虽是水墨画作的木门,打开时,却仍旧会发出细微的声响。
庭院里弥漫着一层浓雾,栩栩如生绽放的茶花在雾中若隐若现,赤目子甚至觉得自己嗅到了迷人的花香,似乎混合着一股淡雅的墨香。
夜色下,四处是无边无际的寂静,不知怎么的,像是受到什么东西的蛊惑,赤目子踏出去,走进了庭院中的浓雾深处。
她不停地向前走着,雾很浓,不论她如何追逐着雾中隐隐约约的茶花,却发现始终和那些美丽而诱人的花朵保持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鼻间总能嗅到茶花淡雅的香气。
不久,赤目子发现,自己意料之中的迷路了。
四周再看不见只能见着轮廓的茶花,脚下的路也好似变了,原本还走在庭院的青石板上,此刻却成了缀着雾气的细细草坪。
“呃……”
她忽而听到一声极为甜腻的低吟,就好似幼猫在夜里妖媚香艳的浅浅叫唤。
赤目子心底震了一震,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她伫在原地久久不动,额角莫名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面前的雾气却不知什么时候竟渐渐散了开来。
一簇开得正茂的茶花在月光下显得娇艳欲滴,即使是水墨画作,色彩极为单一简陋,却像极了真的茶花,娇柔的花瓣上还挂着几滴欲坠不坠的水珠。
“啊……”
又是一声极为压抑的低吟,听清的一瞬间,赤目子的脸色瞬时煞白,她四肢颤巍巍地走到茂盛的茶花后,没有发出丁点声响。
花丛中,两个交叠的人影极尽缠绵地交叠在一起,月白的柔光洒在两人身上,加之四处萦绕的雾气,如同铺上了一层细碎而又朦脓的荧光。
仔细瞧去,那发出甜腻声音的竟是个男子,容貌是平凡的,此刻却因脸上泛着的一抹酡红,好似一只浸了甜酒的蜜饯。那男子身下还覆了一个人,两只手紧握着男子两只露在外面的修长的腿,微微拉开着,好似在男子皱在腰间的衣物下,无声无息地做着什么,却令那男子的腿偶尔轻微打着颤儿,连脖颈也猛然绷直成了一条优美柔弱的曲线,嘴里更是断断续续地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呻吟。
赤目子紧紧捂住嘴巴,浑身猛烈颤抖起来,两眼瞬时通红,惊恐万分地看着那闭眼沉醉的男子。
那男子一头极长的乌发覆盖在曲线优美的背脊上,露出的半截双臂美艳却又苍白。原本洁白的衣物,松垮地散开着,凌乱地搭在两条雪白的手臂上,一片光衤果的胸膛上,两颗茱萸桃红而又粉嫩。他圆润白皙的肩头停了一滴雾珠,清风一动,那闪烁着珍珠光泽的雾珠,便沿着锁骨缓慢地爬到了茱萸之上,引人遐想,诱人啃食。
等到男子身下的人缓缓抬起头来时,露出一张俊美得世间罕有的男性脸孔,更是令赤目子脸色惨白。
那男人正伸出半个舌尖,从男子的小腹仔细而又情色地向上舔弄轻吮,偶尔会印下一个亲吻,轻轻用牙齿撕咬一下那苍白的皮肤。当落在男子挺立的茱萸上时,灵窍的舌尖上下拨弄起来,使得已位于他身下的男子猛地抓住他宽厚的肩背,指甲缓慢地划出几条淡淡的红痕,就连双腿也无意识地收了起来,紧紧地贴在男人的腰间。
不知那男人滑进男子衣底里的手做了什么,使得男子立刻压抑的尖叫了一声,连原本的音调都变了。
赤目子被这一声低吟惊得一下回过了神来,浑身冷汗淋淋,而发红的眼角却早已满是泪痕,一双赤墨色的眸子中是深深的难以置信和痛不欲生。
她再也忍不住,不顾刚有好转的腿,起身疯狂地往回跑去。
……
钵多罗待在庚炎房中整整一个下午,几乎心力交瘁。
云楚虽然寄宿在了那副画卷中,但她似乎并不知如何借物幻成人形,他便陪着她尝试借物幻形,哪知这一尝试却成了无底洞。不知到底是云楚太过虚弱,还是她资质太差,无论用尽各种办法,这小妮子竟连一支毛笔都幻不出来,还总是弄出些奇形怪状的什物,钵多罗见一次便倍受打击一次,简直哭笑不得。
