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才将他惹怒了，钵多罗是真的没想到，敲的那首曲子，会莫名将他引出来。

“你不是想知道，为何我和阿释挐迦邪相都认得你？”庚炎并未回答他，而是直接说到了钵多罗的心事上。

钵多罗一听，愣了一下：“天尊打算告诉我了？”

庚炎驻足，转头望向他，漆黑的眼眸与四周的星子争辉，低沉的声音不急不缓地说：“我现在，就带你去看个明白。”

钵多罗身形一颤，不敢置信地猛然望进他的眸中：“看？天尊，你要带我去看我的来历？”

又或者说，前世？

“我说过，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你并不属道之中。”庚炎立刻否定了他的想法，“我带你看的，只是一切的缘由，为何阿释挐迦会成为邪相，而我会做这仲古天尊。”

“我不明白，”钵多罗不解地摇头，“一个人怎会没有来历……就算是一花一草，一沙一尘，都是来历，为何独独我没有？何况，如果我没有来历，你和阿释挐迦又怎会因我改变命运。”

“这个，只有你自己知道，”庚炎淡淡说道，转身继续往一望无垠的前方走去，“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那么，他人更不可能知道。就算高阳氏的晷刻，阎王爷的生死簿，命格星君的刻命经筒，都没有你的来历。”

钵多罗眸光一暗，苦笑一声：“也就是说，我根本就是多余的……”

不知来历，不知去处，即使活着，也是茫然无知。

“人生在世，何人是谓多余？你既为六根灵静的佛陀，却连眼前雾障都除不开，难怪会如此轻易受邪相侵扰。”

前方的星空隐隐出现一抹黑洞，庚炎往那黑洞行去，伸手对着虚空一招，那黑洞竟瞬间飞出一只巨大的重明鸟。它仰头长啸一声，围着黑洞一转，那黑洞顿时变作一颗犹如银河璀璨无比的珠子，静静卧于重明鸟怀中，像极一面幽暗而又星光闪烁的镜子。

庚炎领着钵多罗往那似镜非镜的东西走去，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阿释拏迦邪相善于蛊惑人心，激起欲望，世上知道龙渊中有此一人，明晓他来历的，却只有我这个与他生世宿敌之人。就算素有传说龙渊封困灭世祸相，实则根本无人知晓他的来历，你可知这是为何？”

钵多罗收回心神，他听到庚炎有此一问，微微思忖了一下，回道：“邪相覆面，欲望横生，怕是知道他的人越多，便会被他利用心中所愿，做出身不由己之事。”

庚炎略微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只说对了一点，阿释拏迦的邪相确实可以扰乱人心，但他真正的厉害之处，实则是在于吸食魂魄，催生邪魂。邪相覆于面上，祸根潜伏，时机成熟，便会由生出的两个面相，剥离原本之相，留下一具空壳与邪魂，成为行尸走肉。”

钵多罗一惊：“那……如此说，我终有一日也会成为行尸走肉？”

阿释挐迦邪相令人难以捉摸，钵多罗不由觉得，一个被困在龙渊不见天日的人，不出来已经是暗流涌动，要是真出来了，定会天下大乱。

“邪相可解，是因欲望满足，”庚炎立在重明鸟面前，似笑非笑地看向身后的钵多罗，“怎么，你是觉得那晚我没满足你？”

钵多罗身形微顿，面色不改：“天尊自重。”

庚炎却只是淡淡一笑，未纠缠在那字眼之上，五指覆于那如星汉璀璨的黑洞上，头顶的重明鸟立刻又鸣叫了一声，而后怀抱着黑洞转动了起来。

“阿释拏迦认定你是他重见天日的契机，那日覆你下身之相，本意是在扰乱你的清净之心，不论谁最后解了你邪相之苦，你最终都会堕落红尘。看来他猜得不错，破你处子之身虽是下作之法，可如今你本不坚定的佛心已然乱了。急着赶去善见城，你是想最后照料优昙钵华一次，了却一桩最大的心事，而后再往华藏世界，向佛祖请罪，自断佛骨，颠沛人间。七情六欲皆始红尘，到那时，他想如何引导出你的欲望就如何引导，你怎样都无法翻出他邪相的掌心。”

