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营扎寨之后,赫连眯着眼睛靠在椅子上,脸上并无一丝阴霾之色,听得离时这种语气,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离时,我不打算
再攻打烟城了。这也要谢谢舒齐纨,谢谢他提醒了我的身份,再怎么说我也是异族,反梁的出头鸟,就由别人来当罢!我就不信
,如今梁朝内忧外患,除了我之外就没人动心的。”
“禀可汗,南齐探子来报。”
赫连瞥了离时一眼说:“你看,南境有人耐不住了。”
“禀可汗,南齐名将高裕痛失次子,伤心过度染病亡故,高裕长子高子戚重回南齐,收集其父旧部,逼宫斩了南齐佞臣郑念泓,
南齐大权旁落,实际上由高子戚做主。大梁南境守将林英于南齐内乱之时按兵不动,错失灭南齐良机,如今高子戚反扑,林英萤
城新败。”
“知道了,你去再探,尤其是高子戚的动作一定要及时回来禀报。”说完转头看向离时,“大梁已经走到尽头了,林英按兵不动
是想保存实力,却不想高子戚并不领他的情。”
舒齐纨,大梁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不是以你一人之力就可以扭转的了,你还不明白吗?
“离时,我们攻打苻城。你不是一心想为辛将军报仇吗?你马上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离时没有为赫连所说的如愿以偿而雀跃,有些迷惘的抬起头来望着意气风发的赫连,除去了初见时的那一身宽大的儒袍,换上铠
甲之后的赫连硬冷了许多,而自己,随着他东征西讨,到现在忽然觉得累了,忽然很想念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日子,和齐哥哥在
后院里练剑的日子。
“若你不喜欢这样的日子,离时,我可以安排你去西北住些日子,等这边大功告成,再回去接你。”赫连叹口气说道。
离时摇了摇头,坚定地说:“不,赫连哥哥,我要亲自攻入苻城。”
第三十四章:烟花易冷(一)
烟城太守听完探子来报,整个人松懈下来,歪歪斜斜地坐倒在椅子上,抖着声音说:“总算是走了……舒大人……”待抬眼看时
,才发现舒齐纨脸上并没有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两眼鲜红,一脸倦色,却站得笔直。烟城太守回想起那天得知柔然来攻,也没见这舒大人表情有现下严峻。
舒齐纨干裂的嘴唇只喃喃吐出一句话,“他们往西去了,苻城有难。”
这句话一说出口,厅内刹时间鸦雀无声,原本还在放肆说着柔然人根本就不足为惧的官员们都静了下来,不用舒齐纨多说,任何
一个梁人都明白,苻城有难意味着什么。
舒齐纨默默地看着面前的那幅大梁版图,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他不是一点都没有意料到,他早知道赫连非池中物,却又无法在
他有异动之前对他痛下杀手,一旦有了异动,他才猛然发觉,他太低估了赫连,也太高估了自己。
赫连引兵西去,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梁版图的沦落,守着这座只有老弱残兵的烟城。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划破雾气,洒在舒齐纨身上,愈发衬得他面色苍白。
“报!西面出现大队兵马。”
军报打破了一室的沉寂,听到这个消息,舒齐纨苍白的脸色稍稍浮现血色,转身走出两步,忽然回身对着屋内众人说:“西境的
兵马已经到了,我这就领兵回苻城,无论结果如何,我只嘱咐诸位一句,一日为梁人,便一辈子都是梁人。”
舒齐纨一出烟城城门,出现在眼前的便是满脸疲惫的西境守军,其中大多数望着烟城城门的眼光异常的热切。舒齐纨知道他们为
数不少都是烟城人,但非常时刻由不得他心软。
接到开拔命令的两名副将皆面露犹疑之色,连日赶路,好不容易抵达烟城,却连城门也不进。
“怎么?还不传令开拔?”舒齐纨坐在马上冷冷道。
“舒将军,不如让将士们就地休息一个时辰。”其中一名副将壮着胆子说道。
“昨天夜里,柔然五万精骑直扑苻城,苻城守备空虚,我们如果去晚一步,苻城破,大梁灭。”舒齐纨面无表情,一字一字说完
,只是握住缰绳的指节泛白,“你把我的话传下去,若有不肯走的,不必勉强。”
两名副将听了这话已经变了神色,又见主帅虽双目赤红,满脸皆是浓浓倦意,但眸内精光熠熠,似是等不及与柔然人大战一场。
当即觉得浑身上下的血都热了,正要去传令,却被另一名副将拉住。
“舒将军,能否借一步说话?”