直到几乎快放弃的时候,破天荒的云楚终是勉强化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虽然仔细看,只是一个简单的轮廓,且还是男性的外貌,不过能幻成形体却也是好的。
较为有趣的是,云楚竟连声音也变作了男子的,恍然一瞧一听,竟像是重新转世轮回,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钵多罗瞧了她片刻,莫名觉得,云楚的样子和那画中的背影有些相似,思忖了一下便有些了然了。
恐怕是受画卷影响,屡试屡败的云楚才能突然幻化成功。
接着,云楚又让钵多罗替她改了名字,说是就当做自己从头再活一次。
钵多罗离开时,天色已晚,他想起赤目子,便想去看看。结果到了赤目子的住处,却发现厢房的木门大大地敞开着,里面的人已不知所踪。
沉默地望着庭院中深重的雾气,钵多罗的眉头紧锁着。
他担心,赤目子会看到什么不好的幻象。
第一百一十一回
“尊者,小赤练真的不见了?”
钵多罗手执着一卷书,正看的出神,云楚,哦不,现下应叫氲出,幻成模糊的男性轮廓,在他身后问道。
“离开也好,混沌的气息对她虽无害,可她至今还不习惯,加之她此刻身有伤患,若久留此处,怕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何况,外面的世界估计人人都想将我处之而后快,跟我在一起,自然危险许多。毕竟,我不可能一辈子躲在混沌。” 他说着,翻过一页,接着往下看。
难以想象,庚炎的房内竟有不少藏书,其内容涉猎极广,只要思绪一动,心念思及,随手抓来便是称心经笥,钵多罗日日寻来此间,几乎已全然沉溺了下去。
“尊者要走?”氲出问道,见钵多罗卷不离手,简直爱书成痴。
其实,这也怪不得钵多罗,毕竟他初生优罗钵界时,就极爱翻阅书籍,只是后来被阿难陀阻了去,最多只是带给他一些佛经棋谱之类的看。现下见庚炎房中的书籍取之不尽,自然要解当日之馋。
钵多罗看到一处有些不明白,抬首正想取另一卷查阅,心底一边想着关键之处,手指一边扫过书架寻找,嘴上回道:“虽然这里很安全,不过我并不太喜欢,这里和优罗钵界很相似,我不太想再记起有关那里的年岁。”
“不喜欢,又何必找出这世界。”
刚找到那书卷,正想取出,身后突然刮来一阵冰寒的风,钵多罗一惊,手便被人从后越过肩头,死死按在了书架上。
钵多罗喉头哽了哽,片刻,就着这样的姿势,轻笑道:“你的伤势没有大碍了?离开莲池不要紧么?”
按着他的冰冷手掌松开,带着一股寒气摩擦着他的耳边,缓缓收了回去。
“我若再不回来,怕是这混沌就成了收容所了。”
旁边的氲出身子一颤,原本因男人的突然出现就不敢出声了,现下更是吓得噤若寒蝉。
“你介意?”钵多罗问,缓缓转过身来,平静地看向身后英俊的男人,不论一身不可一世的气势,还是精美绝伦的五官,世间再难寻出第二个。
庚炎见他忽而回过身来,在看到钵多罗眉心的那点红痣时,结着冰雾的眸底立刻闪过一丝诧异,一时间连钵多罗的问话都未回答。
钵多罗看出他的心思,若有所思地碰了下眉心,低沉道:“是不是很像你第一次见到我前世的模样?”
“是迦陵频伽?”庚炎却皱起了眉头,一下钳住钵多罗的下颚将其拉近眼前,仿佛要看得更为仔细一点。
钵多罗有些吃痛,他立刻扶住男人的肩,才不至于失去平衡,下颚被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幸好庚炎只看了片刻便松开了,钵多罗抬起手背轻揉了下脸颊,回道:“ 原来你早知晓阿释拏迦的诡计,这么说,他欲占我身体,你也知晓?”
