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庚炎吐着灼热的气息，摩挲着钵多罗的耳廓：“你似乎将我看得太好了，难道你忘记了，那日南柯一梦，你为何会在我身下娇喘？说起来，真是历历在目，令人热血沸腾。”说着，抬起头，舌尖轻轻擦过了嘴角。

钵多罗微微一愣，有那么一刻，竟觉得眼前的庚炎，与阿释挐迦邪相极为相似。

然而，他并未退缩，双目直视庚炎，柔软的声音难见起伏，面上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阿释挐迦邪相留在雪蟾精体内的浊气，即使过了千万年，你都不能替他净化清除，只能为他压制在体内蛰伏。我想，他覆于人面上的邪相，怕是更难清除吧？”钵多罗沉静地反问，而后极为真诚地对庚炎说，“不管怎样，天尊，你确实救了我，何必妄自菲薄。也许当日我确实误会过你，但是，方才静静去想，其实，你根本没有亏欠我什么，而是我，欠你了许多。”

庚炎放开钵多罗，幽静的眼眸沉如深海，他略微轻佻地勾起唇角，带着一丝疑惑地喃呢道：“怎么你突然变得有些小聪明了？以前不是一直自欺欺人么？既然装傻装天真，为何你不一直装下去？难道你不知道，如此自作聪明的你，十分滑稽可笑？”

“因为我不能要这根金针，”钵多罗立刻道，面色不改一分，抬手露出掌中的金光神针，递给面前的仲古天尊，“我将它还给你。”

庚炎会不会将一切交给他，他不知道，但是，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接受这根金针。起初，庚炎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而眼下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再接受这么沉重的东西。

庚炎的目光落到金针上，深邃的眸子倏尔阴鸷起来，寒如冰霜：“你以为我送出的东西，还会再要回来？”他面上的笑意刹那间消失不见，缓缓抬眸看向钵多罗，一字一句道，“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你立刻离开混沌。”

语毕，转身走进了房中，那打开的大门“轰”的一下关闭，将钵多罗隔阻在了门外。

第六十五回

钵多罗被仲古天尊拒之门外，结结实实吃了一道闭门羹，他本打算直接放下金针回到人间，却又遇到了蜻蜓。

“尊者，小妖带你去一个地方。”它振动翅膀，盘旋在钵多罗头顶上，打了几个圈儿，见引来钵多罗的目光，便振翅朝着前方飞去。

钵多罗顿了顿脚步，清亮的眸子看向水墨蜻蜓的身影，这小家伙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

怀着一丝疑惑，他跟在了蜻蜓身后。

路上，蜻蜓对他说：“一会儿若见到什么，希望尊者不要生气，主人如此做，也是迫于无奈。”

钵多罗沉默地点点头，给极力讨好他的小家伙吃一剂定心丸，他原本就是极少喜怒之人，若非实在是太过分，是不会轻易埋怨他人的。

“蜻蜓，你知道我的来历吗？为何你也这般信任我？是不是曾经见过我？”钵多罗望着水墨蜻蜓振翅的背影，柔声问道，庚炎什么都不告诉他，因此他想知道，这小家伙到底知道多少。

“小妖只是区区墨水精魅，当初主人是在阿释挐迦邪相被封印之后，才建立的这变幻莫测的水墨混沌，所以，我并未见过尊者，自然是不知道尊者的来历的。”水墨蜻蜓回道。

眼前光景变换，他们此刻走在一条冷清的山道上，坡度并非十分陡峭，举目是绵亘青山和万里白云，看起来十分苍凉。

“那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么多？天尊也说，他有那个打算，不过是随性而为，你不担心助纣为虐？”钵多罗轻笑，不解地问蜻蜓。

蜻蜓继续往山路上飞行，稚嫩的童语带着一抹坚定：“小妖虽是不化之物，但也知晓，佛界的钵多罗尊者是慈悲佛陀，拥万物复苏之能。一个可以让生灵为他而绽放的人，又怎会是穷凶极恶之人。相较万物之灵的凡人而言，这世上最不会骗人的，就是这末本生灵。”

