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看见了吧。”苍术轻蔑地冷笑。“真可惜了这身漂亮的皮肉。”
“哎呀,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女孩不满地叫起来,“说到底你是想找个乖乖听话人偶似的饲主任你摆布吧。不过苏再什么愚蠢固执,那也总比呆在高家继续腐烂的好啊。高家当你的饲主都换了几代人了,几百年前的约定还管它作什么,高家也赚够本了。”
这女孩当真是仗势着童言无忌么,说人坏话好歹看看场合和别人脸色。苏泽夏心里直冒火。
女孩说完还一脸无辜的冲苏泽夏眨眨眼:“不过你还真是蠢。知道吗?一旦定下主从契约,除非饲主下令,否则我们是不能离开饲主十丈开外的。昨天我好不容易说服苍术,以我当载体,让他施展分身之术附于我的灵知上,跟着肖姐姐,去了你家见你,没想到你这么没用,害的苍术不想要你了。”说完女孩又开始撒娇,“苍术,这是个大好机会,你再好好考虑下吧。”
苍术冷冷道:“那摩教已被灭门百年,能走到如今这一步的,并非等闲。如今骨泣将现,我可不想捡别人现成的便宜。”岂止是捡便宜,是会捡上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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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缔结契约,说的好听,其实只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存在,若是因为缔结者的原因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这样的亏本生意,即使诱惑再大,也是万万不会做的。人的本性是自私的,那么妖也不例外。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傻子,傻子一两个就够了。
“那么我的血呢……你不要了吗?”苏泽夏低着头,声音干涩的听起来很奇怪,仿佛那句话不是发自他的口中。碎发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只看见坚挺的鼻翼,和微亮的唇。
苍术放下女孩,轻声道:“回去吧。”似是对小女孩讲,又似是对苏泽夏说的。说完,不再看两个人,转身离开,坐到高宇桥床边,面对着高宇桥,只留给两人一个不容商量的背影。
这样的境况已经很明了,没有再周旋的余地了。当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掉进万丈深渊,在以为自己要没命的一瞬间,被人从上面伸手拉住,那个人强悍的有足够的力量拯救你,就在你以为自己能够得救的时候,那个人说,我突然没兴趣救你了。这是老天给自己开的玩笑吗?明明几乎已经握在手掌中,却又从指缝悄然溜走。苏泽夏从来没有这么颓败,以及深深的绝望。这是对命运无法掌控的飘零感,听天由命,生死在天。
无论是那些人强加于自己的虚无缥缈的梦幻人生,还是二十二年毫不自知的自以为是的天真梦想,如果不能再活下去,仇恨,怨念,以及渴望的报复,这些都不会再有生根发芽的机会,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当生命不再继续,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荒唐可笑。对于自己把人格放低到最低的请求,得到的却是冷酷的融不开的寒冰。这只会让自己更加无地自容,这是像一个小丑一样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这个冷漠的男人适时而又清晰地提醒着苏泽夏的渺小以及——卑微。
若是南柯一梦,也是该醒的时候了。苏泽夏注视着苍术的背影,缓缓开口:“你真的有那么强大吗?”
男人专注地看着高宇桥,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听见。
女孩回过头看了苍术一眼,以一种妇人般的姿态。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在嘴角。最后,她仰起头看着苏泽夏,眼神咄咄逼人,幽碧的眼睛似乎证明着她的回答:“苍术是我遇见过的最为强大的魅。”
“恩……”苏泽夏眼睛里闪过某种转瞬即逝的东西。“苍术……在我死的时候,希望你能把我挫骨扬灰……在那些人到来之前……”
9.情动·血液的共鸣(一)
灾难比信誉
还突然
心一冷
所有的人都在一句咒语上打滑
我从莫须有的罪名起步
形色简单
心术复杂
前程被充满杀机的预言一误再误
唯有刻在骨头上的经文
为我推脱世事
——仓央嘉措
苍术静静坐在那儿,漆黑的长发犹如黑夜里蝙蝠的翅膀。他没有回头。依旧是同样的姿势,那样的背影,像是在照顾一个人病人。
苏泽夏知道,他听到了。
这不是约定,亦不是请求……
一滴水,掀不起大海的波澜。一滴水,甚至容不下眼泪。如果是这样,就让它蒸发吧。悲伤或者是其他什么的,已经不会存在了。所有,已经放下。
苏泽夏不再看他们任何人一眼,苍白的脸,意外的坚毅。他走出了VIP病房,像夏日午后短暂的凉风。
VIP的工作十分繁重,特护分身无术,偶尔抬起头,监视下这个实习医生是否越矩,恩,还算规矩。进来以后,静静站在那,双眼游弋,偶尔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片刻之后,面无表情地走出VIP病房,明明是同一个人,好像什么地方又不太一样了。护士很不满,出去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现在的孩子越来越没规矩。
小女孩的身影随着苏泽夏的离开渐渐隐去。护士看不见,也听不见坐在高宇桥床边那个冷峻的男人发出的一声叹息。说不明,道不清。
真的放的下吗?如果真的能完全放下,那该多好。有谁说过,真正能把什么都放的下的人,都在坟墓里了。
其实已经放下了,自己不是已经有半边身子在坟墓里了吗?苏泽夏这样安慰着。骨头化成灰,骨泣就不会存在了。对于那种已经不可能体会到的未知的自由感,苏泽夏竟然有些憧憬,好像这样想着,就会好过一点。可以如同圣人一般死去,圣人不是总把生死置于身外么。
苏泽夏走进医生办公室,惯性地做着平常该做的事,关心着该关心的人,惯性地思考并惯性地理顺思绪。“肖姐刚刚怎么回事?怎么没看见当班的李医生。”
“你不知道吗?肖姐突然晕了过去,李医生送她去CT室做检查去了。”
“恩,谢谢。”苏泽夏感觉有些糊涂,闭下眼用力睁开,提神一般。说道,“我过去看看。”
“春困吗?最近大家怎么都这么没精打采,太累的话不要勉强啊。”
苏泽夏走出去,扬了扬手,算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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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缓缓下降至检查室所在的楼层,门刚打开,苏泽夏一眼就看见了站在CT室门口一抹红色的小小的身影。周围是熙熙攘攘的病人,医护人员进进出出,而她,仿佛是是沙漠中的一朵红花,突兀地杵在那儿。却没有人多看她一眼。她无聊地站在门口,显然肖姐的检查还没做完。
苏泽夏知道人类看不见她,走过去,厉声问:“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女孩一双碧瞳灼灼闪烁,昂着头冲他嘿嘿一笑:“喂~傻子!”