庚炎转身,走向窗前的软榻,道:“他的心思一向七窍玲珑,我能猜得三四窍,却猜不到剩下的几窍。迦陵频伽一事,虽早有预料,但将自身元神分出一半,欲霸占他人躯壳,却是在不久前才忽而明了。”他俯身半卧软榻上,曲臂支着脑袋,微微闭目,似在调息。
“不过,”半晌,他又睁眼说道,“你这模样,确实与那时一般无二。”
钵多罗将书卷放回去,水墨化作的书架一下融散,宛如水间的漩涡,快速旋转几圈,原本还林林总总的书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难怪钵多罗之前并未注意到,实是这书架也如混沌一般,变幻靡常。
“蜻蜓回归原本,我想你也应该知道我见过阿释拏迦了。”钵多罗走到氲出身前,对他示意,氲出了然,立即回归灵体,附进了墙上挂的那幅画间。
庚炎的目光本落在钵多罗身上,见他走到那个模糊的高大人影前,片刻那人影便如积雪融化聚成了一团幽光,随之目光跟着那团幽光落到了墙上的一幅画上,可就当他看清那画时,脸色倏尔微变:“这画你又是从何处得来?”
钵多罗好奇地问:“你见过?”
庚炎默了一下,平静回道:“是有些眼熟。”
钵多罗的眸子闪了闪,沉吟一阵:“这画……”莫名扯起谎来,“是我所作,本是致歉于丹禅子,以为小目求来菩提果,不想丹禅子仍未原谅我,似乎还记着优昙钵华的事,不过却还是给了我救命果子。”
庚炎收回目光,沉默许久,散发着寒气的脸上一副似有所思的样子。
他确实觉得眼熟,好似在哪见过,听钵多罗所言,此画定是画的丹禅子,可他始终觉得哪里不妥,一时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过了半晌,久思未果,庚炎也不固执于此,想起方才钵多罗说的一句话,问道:“你还想离开这里?那一堆糊涂事,还不够你清醒清醒?”
他虽冰封于莲池,却还知晓外界的事,乾达婆王和雪蟾精相继殒命,本还以为能使眼前的男子收敛一下,不想他竟还是那副老样子。
钵多罗走到画下,目光落到画间的人影上,眸里含着春风一般的笑意,一旁的庚炎见到,竟觉得十分碍眼。
“我本不喜欢这里,即使再美,也像是死寂的囚笼。刚从活人墓走出,又怎能再亲自走进另一个笼子。”钵多罗坦言,没有丝毫遮掩。
庚炎冷笑:“不喜欢,却能从这世上翻找出来,你的理由果真个个都独出心裁,与众不同。”
钵多罗回首看向他,此时的庚炎不像平日里那始终挂着随性笑容的傲慢神尊,即使天生上扬的嘴角本似露有笑意,现下却也看起来寒如冰冻三尺,冰冷的气息直扑钵多罗的面门,他在心底不禁微微打了一个寒颤。
“虽然不知那时的我到底抱着怎样的心态,带你找到这个地方。但我想,于今日的我而言,一切皆成云烟,再冥思苦想,都已毫无意义。”
“好一个皆成云烟!”庚炎突然提声冷冷重复了一句钵多罗的话,在钵多罗不解的目光中,面无表情地对他吐出两个字:“出去。”
这两个字,已明显是动怒了。
钵多罗身形一顿,注视了庚炎良久,他虽察觉庚炎似有异样,但见他神识清明,中气十足,眉目间泄露着淡淡的疲惫之色,钵多罗默了一会儿,终是不忍,微微一笑,点头回道:“我稍后再来探你。”
庚炎不再言语,闭目静静休憩。
钵多罗也不再停留半分,转身离开了房间。
可就在钵多罗离开不久,庚炎却忽而睁开了眼眸,他望着钵多罗离去的门边,失神地低语:“沧海……”
深邃的眸底漾起时光的涟漪,将他卷入了很久很久以前。
◇◇◇
紫色的毛罗勒依旧只盛开了一小片,在优罗钵界边界淡薄的云雾里,好似笼着一层薄薄的轻纱,朦朦胧胧。
清淡的香气,混合着一股湿意久久徘徊在鼻尖,越走近,便越嗅得清晰。在一片无声静谧间,就好似一个无形的人,在冥冥中牵引着她。
赤目子一步一步踩在毛罗勒上,耳边能听到细小的花茎碎裂的声音,裙角抚过毛罗勒的小花,只要再低垂一些,便好似能压断花朵的脖子。