钵多罗未想到一个墨水精魅能有如此见地，不由微微有些诧异：“难怪天尊如此放纵你，这般玲珑心思，真是既惹人喜爱，又令人觉得头疼。不过，你如此擅作主张，不怕终会惹怒天尊？”

之前他还在想，一个小小精魅怎会有那么大的胆子，不仅直接带他去见混沌至宝，还将一切缘由一一道来，现在看来，这小蜻蜓并非简单的精魅之物，略有些耐人寻味。

只是，仲古天尊孤傲无比，先有赤目子偷换棋子的教训，后有他掌掴神颜的触怒。当日庚炎救他虽是不争的事实，可整整一夜的折磨，钵多罗多少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的。

所以，他实是有些担心，这小家伙做得太过了。

“尊者不必担心，”蜻蜓不卑不亢道，“小妖不过一介蜉蝣，一生短暂，若非托主人的福，也不会活到至今。若是主人不需要小妖了，小妖甘愿献出性命，”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一分，“说来，也令人难过。主人一直以来独自居于混沌，其实小妖看得出来，他厌倦这种一层不变，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生活。他生来便注定要担起一份责任，所以，主人无法与他人倾诉，更无法去找寻一个可以与自己共同分担，陪自己到沧海桑田的人。虽然他与阿释挐迦邪相生来便是宿敌，在小妖看来，他们两人实则皆是可怜之人。虽同样的强大，目空一切，却一生受孤独缠身，任宿命纠葛难分。”

钵多罗沉默，孤独的滋味，他并非没有尝过，所以，他明白那种不见天日，不知所终的感觉。但是，他又无法想象，从洪荒到如今，一个人过上万万年的岁月，又是怎样的感受。

越是不可一世的强者，他那份孤傲之中，掺杂的那份孤独就愈是浓烈。就好似一坛百年陈酿，要深埋土地黯无天日无数个日月，才能散发出更为醇香浓厚的酒香，仅仅轻轻一嗅，便能令人拜倒臣服，醉生梦死。

其实大家都明白，孤独便是强者所要付出的代价。只可惜，怕是少有人能抵挡至高无上的诱惑。想那燕楚七、秦水伯或许也就是诸如此类，逆的虽是天，其实也不过只是不安燕雀之穴。

然而有些人即使不屑于顾，可往往天意弄人，生来便注定俯视众生的宿命，若是不愿，又有几人能轻易更改。

即便他是天，有些东西也是他强求不来的。

钵多罗不知道该如何接蜻蜓的话，这话题太过沉重，而他也不想说那些不痒不痛的话，于是微微叹息一声，道：“随遇而安吧。”

继而问蜻蜓：“你到底要带我去何处？此地似乎已很荒凉偏僻了。”

蜻蜓停在前方，忽而折转回来飞在钵多罗的眼前，尾部微微翘起指了指不远处：“就在前面那个山洞里，尊者，我们走快些。”

钵多罗点点头，跟着蜻蜓加快了步伐。

“啊啊啊！救命啊！臭仲古天尊，烂仲古天尊！以为把我困在这里就没事了！我诅咒你孤独终老！一辈子都找不到神珠！啊啊啊！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刚走到山洞边缘，便听到洞里传来一个极为愤怒的小孩声音。

钵多罗微微有些诧异，未想到蜻蜓是带他来见什么人，而他也在猜测，除了仲古天尊之外，这混沌之中，到底还会有何人。

他虽不能肯定洞中是何人，但是听那话中的语气，再联系前些日子发生的事，和方才蜻蜓所说的话，钵多罗心底已有了一个猜测。

因此，在看到小雪球一般的佛国灵狐，愤怒地用两只爪子挠着洞口前无形的结界时，钵多罗不由欣慰地笑出了声。

“出言不逊，法华，你可犯了妄言之罪了。”

那小白狐狸愣了一愣，似是没想到会出现第二个人的声音，圆溜溜的眼珠子猛地看向钵多罗的方向，待看到一身气质出尘的钵多罗缓步走向他时，小狐狸即可红了眼珠子，一头冲向了钵多罗的方向。

