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风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说道:“劳驾把结界收了,安静得不舒服。”
苍术笑着欠欠身,垂于身体一侧的右手轻轻挽动了一下。
李沐风看在眼里,点点头,转身离去。
这时,苏泽夏听到病房里传来病人熟睡的鼾声。这才发现,之前的确是没有听见半点声音,走廊里的争吵,斗执,也丝毫没有影响到那些病人,就像是两个同时存在的,不同的空间。
空旷的夜晚,传来马路上一两声汽车的鸣笛,突兀而孤独,似乎在提醒着苏泽夏,现在,才是真实的世界。
苏泽夏满腹心事地蹙着眉,默默走进病房,心烦意乱地一脚蹬了鞋子,躺回床上,盖上被子,双眼凝滞着天花板,不再动弹。
他没有回头看,也知道苍术就在自己身旁,这个男人有着让人难以忽略的气息。
“嗳。”苏泽夏闷闷的喊了一声,显得不那么礼貌。
“怎么了?”苍术的声音并没有多大的变化,甚至称得上是悦耳。可以感觉到现在他的心情很好。
“看来,他们并不接受你……”苏泽夏黯然说道。
“天公平而无私,故美恶莫不覆;地公平而无私,故小大莫不载。只要存在的,就必定会接受,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你无需太过在意。”
“怎么能不在意呢,现在,他们是我现在唯一相信的两个人。”
“那我呢?”苍术笑问道。
苏泽夏瞟了苍术一眼,又望着天花板去了,说道:“你不算人。”犹豫了会儿,接着问道:“你为什么不再承认自己是人类?”
苍术淡淡说道,“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没有什么意义了。骨泣的存在其实和魅没什么两样,无非是本能利益的需求和两个需要的交换,只不过一个身份是束缚,另一个身份则是自由。”
“既然没什么两样,为什么高家和谢笑都不让你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苏泽夏不解的问道。
“为什么?”苍术冷笑了一声,“因为魅一旦定下契约,便不能再反抗饲主,如影随形,一言一行都要听从施主的吩咐,否则若糟饲主责怒,必遭天谴。而我……若是早知道真相,高翎还能留有后人?”
苏泽夏暗暗吃了惊,虽然世人一直不知道骨泣为何物,但说骨泣是至阴至毒的之物,也并非空穴来风。拥有骨泣的人虽然能在无形之中使骨泣里的魂魄听从自己的召唤,但是骨泣里的魂魄阴厉之极又无法完全掌控,一旦骨泣里的魂魄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怨气必定大增,哪里还会有人的活路?
身上不禁一阵冷汗,若不是自己也身为骨泣,那还不被苍术撕扯成了碎片。而现在,自己对于苍术来讲,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苏泽夏想开口问,可是这个男人喜怒哀乐自己全然猜不透,转眼想了想,还是算了,又问道:“你说过,天下万物不无凭空得来。与骨泣定下契约,和妖魅的契约性质是一样的吗?”
“取一物,还一物,广大慈悲,万物平等,这不是妖神鬼怪任何人定的法则,而是天定下的。苏,你不要觉得自己身世太过悲戚,冥冥之中,自会柳暗花明。”
苏泽夏扭过头,一双眸子清澈见底,目不转睛看向苍术,肃然问道:“我知道不会有天上掉馅儿饼的事情,我只想知道,你给了我寿命,我到底能活多久?我又该还你什么?”