“出来见我。”她的脸色至今都很苍白,毫无血色,眼角下还有未干的泪痕,就好似不久前才刚刚哭过,鬓角垂着几根凌乱的发,使整个人看起来更为憔悴。
一阵微风抚过,花香更是扑鼻而来。
“是在找我吗?”飘渺沉重的声音,好似风一样,由远而近飘荡开来。
赤目子四处张望,并没有见到那人的身影。
“当初说的话,作数么?”她依旧甜美的声音含着一丝沙哑地说,赤墨色的眸子失神地望着某处,下意识轻咬了一下艳丽饱满的嘴唇,目光虽看起来有些涣散,话却说得极为肯定,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
“当然作数,”那声音如是回答她,不似方才那么遥远,此刻就仿佛近在咫尺,“我一定可以帮你实现你的愿望。”
赤目子闻言沉默,似乎还有些犹豫不决。
面前忽而显现一个人影,白袍长发,一模一样平凡的五官,一模一样的及地长发,当赤目子看见那双一模一样的黑色眸子望着自己时,明知里面的光彩不一样,明知不是同一个人,可是她的心还是刺痛了一下。
那晚看到的一切,像噩梦一样纠缠着她。
她闭上眼睛,一幕幕不堪的画面就会不停地在脑海闪现,就好似再次身临其境;睁开眼睛,耳边却能清楚地听到那甜腻的吟哦,一声比一声清晰,一句比一句更为媚艳入骨。
赤目子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毫无目的的四处奔跑,连跑出了混沌也浑然不知。
这几日,她不敢睡觉,也不敢停留半刻。只要慢下来,眼前又是那些令她痛不欲生的画面,阴魂不散一般,只要她稍微放松所有的神经,心就会刺骨般的疼痛。
她很累了,真的很累,腿很痛,新长出不久的嫩肉似乎又裂开了,可是她不敢停下来。
其实,如果那晚她仔细瞧一下,便会发现那个被人压在身下的男子,和自己心心挂念的人是有一处细微的不同的——
她心心挂念的那个人,现在的眉心上,已经多了一颗细小的红痣,而那晚看到的那人,并没有那如同印记一样的红痣。
只可惜,或者太过在乎那人了,以至于当赤目子猛然看到那画面时,所有的理智和聪明全都一瞬间崩溃,根本没有注意到那细微却又十分明显的地方。
也许,现在她就不会这般折磨自己。
赤目子将目光收回来,她怕此刻的自己再去看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会受不了控制不了情绪,冲上去抓住那人疯狂的咆哮。
她很清楚地知道,面前的这人并非自己心里一直以来所记挂,所珍惜的人。
深呼吸一口气,不再胡思乱想,赤目子勉强整理好自己乱成一团的思绪,锐气不减地问面前的人:“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那人浅笑,妖冶的目光中,好似溢满了慈悲的光芒:“什么都能实现,只要是你的愿望。”每一个字眼,都对赤目子充满了诱惑力。
“你想要我付出什么?”即使现下浑浑噩噩的,赤目子仍旧保持着惯有的警惕,她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有付出,才能有得到,更何况,这是一笔昧着良心的买卖。
那人见赤目子虽倍受打击,却依旧能保持着灵台一点清明,不由有些赏识她了,露出的微笑也愈发的仁慈。
“真是可爱的孩子,”说出的话里,尽是带着一抹宠溺的夸赞。
赤目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她听到那人接着说:“我能让你如愿以偿得到想要的东西,代价,只需你将自己的蛇胆给我。”
赤目子怔住,无意识地垂下了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