奈何结界未去，小狐狸跟只圆滚滚的肉球一样，伴随着一声惨叫，一下又弹回了洞穴之中。

“钵多罗！钵多罗！我想死你了！你可来救我了！”法华拏耶顶着额上的肿包，泪眼汪汪地隔着结界望着钵多罗，两只爪子不停地刨着结界，恨不得挖个洞出来。

久不见法华拏耶，钵多罗也很心疼，他走到结界面前，柔声道：“这些日子，可苦了你。”却又笑了笑，“不过，会说凡人之语了，看来修为大涨，也算是因祸得福。”

法华拏耶却忽而激动了起来，双目泛起凶狠的光芒：“才不是这样！钵多罗你不要再跟那个什么仲古天尊来往了！他根本就不是好人！他将我关在这里，是因为我那晚偷听到了他和雪蟾精的阴谋！原来，你是治愈雪蟾精的良药，仲古天尊当初向佛祖要你下界，根本就是为了治好雪蟾精！你知不知道，那个混蛋天尊把你送给了雪蟾精！他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把你送人了！你不要再相信他了！什么破神珠，让他自己去拿吧！”

第六十六回

钵多罗的目光微微一暗，扯了扯嘴角：“钵多罗一生无用，除了能够受花花草草喜爱，便是有幸照顾优昙钵华。如果，还有其他作用，也便是钵多罗活下来的价值。”

他是早已看开了，早在仲古天尊要他离开优罗钵界之时，他就知道，自己在人眼里不过永远是一颗堪可利用的棋子。

庚炎说自己似乎将他想的太好了，也算说得没错。

明明知道他对自己有所企图，却仍旧避重就轻，不过是想证明自己还有价值罢了。

不然，钵多罗真的不知道，这七年过后，他该何去何从。

法华一惊，未想钵多罗会如此说，顿时手足无措：“钵多罗，你别这么说……你才不是没用，不知道多少人喜欢你！我喜欢钵多罗！白河喜欢钵多罗！连那个臭蛇妖也喜欢钵多罗！这么多人喜欢你，你才不是没用的！”

钵多罗轻微一笑，却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若非阴差阳错在最困难的时候，施恩于他们，又怎会换来他们的死心塌地……

钵多罗明白，真不过是一份对往日恩情的迷恋和执着罢了。

至于法华，他变相被驱逐佛国，而自己又从未用天魔琴教化他，自然在他眼里，自己也是不一样的。

说到底，总有一天心结解开，他们都是会离开他，钵多罗到头来仍旧会孤独一人。

“钵多罗……你别这样笑……看起来比哭还难看……啊啊啊！都是那个什么破天尊弄出来的事！不然我们根本不会出界，就不会为这些事烦恼了！”法华想去触碰钵多罗，奈何他只能将小爪子隔着结界按在钵多罗覆在上面的掌心上。

他不明白钵多罗为何悲伤，只知道自己也很难过。

“蜻蜓，你应该不能打开结界吧？”钵多罗忽而问一旁沉默的水墨蜻蜓。

水墨蜻蜓落到地面，由一滩墨汁化作之前见的那个小童子，他恭敬地对钵多罗拜了一拜：“小妖身份低微，自然无法解开主人设下的结界。”

“所以，你想我再去找天尊，请求他将法华放出来。这样，你就可以如愿将我留在混沌。七窍玲珑，真是半分都不能掉以轻心。”钵多罗摇首轻笑。

小童子似乎没料到钵多罗这么快就猜出了他的心思，微微有些失态地抬起头来，一双没有瞳孔的眸子望着钵多罗，急急道：“尊者，小妖并无恶意，其实……你还有另一个办法。”

钵多罗转头与他对视：“使用金针？如果用金针，一定能轻易破除天尊的结界。但是，这也就表示，我接受了这样东西。”

水墨童子的身子微微一颤，一下拜倒在地，头磕地面：“尊者，小妖只是护主心切，若有逾越之处，还请尊者莫怪。何况……你来混沌之地，已经使用过金针了……多一回少一回，又有什么差别。”