苍术笑起来,眉眼里少了几份邪魅,多了几丝柔情,说到底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斤斤计较这么认真。苍术侧坐于床边,为苏泽夏揽了揽被角,说道:“你要的寿命越长,付出的就越多。若你想得到永生,那么你的生生世世都得交给我,由此,你的生死轮回,不再归管地府,皆由我来掌控。我让你生你便生,我叫你死,你便死。就连你什么时候投胎,也得由我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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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低头说出这话来时,眼波含笑,风轻云淡,仿佛谈论天气一般。如此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却听得苏泽夏心惊肉跳,我生由你,死亦由你,若哪天你一个不高兴,让我投胎去做那牲畜,我就是叫苦连天,也没人听的见了。
苏泽夏不敢去看那双眼睛,那眼里折射出的每一道光线仿佛都暗藏着不明所以的隐喻和玄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似雾里看花一般不真不切,句句属实,却模棱两可。
很早就有一个故事,说一个家庭非常贫困,老婆渐渐快忍受不了这样受苦受累的生活。有一天,她收到一个无名的包裹,包裹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盒子,上面贴着的便签上写着,打开盒子的人,可以实现一个愿望。女人以为是恶作剧,随手把那盒子丢在墙角。可是越是不在意,那盒子就越是像块磁石般吸引着她,终于忍不住,女人还是打开了盒子,并许下一个愿望。结果盒子里空空如也,女人非常失望。然后女人就像往常一样,等着丈夫回家,很久,却不见男人回来。天黑的时候,门铃响了,女人打开门,外面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男人说,有一笔10万元的支票,等着她签收领取,女人很惊喜,因为她许下的愿望就是得到10万元,但是很快女人就再也欢喜不起来了,后来她哭了一辈子,因为那10万元的支票,是她丈夫的意外交通死亡的保险金。
苏泽夏有些悲哀地想,现在自己就如同那女人一样,说不定哪一天,也落得个同样的下场,人算哪敌得过天算呢。于是说道:“我不想要什么永生,我只想活到差不多岁数就行。”
苍术突然俯下身,看着苏泽夏,目光幽秘,阴晴不定,他耳语般说道,“你现在并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饲养,妖魅与饲主的关系,其实是各取所得又相辅相成的存在,愚昧之人只会遵循欲望的本能,而最终会被欲望驱使,沦为妖魅的食物。反之,睿智之人会巧妙的用最小投入换取最大利益所得,妖魅便会沦为他的工具,供己支配。”
21.新生
一缕乌黑的发丝自苍术宽阔的肩膀上垂落下来,扫过苏泽夏的脸颊,冰凉如夜。惹得有些瘙痒,苏泽夏忍不住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拨开那一缕发丝,苍术的脸近在眼前,苏泽夏从来没有这么近,又这么仔细地端详过他的脸,他的肤色仿佛月光一般,呈现出朦胧的苍白色,长眉飞扬入鬓,眼神如刀刃一般锋利,却又含着一丝笑意,薄唇微启,磁魅的声音沉甸甸直往心坎儿里去,“大千世界,你还有很多没有尝试过,又怎能知晓这永生的美妙滋味。”
他的声音很低,略带沙哑,吐息一般,像是直接从喉咙里发出的,甚至不像是人类的声音,苏泽夏发觉自己又走了神,不知不觉,又陷入了对这种声音和眼前这双眼睛的沉思之中,这双眼睛像是有魔力一般,与之对视之时,能把人的神思全都吸引了进去,苏泽夏好不容易才从思绪中摆脱出来,气息略显紊乱地说道:“我……我不想尝试。”
“呵呵……”,苍术低低地笑起来,可是那双睛却没有丝毫改变,冷静清漠地没有任何笑意,“养鬼之地长大的孩子,本就一身鬼气,若不是六识尽封,你早就被那鬼气所同化,你在浴室里被戾气所控制,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吧……”苍术凑近苏泽夏的耳朵,用极细的声音说道:“如今你与我在一起……你觉得你还能回到从前么?”
苏泽夏只觉得那吐息在耳边的冰冷气息令身体本能地惊悚不已,强作震定道:“我不求永生,也不要显赫的地位和财富,以前和现在,能有什么区别?”
