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燚为官清廉,大理寺卿任上又处理了许多冤案,甚得民心,众人听他这么一说,喧闹哀嚎声渐渐低下去了。
谢燚在心里苦笑,苻城会不会破,他是一点底也没有,只是他太相信一个人,只有他回来了,他才能壮着胆子吼出来:苻城不会
破。
这是对舒齐纨的信心,也是对苻城的信心。
“皇上,安西侯舒齐纨求见。”
漆黑的风和殿内,清寒只着一件中衣躺在榻上,眼皮一动,猛地睁开眼睛,“你说谁?”
“禀皇上,安西侯舒齐纨就在门外。”
“宣。”
身后的殿门缓缓关闭,最后一抹光线褪去,舒齐纨置身黑暗之中,屈膝跪在冰冷的石砖上,“臣舒齐纨叩见皇上。”
“起来吧,谁都要跪朕,只有你,可以不必跪。”清寒的声音就在身边,一只冰凉的手扶住舒齐纨的手臂。
舒齐纨就势站了起来,看不清对方所在,只能感受到轻轻的呼吸如羽毛拂过。
“臣率军前来勤王,两万兵马就在前往苻城的路上,虽不能赶上柔然军,却也慢不了几天。”
手臂上的力道陡然一松,一声轻笑略过耳畔。
“你既活着回来见朕,朕当初答应你的事情,自然要做到。你不是想知道当年武威一役的真相吗?那朕就告诉你……当年在武威
,舒将军本来可以大获全胜,杀得柔然人没有还手之力,是父皇,下令断了三军粮草,要置舒勒于死地!”
黑暗之中,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清寒只听得舒齐纨呼吸一滞,便再无声响。
“朕知道你怪朕杀了辛如意,只可惜先皇对待宁怀侯的例子摆在前面,先前朕只当是功高震主,后来才知道宁怀侯不止犯了这一
点忌讳……”
“别说了。”舒齐纨从牙缝里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脚步挪动,清寒靠得更近,“你现在已经知道真相,恨父皇对不对?恨朕对不对?那就赶紧滚吧!趁着城门未关,走了就永远别
回来!”
沉重的脚步声落在清寒耳内,仿佛是踏在心上一般,忽然脚步陡然停住,整个风和殿上静默了片刻,忽然听得舒齐纨道:“陛下
,臣已经命人将城门关上了。从今天开始,这苻城里面的人,都是一条命,不一心抗敌,就是死路一条。”
殿门重新开启,透进来的微微光线照在清寒脸上一晃而过,一滴泪滑过,滴答砸在风和殿的石砖上。
次日,皇上口谕:“苻城防务由安西侯总理。”
天齐年间的柔然之乱更像是一场闹剧。柔然倾巢而出,直扑苻城,却在半路被柔然降臣赫连率梁军伏击,柔然军队被拦腰切断,
首尾不能呼应,外加上梁境不比草原可以来去如风,柔然骑兵的机动性大打折扣,切成几段的柔然军被各个击破,柔然可汗纯如
被俘后自杀。
一场闹剧结束,另一场戏便接着上演。
“赫连哥哥,你杀了自己的哥哥……”离时刚一踏进营帐便看见一个面色黝黑,同赫连长得有几分神似的男子倒在血泊之中,当
即联想到那个被俘虏的柔然可汗。
赫连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到离时身边,“我没有杀他,他自己把自己给杀了。如果他不自杀,那么我就会把他给杀了。”
离时听了忍不住微微颤抖,赫连把手搭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我不杀他,他就会杀我。就是这么个道理,离时别害怕。”
离时把脸靠在赫连胸口,脑子里浮现的却是第一次杀人时自己哭着说的那句话,我不杀他,他就会杀我。
安抚了离时,赫连出了营帐,外间列队的是这次战役剩下来不过万余的残军。当初降梁时隐藏在梁朝西境的精锐心腹已经赶来,
外加上这次俘获的柔然俘虏,柔然历来奉强者为王,所以他大可不必担心这不过万人的梁军残部会不服。