舒齐纨皱眉,心里猜到他要说什么,跳下马来,“你想说什么?”这名副将舒齐纨记得他叫苏珉,是武举出身,在西境呆的几年
里也立了不少战功。
“舒将军,你我其实都很清楚,大梁气数已尽,就算这次柔然军攻不下苻城,那么下一次呢?其他的城池呢?当初朝廷派你来西
境的时候,老实说,我并不觉得你可以改变什么,但跟着你打了几场仗之后,我很清楚,以舒将军的能力,不应该只是一个将军
而已。”
舒齐纨静静听他说完,淡淡道:“苏副将,从此刻开始,你可以不用随军了。”
苏珉迅速抬头,急切地说道:“舒将军,我相信这两万将士都愿意跟随你……”
“不用再说了,下令开拔。”舒齐纨打断他的话,也许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人都可以放弃大梁,只是除了他舒齐纨,因为他已
经和某人击掌为誓,此生不悔。想到这里,舒齐纨面色稍霁,翻身上马。
“苏副将,你就留在烟城罢。”
不料苏珉不依不饶,“苏珉一时失言,就算是做个普通士兵,我也要跟在将军身边。”
这人胆敢阵前策反,舒齐纨如何敢留他在身边,当即厉声道:“苏珉,你既叫我一声将军,就要听我号令,你留在烟城,我们开
拔!”
苏珉再说什么,舒齐纨也已经听不见了,开拔的脚步声淹没了苏珉声嘶力竭的喊叫,滚滚烟尘也淹没了他这个人。
“启禀皇上,林英,他自立为王了。”
让林英回苻城勤王的诏书一日三份,等到最后,竟然等来了这么一个消息。
前来禀报风和殿的内侍呆立了半晌,没等到隐没在昏黄灯火中的那人的回应,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禀报下一个坏消息,沙哑的声
音便忽然响起。
“还有什么事?没事就退下。”
“启禀皇上,南齐高子戚已率军攻入南境,直奔苻城而来。”
片刻之后仍旧是一句淡漠的“退下罢”,仿佛就算是再骇人听闻的消息,也不能让大梁的皇帝的情绪再起半点波澜。
风和殿内一时间只能听见噼啪的烛火燃烧声,外加上隐约可闻的呼吸声,刹那间哐当响成一片。案几上的茶盏奏折被大力扫开,
撞开了立在一边的放画轴的白玉瓷瓶,一卷画轴滚在地上恰好展开,沾了茶水的画中央晕染开来,看不清画中静静立在梅花树下
的那人表情。
清寒目光冷冷扫过那画,蓦地停顿下来,眼神初时不辨喜怒,到最后瞥见那画上的落款,便只剩下赤裸裸的恨意。
好一幅白雪红梅图!好一个高子戚!
画中红梅怒放,白雪簌簌,一人一袭红一独立树下,落款是南齐高子戚。
闻声而至的内侍见此场景,颤声叫了一声皇上。
“把茶盏拿来。”清寒冷冷道。
接过内侍手里的茶盏,清寒伸手将水悉数倒在了摊在地上的那幅画上,不管是白雪红梅的景致,还是独立中宵的那人,亦或是画
上的落款,都晕做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了。
手一松,青色茶盏跌了个粉碎。
内侍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皇上这些天一直都呆在风和殿内,除了大理寺卿谢燚,其他人等一概不见,平时还只是不出声,如今
这面如死灰的模样倒是从来没见过,只可惜谢大人连日来都在城头督战,再没有人敢劝劝皇上了。
“皇上,您要多保重身体。”他抖着声音开口,隔了半晌只听见衣袂摩擦的声音,再抬头看时,清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在榻上
,恍惚间,一声嗤笑入耳,又像是自己听错了。
降了大梁的柔然王子忽又带兵来围了苻城,南边的大将军自立为王,西边的舒将军又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苻城岌岌可危,这种
时候,又有谁能笑得出来。
内侍默默退下,却不知方才那声笑是真的。
只是不知是在笑那幅画,还是笑他说的那句保重身体,苻城朝不保夕,他还需要保重什么身体……
第三十五章:烟花易冷(二)
谢燚一身戎装,匆匆走下城头,跟在身边的几名守将连珠炮一般说个不停。
“谢大人,粮仓里的粮食顶不过两三天了……”
“是啊,大人,把那些富商大贾的屯粮也算进去,也只能多拖上两天。”
谢燚停住脚步,打断还要说话的守将,“不要跟我说这些了,我不想听。你们只需要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可想。”
原本微张着嘴的守将们都默然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谢燚自己也明白。
待他再要走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不如请皇上亲自上城头督战。”
谢燚脚步不停,朝着的却是东宣门的方向去了。
“谢大人。”侧立在风和殿门口的内侍见了谢燚,眼里闪过一丝喜色,“皇上在里面歇着,只是才发过脾气……”内侍犹豫着说
完。
“劳烦通传一声,就说谢燚有事求见。”
谢燚站在殿门口,听着耳边的呼呼风声,思绪似乎也被这风吹得凌乱了些,想着舒齐纨去了这么久也没有半点消息,忽然问自己
,谢燚,你希望他回来吗?
“谢大人,皇上让您进去。”
谢燚收回思绪,大步踏进殿内,行走之间盔甲的摩擦声甚是刺耳,想到自己在舒齐纨走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佩剑未解,
不得上殿”,不由得浮起一丝苦笑来。
“谢卿深夜入宫,不是想就这么干站着罢。”
听到清寒的声音,谢燚才恍然觉得自己失礼了,方想下跪行礼,却又听见清寒满是倦意的一句“免了”。
“臣斗胆,想请皇上亲自督战。”谢燚低头说道。
“谢卿真的觉得有这个必要么?”谢燚话刚落音,便听见清寒拔高声音说,“你老实告诉朕,苻城还可以撑几天?”