“很好!”苍术倏地眯了下眼睛,苏泽夏清楚地看到苍术瞳孔迅速缩小,继而恢复常态,那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芒,只听得他以一个旁观者的口吻说道,“希望你能永远把持住你现在的心。”
苏泽夏不明白苍术话意味着什么,茫然又探寻地注视着他。苏泽夏自己也想不到,若干年以后,苍术的话,会一语成谶。
“我想给我妈打个电话。”苏泽夏突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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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不相信,一场养育之恩里,会有这样的阴谋存在。母亲温婉娴淑,父亲温文尔雅,他们规规矩矩做人,平平板板的过日子,纯朴而至诚,温厚而善良,不论从哪方面看,都只是一对凡夫凡妇。他们给予自己的不仅仅是可怜天下的父母心,还有为人处世的方法,和做人的原则。他们,一直是自己人生的风向标,是前程的导航者。
而现在,至亲至爱的人,一转身,却变换成了狰狞的面孔的魔鬼。孰是孰非,以后到底要以怎样态度,又要以怎样的身份去面对他们?
苏泽夏不敢再闭上眼睛,闭上的眼皮底下只有无尽的黑暗,他怕自己胡思乱想,怕自己跌进泥泞不堪的沼泽,怕自己再也爬不起来。
苍术见苏泽夏愣愣地注视着手机,不停地摆弄,拇指不停地按着导航键,上上下下,犹豫不决。于是一把抢过手机,按下几个键放于耳边。
“喂!您好!”苍术礼貌地说道,声音磁性的像是电台里的DJ,“您是苏泽夏的母亲吧。我是苏泽夏的老师,李沐风……对,我从苏泽夏的手机里看到的您的号码……他现在住院了,具体原因还没有检查出来,情况不容乐观,频繁的昏厥已经严重影响了生活……原来您早就知道……恩,是的,如果继续这样的话,我们建议苏泽夏休学养病,有些话想和你们谈一谈,毕竟你们是他的父母,他现在独自一人在医院,肯定也希望有你们的陪伴……哦,他刚刚打了针,睡下了……好的,到时见面再谈。……不客气!……再见!”
苍术挂上电话,随手丢在枕头旁边,挑了挑眉:“下周三你父母会回来。”
苏泽夏一脸见鬼的表情,黑袍长发与手机,本就是极不相衬的画面,嗫嚅道,“原来你也会用手机……”
苍术感觉有些好笑,看了几百年的日出日落,还有什么不会的,淡淡说道:“你累了,睡吧。”
苏泽夏望着窗外的夜空渐渐露出鱼肚白,睁大渺然的双眼,说道:“不怎么累!很多事情还没有想明白。”
“下周三你就什么都明白了,到时候想糊涂都不行了。快睡吧。”
“那你呢?你不需要睡觉么。”
“偶尔也会像活着的时候睡一下。”苍术嘲笑般笑了一下:“不过意义不大。”
苍术的脸上又露出对世事无情的玩弄和嘲讽的神情,他总是能让人挪不开视线,苏泽夏突然很想知道,在过去几百年的时间里,这个男人一直是怎样的生活,他吃饭吗?喜欢吃什么?还是如同吸血鬼那样只饮鲜血和甘露?看电视吗?会不会用电脑?会开车吗?他肯定是什么都会吧,可是他为什么老是爱穿着死气沉沉的黑袍呢?