借梁朝的手,除掉纯如。这么说来,我还要谢谢梁帝呢!赫连嘴角浮上一个冷笑。
“这次我们按兵不动,对宫里发来的出兵诏书置若罔闻,我又是异族将领,虽然打了胜仗,想必皇上还是会怪罪,每当想到辛如
意辛将军的下场,我就忍不住惶恐……”
一提到辛如意这个名字,梁军各个神色黯然。
“所以这次我请史副将率军先行回朝,禀明皇上事出有因,然后再亲自回朝请罪。这碗酒,我敬诸位!”语毕一饮而尽,豪气干
云。
梁军吃饱喝足之后便启程回朝,行不过数十里,身后忽有骑兵冲杀上来,梁军毫无防备,宛若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万余梁军
全军覆没。
第三十二章:胡笳退敌(一)
自那日在宫门口舒齐纨一头栽倒在谢燚身上,已经过去一天一夜,舒齐纨昏睡过去,一动不动连个翻身都没有。
谢燚与他同卧一榻,耳边尽是他绵延的呼吸。睡梦中的舒齐纨嘴角上扬,不知做着什么好梦。也许,这个时候,也只有在梦里,
才能会心一笑。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传来,谢燚和衣下榻,推门见是自己府上的管家,忙出了房间,站在廊上和他说话。
“少爷,今夜除夕,皇上请你入宫守岁。”
天色向晚,否则管家也不会急急忙忙寻到舒府来。谢燚不自觉地皱眉,不知不觉的一年就这么过去了,险些忘了还有除夕。
“你回去罢,我这就入宫。”
一年四季都穿这一身黑色官服倒也省的换来换去,谢燚知会平叔一声,便坐了马车入宫。
谢燚刚走,平叔端了饭食一进房间便见自家公子撑着身子坐起来,惊喜道:“公子可算醒了!一天一夜滴水粒米未进,饿了吧?
”
“一天一夜?怎么不早叫醒我?”舒齐纨一面说一面下榻。
平叔知自家公子个性,索性顾左右而言他,“公子,皇上方才使人来宣你入宫守岁,老奴替你推了。公子,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倘若公主和侯爷泉下有知……”
舒齐纨一听就忍不住皱眉,忙打断平叔:“平叔你替我备马,我马上就要入宫。”
平叔犹自絮叨,转身出门时又被舒齐纨叫住,“谢大人他……”
“是谢大人送公子回来的,谢大人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公子一天一夜,方才入宫去了。”
舒齐纨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平叔叹了口气走出门去。
“公子,戎装入宫,只怕不妥……”平叔牵了马候在舒府门前,只见舒齐纨一身铠甲,衬得整个人英姿勃勃,连腰上的佩剑也不
曾解下。
舒齐纨翻身上马,忽然转头对平叔说:“平叔,多保重。”
平叔含泪点头,站在原地看着舒齐纨一人一马愈行愈远。
一声“安西侯舒大人到”,紫极殿上众人停杯搁盏,齐刷刷往殿门口望去,只见安西侯舒齐纨一身铠甲,带剑上殿。
谢燚看得一怔,手一抖,杯盏里的美酒沾湿了官服,当即站起来说道:“舒大人,佩剑未解,不得上殿。”
舒齐纨淡淡看了谢燚一眼,眼神里透着些许无奈。行至殿中跪下朗声道:“臣特来向皇上辞行。”
清寒一身常服,斜斜靠在案几上,似是醉了,漫不经心地说一句:“辞行?连这岁也不陪朕一起守了?”
“臣请将苻城防务交由大理寺卿谢大人负责……”
“报!”舒齐纨的话还没说完,紫极殿门口忽然多了一人。
“说。”
“北靖将军两日前于途中设伏,大败了柔软军,柔然可汗纯如被俘后自杀,北靖将军俘获柔然军五万余人,我军……我军全军覆
没……”
舒齐纨心里一松一紧,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收紧拳头,赫连,这就是你想要的罢!