钵多罗默然，缓缓收回目光：“差别就在，之前我并未跟天尊提起要将金针还他，方才说出归还的话，已是覆水难收。如果现在使用，就是出尔反尔。你现在让我用金针划破结界，无非是让我不守诺言，这样，我就更加还不回去，待在混沌中就更久。”

“尊者……我……”水墨童子支支吾吾起来，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金针？什么金针？钵多罗，你们在说什么？”结界内的法华没听懂钵多罗与那地上的水墨童子在说什么，眼眸里一片迷茫。

钵多罗淡淡微笑着，并未回答法华，而是用温润柔和的声音对水墨童子道：“蜻蜓，你不必紧张，我没有怪你。只是，我急于赶去善见城，因此不能停留混沌太久。现下天尊不想见我，并非我不想劝他。”

“善见城？钵多罗你去善见城干什么？”法华更是不解，怎么好像他被关在混沌这么久，外面发生了很多事。

“只要尊者再留在混沌一天，主人一定会见尊者的。”水墨童子肯定说道。

“啊啊啊！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钵多罗你快告诉我！”法华急躁地刨了刨面前的结界。

钵多罗的目光落到法华身上，沉默了许久，片刻，略有些凄凉地笑道：“已经这么多年了，你也该回家了。此次若能带你一同去善见城，以后你就不必再去优罗钵界。”

毕竟，优罗钵界已经被毁……连他自己都不知该何去何从，若是法华回去善见城，也算了却他一桩心事。

小狐狸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他僵硬地后退一步，眸子深处缓缓升起一抹恐惧：“钵……钵多罗，你要赶我走了吗？我……我不走！我死也不回善见城！我不要你救了！你走，你走开！”

“法华！”

小狐狸说完，猛地转身就往洞里深处跑去，钵多罗出声唤他，也不见他停留回头，似乎怕慢了一下，就会被猎人捉走，显得十分的惊慌失措。

看着小狐狸消失在洞里的身影，钵多罗缓缓垂下眼帘，略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他转头对水墨童子道：“蜻蜓，你起来吧，我们回去。”

小童子微微愣了一下，无神的眸子不解地望向钵多罗，嘴上仍恭敬地道：“是。”随后化作水墨蜻蜓向前方飞去。

他还以为钵多罗不会再轻易留下来，可似乎他想错了。曾经以为钵多罗这样的慈悲佛陀，心思是很简然易懂的，可现在看来，他是越来越看不透这个表面温和的佛陀了。

回到居住之所后，钵多罗并未去找庚炎，而是走到混沌中的水墨梨树下，望着漫天飞舞的水墨花瓣。

他向蜻蜓要了几只水盏和一只箸，而后闭目回想三番两次听到的曲调，手指捏着箸，尝试地缓慢敲击下面前的水盏。

不一会儿，一串空灵清幽的乐声便由箸尖跳出。

清风回荡，水墨花瓣擦过钵多罗的脸颊和衣袍，他的一头青丝被清风荡起，好似一只即将放飞天际的黑色纸鸢。

一曲还未敲完，钵多罗恍然抬眸，竟瞧见庚炎站在不远的前方，俊美无双的容颜毫无表情，灿若星汉的眸子却微微颤动着，他似乎在望着钵多罗，钵多罗却觉得那眸光穿越时光，缠绵到了亘古曾经。

“跟我来。”庚炎低沉融远的声音如此说道，转身就往前去。

钵多罗有些不知所然，却仍旧站起身来跟在庚炎身后。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此时的庚炎，似乎有些悲伤。

他是将自己看做了谁？

而那个谁，又为何令他露出了这种神情？

第六十七回

路过九曲回廊，周围的景象忽而变作浩瀚星空，两人正步行在银河玉带之上，仰头低头皆是镶嵌着无数璀璨星子的夜幕。

钵多罗望着面前奇异的一切，暗自感叹混沌的鬼斧神工，转头看向仲古天尊的背影，迟疑了一下，轻声问：“天尊，你不生钵多罗的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