无数个奇异的疑问无数个好奇的念头,反而搅得大脑渐渐空茫。苏泽夏在那双冷漠到绝美的双眼里,沉沉睡去。
一轮瑰丽荣华的红日,缓缓自东方升起,带着天马行空的迷离,带着魂颠梦倒的虚无,一片片,一层层,将梦幻的粉红剥离,直至丙火焱炎,日高三丈。
苍术依着窗棂,凝视着那一轮晨乌,他只是站在那儿,很长时间。
一切都与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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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风给他请了病休,医院里留着他的床位。苏泽夏不愿再回到自己的家里住。他宁愿住在医院里。
与苍术定下契约,共通灵识之后,苏泽夏开始能看到存在于异界的妖魔鬼怪们,他惊讶于自己以前的天真和无知,这些妖魔鬼怪们与人类同住于一片蓝天之下,人类却看不见他们。各处都有鬼魂们漫无目的的游荡,还有妖怪们不知所云的奇言怪语。
相对于神里神经,鬼鬼祟祟的魂魄来讲,妖怪们却显得很羞涩,只有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才能见得到他们,也有少数大摇大摆穿梭在人群闹市之中,苍术说,有的妖怪喜欢伪装成人类的样子生活,居于都市,并且乐此不疲。
“那魂魄们呢?”苏泽夏问道。
“人类的欲望和执念总是太深,爱要爱到海枯石烂,恨也要恨到沧海桑田。做鬼也未必能活的自在。”苍术淡淡回答道。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一路走着。偶尔有行色匆匆的路人,看到一路走过来自言自语的苏泽夏,都露出诡异的表情,远远避开。
老远,苏泽夏就看见自家的房子,和往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走到家门口,苏泽夏用钥匙打开门,抬眼一看,登时足足后退了好几步,家居装饰鬼影绰绰,森森阴寒之气迎面扑来,这样的房子里,住了二十几年竟然毫无知觉,头一次,苏泽夏心里对父母头有了恨意,沉默了一会儿,回头问道苍术:“你进得去吗?”
“进得去,但是出不来。”苍术的脸上露出奇异的表情,“这里面刻印着锁魂阵。”
“恩。”苏泽夏点点头,只犹豫了半秒钟,一脚踏进门里,说道,“你等着,我进去收拾东西。”
如今能看清楚这房子的本来面目,真是没法再住下去了,大白天开着灯,苏泽夏走起路来都觉得有些跌跌撞撞,眼前像是隔着一层雾一层纱一般,那些家居物什,明明近在眼皮底下,伸出手去拿,又总远了那么一截儿,好像眼睛的焦距出了问题似的。当下心里渐渐发毛,胡乱拿了几件衣物现金和银行卡,匆匆逃出门。
片刻后,苏泽夏拧着一个旅行包走出来,锁上门,对着苍术说道:“走吧。我再也不想在这里多呆上一会儿,若是爸妈回来,我这样子一下就露了陷儿,到时候我还是住在医院里好了。”
苏泽夏又低头想了想,说道:“现在赶紧悄悄租个房子是正经。”
从找中介公司,到看房子,东奔西走,都是苏泽夏一人在忙乎,两人之间几乎不再有任何交谈,苍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慢悠悠走在后面,气定神闲,左瞄西看,却始终不离苏泽夏三步之远。
到了日落西山,勉强找到了一所离医院不远的老房子,这一小片儿旧城区在繁华的闹市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三层高的楼房,墙皮老旧,斑驳脱落,青苔点点爬上门槛儿,楼梯道里的墙上贴着乱七八糟的广告,扶手上,地上厚厚的全是灰,踩上去连声音都没有。住在这里的全都是在城里奔波生活的租户,没有谁会关心公共卫生。
房子在三楼,一室一厅一卫,里面东西还算齐全,唯一不足的是前面的高楼遮挡住了阳光,这个房间终日里不见太阳,它唯一的好处就是租金便宜。
办好租房手续,交了房租,苏泽夏又匆匆到超市买了日用品和一些小零食,大包小包往回拧,苍术跟在身后,也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苏泽夏一边艰难地行走一边闷闷地想,这果然和一个人生活没什么区别。
走到楼下的拐角处,远远就看见一个六七岁小女孩蹲站在楼梯道口,用粉笔在地上画着什么。
苏泽夏并未在意,从那女孩面前径直走过去,突然听见小女孩喊了一声:“叔叔,有糖吃么?”
苏泽夏回过头,见那小女孩正怔怔望着自己,一双明亮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只是小小的身板略显孱弱。
于是他低下头在购物袋子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袋盐津话梅,说道:“糖没有,这个你吃不吃?”
说完,就要递给她。
这时,苍术突然伸出手把那袋话梅夺下,又装回购物袋里,眼睛并不看那女孩,冷冷说道:“要吃糖,回自己家去吃。”
“你这人怎么这样。”苏泽夏抓住苍术的手,略带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