这红衣绿眸羊角丫的模样,还好意思叫别人傻子……可是苏泽夏实在是没有心情开玩笑。冷着脸,“你不要妄想害肖姐。”
“切~”女孩扭过头,不屑道:“你丫什么都不知道,瞎嚷嚷什么。”
苏泽夏狠呛了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刚刚在VIP病房,那个对着苍术一会儿撒娇一会儿耍赖的可爱女孩肯定是幻觉。
女孩眨眨眼,夸张的叹气:“我知道为什么苍术看不上你了,你真的是很没用!”
苏泽夏往周围环视一圈,努力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奇怪,声音很小,却清晰地说:“别以为你是小女孩我就不敢打你。”
这口气,就好像是把她看做成一个普普通通的调皮的孩子。
女孩脸上迅速闪过属于成年人才有的意外表情,但很快又恢复了顽劣的样子,努嘴道:“苍术不在,你就只知道欺负弱小?”
“我看不出你哪点小。”眼睛巡视着来来往往的人,苏泽夏迅速小幅度地动着唇说。他不知道他们这类怪物是不是个个都可以读取人心。苍术说能读取他的思维是因为吸了他的血。
女孩笑起来,一种别样的风情调笑在祖母绿的眼睛里,竟然显得妩媚,“你不要灰心,你的血很香。”
说完,女孩以一种近乎痴恋般的神态,使自己整个身体紧贴着苏泽夏,缓缓说道:“打从你进入这个医院的第一天,我就闻到了。真是可惜,我已经有肖凤薇了。你不会知道,违背饲主的意志对其他人下手的下场是怎样悲惨。不然我怎么会把你让给苍术?”
女孩说着,竟然将苏泽夏的手贴紧自己的脸颊,笑容在她的脸上消失了,她的那双唇立刻紧绷着变得性感起来,犬齿龇出,森白的牙齿眼见就要刺破皮肤,女孩突然惊醒,睁大了眼,身体立刻弹开出几步开外,犬齿生生收了回去,
“呵呵……”她看着苏泽夏笑的有些狼狈,“你真是会勾引人。”
苏泽夏不明所以睹了她一眼,“我不觉得你这样的身体有什么值得我勾引你的地方。”
“你是聚集了阴气的器皿,骨泣的载体,这样的血肉对于魅来说,就像是鱼需要水,人类需要空气,植物需要阳光,这是无法抗拒的本能存在。”女孩的眼瞳幽幽如同两团磷火,“苍术无法拒绝你的,尤其是在尝了你的鲜血之后,我敢肯定!我不知道他和高宇桥达成了什么协议,那要死不死的东西竟然同意他出去打野食。真是嫉妒。”
“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少自作多情。”女孩停顿了片刻,显然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声音里有着自己都毫无发觉的困惑,“我不记得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苍术和高家第一辈定下契约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见过他,这个人连同他的气息一齐消失了。从那之后,我陆陆续续换了很多主人,去过很多地方,就在我以为他可能灭化了的时候,他竟然和高宇桥一起出现在这个医院里。真是不可思议,高家的气味我一下子就能闻出来,几百年了,他竟然和同一条血脉签订着契约,这在魅当中是相当罕见的事情。苍术是那么高傲的男人,怎么可能几百年都屈栖于高家?”
“你和肖姐……也是定了契约的吗?”
“没有错,但是你不要让肖姐姐知道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存在,以及苍术的事。”
“难道肖姐不知道苍术的存在?如果不是她,我恐怕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苏泽夏有些自嘲地说。
“肖姐姐并没有鬼眼,她看不见。”女孩沉声道,“是我的灵识让她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你家房子的异状也是我告诉她的,就连有鬼眼的人也不可能看的出你家的那些东西。今天我附于肖姐姐的身体的事,你绝不能向她提半句。”女孩邪恶地微笑,“想来你也不想让肖姐姐难过伤心吧?”
