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黑暗之前，钵多罗却并未感到地面的冰凉，而是感到自己倒进了一个温暖而又宽阔的胸膛之中。

“你早应想到，真相就是如此残酷。”庚炎的声音在头顶如此说道，犹如从遥远的青山之外传来，隐隐带着一点淡淡的回音。

第六十九回

周身一片温软的湿意，钵多罗晕晕乎乎的从沉睡中醒来，清凉的眼眸一片迷蒙，他出神地看了周围片刻，才缓缓反应过来，这是在混沌的荷花池中。

动了动指尖，没有一丝气力，此刻他正趴在荷花池中莫名多出的莲台上，赤衤果的肩背沾着滴滴水珠，衬得如藕白皙的肌肤晶莹剔透。

不用去想钵多罗都知道，自己定是不着寸缕浸在荷花池中修复根基，那顽固难去的浊气怕是震伤了心脉，因此身体才会感到如此乏空疲软，好似轻飘飘的，下一刻魂魄就会悄然剥离。

“你体内的浊气愈发的不安分，要想办法尽早拔除。今时今日，你已没有能力很好的将其压制。”庚炎的声音响在岸边，清清淡淡，带着一丝寒意和沉静，恍若雨过云烟。

“天尊吸取雪蟾精全部的浊气，想必不会以神力填补他亏空的身体。我以身相替，失了大半灵力为他补上浊气蛀空的地方，确实没有能力再来压制换来的浊气。”钵多罗低沉地开口，语气虚弱，却诡异的平静。

“我自然不会同你一般天真，这世上并非只要付出，便会皆有收获，很多时候都是附之东流，两手空空。”

“那么，如果天尊真的要为我拔除浊气？你又能得到什么？”钵多罗轻声问，顿了顿，又道，“难道真想钵多罗陪伴你一生一世？要知道就是因为钵多罗，你才会和你弟弟……阿释拏迦成为生世宿敌……”

钵多罗侧了侧几近僵硬的脖颈，苦笑一声，继续道：“想必，天尊是痛恨钵多罗的。若非钵多罗的出现，挑拨了你们之间的关系，都令你们陷入孤独一生的宿命，怕是阿释挐迦仍旧是你的好弟弟。”他叹息一声，“就连钵多罗自己，都觉得可恶至极。如果那时的我，没有为你缝上龙头图案，没有为阿释挐迦解开布条，让他看到这个世界。或许，阿释挐迦到现在，还会叫你一声哥哥。你们这两个相依为命的人，更不会成为死敌，直到而今还为我这个罪魁祸首争来争去。”

岸上的庚炎，眸子深处闪过什么东西，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我确实不喜欢你，但并非因为你当初的选择。”他一手负于身后，偶尔于岸边踱步，“如果那时我和阿释拏迦，始终未决定出谁是乾天之主，谁是坤土之王，何人为日，何人为月，怕是，天上的日月根本不可能那么早分开。洪荒的异兽也不会提早渐渐脱离愚根，演变成各道生灵，形成神魔佛界等几道，更不可能有后来的女娲捏土造人，伏羲听风造卦，神农促耕尝草。这一切都是在你的选择之下形成，说来，这万物生灵最应该答谢的人，是你。”

似是感到池水中的人，微微颤了一下肩头，庚炎冷冷勾了勾唇角，接着道：“同样的，若是当初你没有揭开阿释拏迦覆于双目上的布条，并且为他纹上龙头图案，那么，他就是受万物景仰的仲古天尊，而我则是人人避之不急的邪相。”

满池荷花笼罩在水雾之间，片片花瓣隐隐有些枯垂，荷叶也微微蜷缩着边缘，伏在池中莲台上的男子，静静听着庚炎道来他所不知道的真相。

“你的来历虽然无人知晓，但，却是促成而今这个世界的关键所在。你亲近游素，其实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你们早在洪荒初开的时候就已经相识。仔细想来，那时佛祖还在历劫之中，便是受了游素前世的点化，才创此佛界，开辟慈悲佛门，普度疾苦众生。在封印阿释挐迦之后，他本来是没有转生的希望的，是你将一滴浸染着他血肉的石子丢入轮回，在经过万万年的转生之后，终修得人身。只可惜，当初他的根基几乎都毁在九子逆龙阵上，即使让他得以转生成人，却世世不是死于非命，便是先天早夭。”庚炎略微玩味地哼笑了一声，“若是游素知晓是你让他再次投入轮回，生生世世受不得善终之苦，不知，他还会不会感谢你？”