“所以，天尊才会对我态度转变如此之大。”钵多罗默了一下，出乎意料地沉静道，“代钵多罗为雪蟾精一次清除完浊气，一来是保住钵多罗的性命，二来以钵多罗的为人，定会在雪蟾精浊气清除之后，将他赶离身边。这样，雪蟾精这个当日不知为何逃离混沌的灯芯，便不能在钵多罗身边掀起什么风浪。而天尊正好顺水推舟，将混沌交于钵多罗，既能如天尊所愿继续掌管云螭碧环，又能隔阻邪相对钵多罗打的念头。天尊，我说的是与不是。”

庚炎深邃的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却是稍纵即逝：“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如今你还会留在混沌？阿释拏迦算准你会因此踏入红尘，既然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做再多都是惘然。”

钵多罗却摇摇头：“钵多罗说过，责任是天尊你的，就算钵多罗再如何悯怜苍生，最多不过是不让自己于红尘中迷失本心，不如如邪相所愿。天尊想要逃离万年孤独宿命，钵多罗承受不起。”

庚炎脸色一凛，面色微沉地紧紧盯着钵多罗：“你说什么？我想逃离宿命？”

“难道天尊急于将混沌交于钵多罗，最大的意愿莫非不是你受够了日日夜夜的孤独侵蚀，想要转嫁钵多罗身上？”钵多罗立在庚炎身边，虽明显感到男人身上瞬间散发出的阴鸷气息，却仍旧不急不缓地说道，“我不信，身为仲古天尊，万物亚父，你连一点对付阿释拏迦邪相的能力都没有？”

钵多罗眼前一晃，猛然被庚炎扯到跟前，那俊美的容颜几乎只与自己一指之隔，两人的气息都不知不觉间混在了一起。

“你这张嘴，真是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了。”庚炎低沉的声音很是蛊惑人心，他一只手抓着钵多罗，缓缓沿着钵多罗的身线向上移去，修长而微凉的指尖，轻轻捏住钵多罗淡色的嘴唇，略微有些情色的揉捏，“我之前虽然是有那个打算，不过现在，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既然你不想承担我的一切，那就做好陪我一生一世的准备，永远都别想逃出我的掌心。”手掌一用力，紧紧将钵多罗的下颚镶在了虎口之间，钵多罗不由吃痛地微微蹙了蹙眉。

他抬眸望着面前英俊的神尊，语气未见丝毫紊乱，甚至嘴角勾起了一抹柔柔的笑意，如水温润的音色，好似羽绒划过肌肤：“天尊，你是在阿释挐迦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才记起往日我与你们的恩怨。既然你可以忘了钵多罗这个人，那么，就证明钵多罗在你心里根本不重要。”

庚炎的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连离得如此近的钵多罗都未有察觉。

他松开钳着钵多罗下颚的手：“重不重要不是你说了算，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休想我再放开你。”说着，一把执起钵多罗的手将他扯向自己，双双踏进了黑洞之中。

第六十八回

这好像是梦境一般，钵多罗感到自己若一抹幽魂，轻飘飘的。

“睁大眼睛，仔细看好了。”庚炎的声音响在耳侧，钵多罗环顾四周，却不见半个人影。

抬头望去，日月同辉，偶尔落下一团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天外陨石。

顺着陨石坠落的轨迹看去，才恍然见到大地一片洪荒，土地皆是干燥龟裂，寸草不生，四处潜伏着各种各样的远古异兽。

如此危机四伏的地方，钵多罗忽而望见地面有几个人影，念头刚动，只觉得身体犹如灌了铅一般，顿时落向了地面。

他稳住身子，踩在地面上，抬头去望那边，竟瞧见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白衣男子，连极长的青丝都分毫不差，正一脸温和地坐在石崖之上。