“哼。肖姐提出来我家,恐怕也是你的意思吧,”苏泽夏冷笑。“引领着苍术去看挑上的货物?心怀鬼胎……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女孩收起笑容,不以为然,“人都快要死了。真不知道你还在骄傲个什么劲儿。”
苏泽夏噎住。这个毒舌女孩,每一句话都正中要害,不过,她说的很对。
李沐风推着肖姐出来的时候,女孩的脸色突然胆怯。肖凤薇躺在平车上,她醒着,无神的双眼有意无意往女孩身上瞟着。
苏泽夏尽量放松身体,使自己显得自然,不让李沐风和肖姐看出什么端倪,他关心的问:“还好吧,结果怎么样?”
李沐风目不转睛盯着苏泽夏,颇有深意,像是要从苏泽夏脸上看出答案一般。好一会儿,才冷冷道,“你下次做事能不能考虑下别人的立场,肖姐今天这样子,你脱不了干系。”
“对不起……”苏泽夏低下头,心里又默默重复道,对不起。
“唉……”李沐风叹了口气,“我带肖姐去我老爸那看看,今天的事情不好说,恐怕没那么简单。”
“我很抱歉!”苏泽夏由衷地觉得自己对不起眼前这两个关心自己的人。欺骗,谎言,哪一样都是不可饶恕。
李沐风没有理会他的道歉,只是一双狭长的双眼不停地上下打量着苏泽夏,突然一脸嫌恶的表情,“看看你这什么样子,头发乱七八糟。早上来的时候衣服都没换吧?别以为套上白大褂就成了良医。肖姐这个样子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已经跟别的医生换了班,今天白天休息,晚上顶班。去洗个澡,看你这邋遢样儿。别糟蹋了医生的形象。”
苏泽夏囧红了脸,他是个立刻会脸红的人。经李沐风一提醒才想起来,昨天到今天别说换衣服,就连洗脸刷牙都没有……下意识赶紧抹了把脸,动作有些粗鲁。
李沐风看的内伤,自己怎么带了个这样的学生。“唉……”又叹了口气,转身推着平车身走了。
苏泽夏看着女孩跟在他们后面进了电梯,电梯门一合上,他立刻乘另外一部电梯,直奔科室休息室。
10.情动·血液的共鸣(二)
医生休息室的最里面是淋浴间,医院的工作时间制度免不了要在医院过夜休息。现在还是上班的时间,休息室没有其他人,李沐风和别人换了班,那么白天的时间就可以自由支配了。苏泽夏打开属于自己的柜子,拿出备用的换洗衣物。此刻的脸,依然微微透红。糟透了……他懊恼地想,邋里邋遢还毫不自知到处瞎晃悠。
然后他抱着衣物,把身体的重心全部移靠到柜子上,脸贴着冰冷的柜门,好让自己的脸稍微降下温。是不是一旦知道了末日,就开始自暴自弃了?
心里一直沉甸甸的,压的胸口憋闷,毫无办法,无处发泄,孤立无助,甚至……有些天方夜谭。苏泽夏深吸一大口空气,然后缓缓吐出,心里的沉重似乎稍微减轻了一点。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不需要再逞强,掩饰。他以放任般的姿态走进淋浴间,反锁上门。似乎脖子软弱的撑不起脑袋的重量,以至于脑袋耷拉着,像是随时要掉下来。双眼无神,神色涣散。洗了脸,刷了牙,慢慢脱去身上的衣物,打开花洒,细细的热水舒展着全身,冲刷掉身体的污垢,也冲刷掉脸上斑驳的面具。
苏泽夏木然站在花洒下,任由热水从头顶冲刷直下。赤裸着的身体消瘦结实,在雾气里逐渐模糊。呆滞又迷茫的双眼,在热水冲刷的中吃力地眯起,望着对面墙上衣帽镜中氤氲不清的身体。他想,这具年轻的肉体会很快腐烂,可是它的主人却依然不得解脱……
苏泽夏渐渐预感到,自己正走上一条绝路。突然遭遇的死亡,不存在预知的恐惧。恐惧的是,一个人知道自己已经无望,却依然在不由自主走在死亡的路上,眼睁睁看着死神把自己身心摧残,精神撕裂。所以当人处于这种极端的状态下,很多人便逐渐开始放任心中的邪恶,不加约束,肆意滋长。杀戮,抢劫,放荡,自残……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对于生命不再无惧,对于本性不再有枷锁。
宅邸的黑暗中传来那群人嘲讽得意的声音,响亮到让人的耳朵嗡嗡作响,杂乱无章的记忆,父母的脸,在脑海中不断扩大,突地像蜡烛一般,融化,扭曲,狰狞……血肉模糊的母亲,用最为恶毒地眼神看着他,却用最为和蔼的声音对着自己呼唤着:“苏……苏……”
血液的流动,不断加速度,咆哮着,喧嚣着,想要肆意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