“既然游素曾帮过你，岳长乐对他轻薄之时，你为何不出手相救？”钵多罗紧蹙着眉头，微微有些心痛。

“与我无关的事，我为何要做？你难道不觉得至始至终，就是因为你所作所为太多，才会引来如今这些结果。游素这一世本已偷生数年，也算他的福气了。寿终正寝之后，却被燕楚七和秦水伯这两个凡人盯上？你知为何？”

钵多罗轻抿了抿唇，抓住莲台的指尖微微收紧：“燕楚七、秦水伯与阿释挐迦邪相有染，如果游素是当初封印阿释挐迦的人，他会被燕楚七两人作践利用，定是为了那九子逆龙阵。”

“猜得不错，”庚炎略微赞许地点点头，“游素的魂魄便是被这两个凡人献给了阿释挐迦，令九子逆龙阵出现一角缺口，阿释挐迦才能以分身示人。即使分身所做的极为有限，但已足以他用千面邪相，蛊惑人心，促成天下大乱，乾坤易主。”

钵多罗紧蹙眉头，摇了摇头，低声不解地问：“我始终有一点不明白，燕楚七和秦水伯是从何处得知阿释挐迦邪相的存在？天尊你说过，这世上知道阿释挐迦这个人的，仅此你一人而已。而且，他们为何要答应为阿释挐迦做事？难道不怕阿释挐迦出尔反尔？毕竟邪相深不可测，又鲜有人知晓来历。”

“这件事我一直在查，还未有头绪。虽然燕楚七身边，确实有个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精怪，但那个小精怪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么久远的事。秦水伯留他在身边，其中一层原因，便是为了混淆视听。至于他们为何愿意屈于阿释挐迦之下，替他做事，自然是因为走投无路。秦水伯城府极深，今后反咬阿释挐迦一口也说不定。”

钵多罗顿了顿身形，忽而默了下来。

庚炎望向他赤衤果的肩背，淡墨一般的水迹纠结在脊骨之上，形成优美的曲线，偶尔缓慢滑落一滴，隐入遮盖着下半身的池面，显得活色生香，令人血欲膨胀。

“人人都有一个救世、灭世、创世的梦想，怎么你知道自己有创世之劳，却反而显得郁郁寡欢？”

钵多罗垂下眼眸，沉声道：“天尊明知故问，你既然知晓钵多罗为人优柔寡断，就应该明白，当我知道是自己亲手为你和阿释挐迦，织了这么一张华丽却孤独一生一世的笼网，即便你们受万人敬仰，我也不会开心。”

他沉重地闭了闭双目，吐出的话语带着一股凄然的味道：“活死人墓，钵多罗仅仅待了两千多年，便生不如死，尝尽苦头。你和阿释挐迦，从洪荒开始，一个在混沌之中孤独万万年，一个在龙渊之下至今暗无天日。只是想想，便令钵多罗遍体生寒。不管当初怎样选择，结局都不会令人快乐。不然，天尊又怎会说真相往往是残酷的？因为你知道，钵多罗从不想做那个摆布他人命运的人。”

“你错了，”庚炎打断他的话，面色忽而有些古怪地摇了摇头，“我和阿释挐迦会变成针锋相对的局面，是因为你当初不守承诺。”

“承诺？”钵多罗微微一愣，终于回头看向岸上的神尊，望着他毫无表情的容颜。

庚炎望进他清亮的眸子深处，幽静的目光闪烁不停，忽而大笑一声，满不在乎地道：“你一定不会记得，你曾经说过，会陪我一生一世。”