唯一不同的，是这男子眉心有一点耀眼的朱砂红痣。

钵多罗恍惚记起，其实当年他刚化身于优罗钵界之时，眉心间也是有一点佛缘痣的，可不知为何，随着时光流走，那痣渐渐转淡，而今已然看不见了。

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男子微微垂着头，双手拿着针线，似乎正仔细缝着什么东西，他的身形微微有些透明，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幽冷之光，显然是魂魄一类，并非实体。

男子对面同样坐了一个人，以身形来判，应该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由于背对着钵多罗，钵多罗看不到青年的容貌。

“你这袍上少了一样东西，”那与自己一般模样的男子极为温润地一笑，声音极为柔和，又飘渺如烟，“你看，这样才对。”似乎缝补好了手中的事物，缓缓抬起亮出来给对面的青年看。

钵多罗眼力本身极好，几乎是见到那事物时，脸色猛然剧变。

若他没看错，那是一截连着青年衣袍的广袖，上面纹着一幅龙头图案，纹理极为复杂，却又精致无比。

然而，就是这极为熟悉的图案令钵多罗变了脸色——

这……根本就是仲古天尊袖袍上的奇异图腾！

明白过来时，钵多罗瞬时感到呼吸一窒，抬脚便往前走去，还未看到青年的模样，却听到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在说：“为什么要绣这个？有什么意义？”

那男子垂下眼眸，放开青年的衣袍，鬼魅地飘动了起来。

“你是仲古天尊，你的袖袍上本来就有这个图案，”那男子的身体恍如云烟飘荡在半空，双手若有似无地捧着青年的脸，温软的声音好似在回忆似的，不停地说，“你还会住在混沌之中，掌管天地生息的云螭碧环，你是乾坤之中的朗朗明日，至上神尊。”

“仲古天尊？云螭碧环……你在说什么？”青年似乎不太相信，略带着一丝疑惑地问男子。

男子柔声笑道：“我带你去混沌。”双手下移，握住青年的手，满目温和地往后飘去，拉着青年飞向了空中。

那男子对着虚空伸出修长的五指，掌中忽而一抹白光闪现，一根散发着耀眼光芒的金针赫然出现在指尖。

钵多罗诧异地瞪大双目，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来……”男子指引一般地回首对青年笑道，与此同时，对着天际划过金针，一道如银河璀璨的裂缝顿时出现在钵多罗的头顶。

青年似乎还有些迟疑，在进入裂缝的瞬间，回过了头来。

当钵多罗看清青年的脸时，他僵在了原地，浑身如坠冰窖，几乎站立不稳。

这不是庚炎是谁……

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俊美得令人无法呼吸，除去脸上的青涩，再加上缺少的那份孤傲与不可一世，根本与自己一直以来接触的庚炎没有分毫差别。

画面骤然一转，钵多罗还来不及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见到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男人出现在另一个地方。

“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他的身后立着一个与他差不多高的青年，却显然已经不是庚炎。

“你又是谁？为什么跟哥哥在一起？”那青年开口说道，声音听起来与庚炎是有几分相似，钵多罗却更加肯定他不是庚炎。

钵多罗缓缓走到两人跟前，见他们对自己的存在丝毫不察，犹如他只是一抹透明的空气一般。

他看向男子面前的青年，奇怪的是，青年的双眼被一根布条蒙住，只露出下半张轮廓深邃的脸颊，看起来也是难得的俊美，竟与庚炎不相上下，甚至隐隐相似。

“你哥哥是谁？”男子略有些疑惑地问，面上仍旧是温和的笑意。

“我哥哥叫庚炎，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你把他带去了哪里！”青年语气不善地问道，身子动了动，似乎若男子一句话不对，便要对男子动武。

与钵多罗一模一样的男子有些恍然地低喃：“原来你是庚炎的弟弟……”他望着青年的眸子微微迷离起来，忽而伸出指尖触到青年双目上的布条上，“你为什么蒙着眼睛？这样你看得见东西吗？”