谢燚略一踌躇,开口道:“苻城的粮食,可以撑五天左右。”
不料清寒轻笑一声,“你知道我问的不只是粮食。”
谢燚沉默的时间更久,最后说:“臣不知道。”
“你知道朕为什么不再上朝了么?粉饰太平的话,朕已经听得太多了,也只有在你这里,才能听得到两句真话。”
谢燚无言以对,如今的苻城,就像是溺水的人,挣扎的越厉害,到最后还是一样会沉下去。只是他不愿意,连挣也不挣一下,连
博也不博一次,就草草放弃。
“皇上,谢大人,城门那边传来消息,援军到了。”
清寒和谢燚两人皆是一愣,四面楚歌的苻城,哪里还有援军?
“什么援军?你说清楚。”清寒的声音微微颤抖。
谢燚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握紧拳头,克制住狂奔回城门的念头。
“回皇上,来报的军士只说是援军把攻城的柔然兵冲散了不少,攻势锐减,并未说其他的。”
“皇上,也许是舒将军率军来援。”谢燚忽然开口。
“摆驾,朕马上过去。”
赫连率军前脚刚到了苻城脚下,两天之后,舒齐纨率军后脚就到了,只是舒齐纨只下令驻军休整,并没有立即出兵攻打。柔然军
擅长野战,弱于攻城。外加上舒齐纨所率梁军长途奔袭,个个累得连站都站不稳,此时出击,无异以卵击石。忍了三日按兵不动
,眼看这苻城由一座坚城逐渐败落下来,舒齐纨终于下令出战。
清寒和谢燚在城头看到的就这么一副景象,面对着数倍于己的柔然兵,梁兵一个个毫不畏惧,挥刀向前,大有锐不可当的势头。
只是无奈敌人太多,砍翻一个,马上又有四五人围上来,梁军逐渐陷入包围之中。
谢燚一面下令组织反攻,一面焦急地望着城头之下的厮杀,心里的答案忽然在此时浮出水面,抛开所谓的家国天下,此时此刻,
他最不愿意看见的人就是舒齐纨。
只是,明知道是以卵击石,明知道是无力回天,他还是来了。
千万人之中,谢燚寻不到舒齐纨的身影,但是他知道他一定就在这城门外浴血奋战。
乱军之中,裹着银色盔甲的离时脸色忽然白得就似盔甲反射着的银色光芒,格挡住梁兵砍来的一刀,同面前这人擦身而过,看清
他的面容,握剑的手忽然像是没了力气。
倒是那人忽然掉转马头,挥剑的间隙冲她艰难地大吼,“离时!不要再上战场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奈何身边的攻势太猛,无法再分神,一夹马腹,消失在人堆里。
这一幕刚好落在不远处的赫连眼内,一路左右冲杀来到呆呆傻傻坐在马上的离时身边,见她背上添了一道刀痕还犹自不知,冷着
脸吼道:“你要心软我不管!但你至少要把命留着回去!你枉死在这战场上,有何面目去见辛将军!”
离时猛然回神,转头见了赫连一脸狰狞,举刀旁若无人地冲杀,恍惚间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他。拿剑的手似乎又有了力
气,脑海中盘旋着的,却是舒齐纨方才的那句“不要再上战场了”。
柔然骑兵队伍里忽然多了一组弓箭手,跟随在赫连身后,离时此时彻底清醒过来,嘴里喃喃道:“不……不能这样……”催马向
前,却被厮杀作一团的梁军和柔然军阻挡。
有些事情,等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舒齐纨转身之际,耳边恍惚擦过离时凄厉的一声齐哥哥,身边的人,不管是梁军还是柔然军,统统在一瞬间倒下,下一刻眼睁睁
看着一支羽箭没入自己胸口,整个身形一晃,坠下马来。
天空泛着薄薄的红,喊杀声似乎在这一刻静止,想着最后看见的那人挽弓如月,毫不犹豫地放箭,舒齐纨嘴角浮上一个虚弱的苦
笑,他救过他一条命,这次,就当是还给他。
缓缓转过头,看向苻城城门的方向,眼前已经模糊一片,在最后合上双眼之前,动了动唇,吐出两个字,谢燚。
赫连弃了弓箭,重新握住弯刀,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继续冲杀。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舒齐纨,你终于是死在了我
的手上。
天齐年间的这一场仗,最后的结果是两败俱伤。梁朝的援军战斗到油尽灯枯,赫连在听闻南齐高子戚领兵来攻之后匆匆退去,把
唾手可得的苻城让给了高子戚。
“还没有舒将军的消息?”谢燚揪住来人的领子问道。柔然人退走之后,他曾亲自带人搜索过城门外的战场,每翻过一具梁军尸
体,手都抖得不能自已。
“没有。”
“谢大人,只怕这是最后一次搜索了,南齐人很快就要到了,皇上他,还是不肯走么?”
谢燚松开手,慢慢摇了摇头,“大家都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到时候南齐人来了,就算是这条命不要了,也要守住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