钵多罗脸色猛然一变，目光闪烁不定地落到波光微动的池面上。

他曾经对庚炎说过这些话？为何在黑洞之中，他并未看到这些？

岸边的庚炎见钵多罗有些怀疑，冷哼一声，带着一丝狂傲，拂袖转身，背对着钵多罗继续道：“因此，我抛弃了弟弟，任他沦入魔道，任他被游素封印，只为了想和那个说一生一世的人在一起。可笑的是，当我满怀欣喜的回到混沌，已是人去楼空，什么都没有留下，空荡荡的就像自己做了一场梦一样。”

庚炎微微深吸一口气，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淡淡的落寞：“我不喜欢你，讨厌你，我承认，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你曾欺骗过我。因为你的一言一行，我失去了所有。”

钵多罗的双唇颤抖起来，脸色发白，他忽然间感到遍体生寒，不由无力地伸出手搂了搂冰凉的肩，过了好一片刻，才略微嗫嚅地说：“所以……你……忘了我……”

庚炎转身看向他，漆黑幽深的眼眸之中，好似有无数星子闪动：“一个言而无信，不守承诺，并且害我失去所有的人，难道，不应该忘？”

钵多罗沉默，不发一言，他收紧搂着肩头的指尖，像是想将自己掐出血来。

沉默，缓缓蔓延开来。

过了许久，庚炎静静望了水中的钵多罗一眼，似乎不愿再见他那副模样，冷淡地收回了目光：“等会儿我为你清除，你体内所有蛰伏的浊气，你自行来我房间。”说完，便无声消失在了荷花池边。

钵多罗抬起头来，岸上早已没了那总是一身孤傲，不可一世的人。

第七十回

窗外已挂上一轮水墨弯月，几抹斜云静静随着风势移动。

坐于对面的庚炎紧闭着双眼，正安静地克制从钵多罗体内吸过去的浊气，连当初从游素体内引导而出的蟾毒，也被他不声不响地接了过去。

钵多罗一脸复杂地看着他，虽然英俊的五官没有丝毫表情，可钵多罗知道，庚炎此刻一定不好过。

不知过了多久，庚炎轻轻蹙了蹙好看的眉，缓缓睁开了双目，闯入视线的正巧是望着他一脸沉思的钵多罗。

“这样看着我，是觉得我很可怜，还是感到很内疚？”庚炎沉声问，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其他深意，恍如只是随口说说。

钵多罗垂了垂眼帘，温软的声音柔柔道：“我想，天尊并不稀罕钵多罗的内疚，更不可能让他人可怜你。方才，我只是在想些事。”顿了一下，抬眸略有些迟疑地问，“天尊还好吗？”

庚炎站起身来，一股清傲之气扑面而来，钵多罗不由颤了颤指尖。

他明白，现下什么都说开了，庚炎对他的态度就不会再如之前那般隐藏得绝好，喜怒哀乐，皆形于面上。

“想说什么就直说，你现在这模样，令人看着实是心烦。”庚炎沉声道。

钵多罗身形微顿，笑意僵在嘴角，随后低声问：“……既然……我什么都知道了，法华也没必要再关在混沌，天尊能否解开结界，让钵多罗带走法华？”

“随便。”

得到的答案，是两个简单的字，钵多罗不由在心底轻叹一声。

“钵多罗斗胆问，天尊打算如何处理体内的浊气？阿释拏迦和燕楚七、秦水伯，你准备如何应对？”其实他最想问的便是这些。

庚炎走到桌前，一脸沉静地坐在一边，俊美的容颜一片从容之色，他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捏在指尖轻轻摇晃：“阿释拏迦想争这乾天之主，只要他有能力争得去，我双手奉上。燕楚七、秦水伯始终是两个凡人，想凭着点小聪明创无神之治，根本是痴心妄想。至于浊气，我总会还给阿释拏迦的。”说完，轻抿了一口。

钵多罗看着那如淡墨一般的茶杯与茶水，不由想起有次入梦，在芦苇淀深处的小舟之上，他喝过一杯如笔墨勾勒出的酒水。

而今想来，仍旧不知那些梦是假是真。

“去接小家伙吧，稍后一起离开混沌。”失神片刻，钵多罗听到庚炎如此说，才缓缓回过神来。

钵多罗望着他宽厚的肩背，身形十分挺拔，令人莫名觉得安心。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唤道：“天尊，到善见城之后，我探望了优昙钵华，就前往华藏世界向佛祖请罪，若是……钵多罗被逐出佛界，不知天尊可否暂且收留？”