青年身形一震，往后退了一步，莫名惊恐地道：“不准碰我的眼睛！不能……不能取下……不然……”每说一个字，便后退一步，好看的嘴唇颤抖着。

男子不解：“为什么不能取下？难道你不想看看这个世界？”

青年顿住了脚步。

男子继续说：“如果不看看这个世界，要眼睛做什么？”

青年犹豫不决地垂下头。

“我帮你揭开。”男子淡淡一笑，缓缓捏住布条的边缘。

青年立刻有些恐惧地抓住了男子的手腕，然而却并未立刻拉开。

“你连你哥哥都不想看看吗？”男子沉声问。

青年的手顿了一下，不再挣扎。

男子欣然一笑，捏着布条的指尖向下一揭，一双纯黑的双目出现在眼前，没有瞳孔，没有眼白，是一双黑到极致的眼睛。

刹那间，天地风云变幻，日月分开，乌云滚滚而来，雷鸣闪电间，倾盆大雨急促落下。

一旁的钵多罗还想继续看，眼前的画面轰然一变，成了铺天盖地的熊熊烈火。

他见到方才被扯开布条的青年在大火中惨烈嘶叫，一双纯黑的眼眸迸射出无数浊气，几欲遮云蔽日。

“阿释拏迦，今日贫僧以血肉之躯封你于万丈深渊之底。若你他日得悟此道，甘为邪相，维持天地平衡，九子逆龙阵自会为你解开。倘若你还想倒转乾坤，以致生灵荼炭，休想破除阵法！”

钵多罗悚然一惊，循着突然出现的声音望去，竟见到一个长相与游素九分相似的和尚，凌空浮在万里火海之上。

钵多罗此刻已不知该如何言语，心脏抽痛一下，似乎因为一时间接受的事太多，不堪负重。

“我不服……我不服……”被困于烈火之中的青年抱头嘶叫着，好似凡人在受凌迟之时，那种痛不欲生的惨叫。

那和尚身负耀眼金光，引来各种异兽流连天际，待他口中吐出一连串金光文字，乌云密布的天空忽而破出一缕金色的光芒，巨大的金乌神鸟伴随着和尚诵念经文的声音跳出云海，光明霎时普照大地。

几乎在和尚经文诵完的同时，一道巨大的金光佛印阵法，从火海中癫狂的人头顶罩下。

各种异兽嘶鸣着朝着地面狂奔而去，陷入一片火海的大地立刻裂开一条巨缝，异兽化作各种光茫，织成一张巨网，犹如锁链一般将火海中的人拉进了深不见底的缝隙。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只听端坐半空的和尚沉声念了一句佛号，便如消散的祥云一般，缓缓模糊不清，片刻，散去所有根基血肉，也一同坠入了地面的缝隙之中。

天际响过一道炸雷，地面的熊熊烈火全然熄灭，焦黑的土地上，隐隐冒着漆黑的浓烟。

乌云消散殆尽，金乌仰天鸣叫了一声，便蜷缩起来化作了一轮金色的太阳。

眼前的幻境如烟云消散，钵多罗此刻已经忘记了如何呼吸，只双目无神地垂着眉眼，木讷地望着地面，单薄的身子看起来摇摇欲坠，薄如蝉翼。

“光阴一霎，桑田沧海，这就是你想看到的一切。”

钵多罗昏昏沉沉抬起头来，见仲古天尊恍如梦境走来一般，轮廓缭绕着一抹若隐若现的雾气，使其似真似假，如梦如烟。

“钵多罗，我和阿释拏迦邪相如今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他低沉融远的声音虽略带着一丝感叹地说，却少有情绪，犹如七情六欲皆被斩断，冷静得近乎冷漠。

“就连送你的那根金针，也是照着当初你给我的那根而打造。如果阿释拏迦不与我争夺乾天之主，根本不会折断。”

“不要……再说了……”钵多罗双手捧着脑袋，只听到脑中嗡嗡作响，浑身的骨肉疼痛难挡，体内蛰伏的浊气不知为何被忽然激活，一瞬间流至七经八脉，他感到喉头一甜，双膝无力，不由朝地面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