庚炎顿住手中的茶盏，深邃的眼眸望着桌面深浅不一的墨迹，低沉的声音好似从远方传来：“等你真正离开了佛界再说。”

告辞庚炎之后，钵多罗离开他的房间，路过梨树时，预料之中的遇到了早已候在那里的水墨蜻蜓。

庚炎让他去接法华，混沌之中，变幻莫测，若是没有引路之人，多少有些寸步难行。

“尊者已经决定今后留下来陪主人？”水墨蜻蜓振动翅膀在前方带路，钵多罗跟在它的身后。

“蜻蜓希望我留下来吗？”钵多罗问。

“自然是希望的，有人陪着主人，小妖也替主人开心。”

“如果天尊愿意收留，钵多罗求之不得。”他笑道。

“主人一定会答应的，尊者，前面就到了。”蜻蜓看似心情极好地在他头顶盘旋了圈儿，振翅更加往前飞去。

钵多罗轻笑了一下，暗自加快步伐。

“好安静，上次来的时候，几里外都听见小家伙吵闹的声音了。”望向不远处的山洞，钵多罗带着一丝疑惑低喃。

水墨蜻蜓折了回来，停在钵多罗眼前：“上次尊者来过之后，灵狐便一直躲在洞里深处，已消停许久了。恕小妖多嘴，灵狐应是害怕尊者将他送回善见城，因此躲着尊者。”

钵多罗闻言叹息一声，微微摇首道：“我何尝不明白他的心思，只是，法华本为佛国灵狐，我现下已是待罪之身，他若再跟着我，只怕会受到无谓的牵连。将他还于大珠寺，于我于他，都是最好的选择。”

“尊者真是菩萨心肠，事事都为他人着想。”

“这话听来有些讽刺，我虽身为佛陀尊者，至今却并未开窍。而今我所做的一切，虽看似都为了别人，实则多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便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这世上，哪有真正的无欲无求，断情绝爱。佛陀的慈悲，不也是怜悯众人之情？我钵多罗又怎可能免于俗套。”

“可在小妖看来，尊者的心柔软如水，却又似金至刚。即使无法免于俗套，已是上善如水。”水墨蜻蜓稚童般的声音恭敬道。

钵多罗摇摇头，但笑不语。

走到洞前，钵多罗略微有些诧异，那封于洞口的结界已是消失不见。

“法华还在洞内？”钵多罗问。

“结界已被天尊撤去，灵狐认不得路，应该还藏在洞内。”水墨蜻蜓回道，便往洞内飞进去，“尊者小心，请随小妖来。”

钵多罗望了眼深不见底的洞穴，一片漆黑，他对着蜻蜓点了点头，小心跟着它的身后。

这水墨勾勒而成的洞穴不算太宽敞，能容两三个人同行，洞内没有烛火照明，难以看清事物，耳边隐约能听见有水珠落下。

走了片刻，脚下忽而一滑，钵多罗惊呼一声，险些摔倒，幸好扶着石壁，才不致落得一身狼狈。

“尊者没事吧？洞里常年积水，路很滑，尊者等我一下，小妖去取盏油灯来。”

钵多罗轻嗯了一声，水墨蜻蜓便振动翅膀折返了回去。

钵多罗双手朝着前方挥了挥，实是看不清楚，只得扶着石壁立在原地，等着蜻蜓回来。

人一静下来，钵多罗才发现掌下的石壁很干爽，没有洞内特有的湿润和青苔。指尖所触之处，有许多深浅不一的凹槽，他摸黑移动了几下手掌，顺着线条和凹槽，心底竟隐隐形成一幅画面。

钵多罗略微有些惊诧，这石壁上，似乎有一面浮雕。

“尊者，小妖回来了。”

洞口的方向隐隐飘荡来一盏幽幽的灯火，钵多罗回头望去，见是蜻蜓提着一盏油灯飞了回来。

洞内忽而明亮起来，钵多罗立刻转头看向掌下的石壁，果然见一副栩栩如生的浮雕隐隐出现在石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