“皇上,舒齐纨就此辞行。”舒齐纨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出了紫极殿,全然不顾身后那一片的唏嘘之声。
赫连得了那五万柔然军,羽翼已丰,绝不会再听梁朝辖制,当务之急却不在赫连,苻城兵力空虚,调兵回苻城固防才是要务。
舒齐纨此刻心已悬到了嗓子眼,只祈望他下令速来苻城勤王的那两万士兵,不会撞上赫连的柔然军队。
殿门洞开,刺骨寒风灌进温暖如春的殿内,谢燚瞥见被风吹起的大红披风一闪而过,随即消失在黑暗之中,抿下一口美酒,忽然
间尝不出滋味来。
相比苻城的冷清,柔然军中这个除夕显然要热闹得多。柔然军所到之处,必定是一番明抢,军中素来不缺酒肉,不用拼死拼活的
赶路,自然坐下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手舞足蹈地乱作一团。
听着外间叽里咕噜地吵闹声,主帅营帐内的离时忍不住皱起眉头,“赫连哥哥,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赫连笑了一下,不知是觉得外间的吵闹滑稽,还是为了离时的这一句我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这个柔然降将和她这个将门
虎女居然就成了我们。
收了笑,赫连伸手点了点挂在身后的那幅地图,然后说:“我们接下来要攻打这里,烟城。不管是从西北到苻城还是从西境到苻
城,烟城都是必经之路。梁朝还有屯军在西境,而目前以我们的实力,又不足以攻打苻城,不如先取了烟城,然后以逸待劳。”
离时盯着地图上黑漆漆的那一点发呆,眼神一点一滴黯淡下去,她当然明白赫连口中的以逸待劳是个什么意思,攻下烟城之后等
来的那个人会是谁……
“离时……”赫连轻声说,“总有一天,你会在战场上遇到舒齐纨。”
离时茫然地抬起头来,喃喃道:“倘若我下不了手,赫连哥哥,请你帮我杀了他。”
赫连在心里苦笑,你就这么确定,我又能下得了手?不管怎么说,能够有舒齐纨这样一个对手,是人生一大幸事。
“早点睡吧,明天一早就要行军,我们去烟城。”
第三十三章:胡笳退敌(二)
烟城。鞭炮的喧嚣,熙攘的街道,一片盛世太平。
舒齐纨拖着疲累的身子,敲开烟城太守的家门,让门房将受封安西侯的诏书递进去,不一会儿便听见一阵慌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
“回舒大人,除了数天前北靖将军所率的军队,并未有其他兵马从烟城过。”
两万兵马不比他一人一骑,可以每到一处城池就换一匹马,行动缓慢至今还未过烟城,舒齐纨松了口气。
“舒大人一路风尘,不如就在下官府上歇息,静候消息如何?”
舒齐纨点点头,随着烟城太守入了厢房。
饶是不断提醒自己不可熟睡,还是一沾枕便睡了过去,直到被外间一阵喧哗吵醒。
“舒大人,舒大人!”
舒齐纨认得那是烟城太守的声音,忙下榻开门,只见对方大冷天里急得满头是汗,“舒大人,大事不好。城门守军来报,前方烟
尘滚滚,似有大队人马来袭啊!”
“我随你去城门看看。”舒齐纨边说边走,只盼是虚惊一场,来者是西境的梁军。
烟城东西两道城门,烟城太守领着舒齐纨直奔东门,舒齐纨暗道不好,赫连只怕是也看上了这烟城的位置,想据为己有。
立于城头之上,只见不远处烟尘滚滚,似有气吞万里如虎之势。舒齐纨这几年以战场为家,一看便知,对方是以骑兵为主的队伍
,当下心凉了一截。
西境的援兵迟迟未来,赫连的军队就在眼前,舒齐纨转头问站在身边的烟城太守,“烟城有多少守军?”
烟城太守苦着脸道:“烟城守军十之六七都已被征去戍边,如今剩下的不过万人,而且大多是老弱病残。”
舒齐纨望着远处滚滚烟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准备守城罢!北靖将军叛梁,那是一只柔然军队,倘若烟城城破,整个大梁
以后都岌岌可危。若能撑过两日,挨到西边的援军来了……”
舒齐纨没再说下去,赫连领兵五万,且大多是柔然精骑,纵使是援军如期而至,也不定能解这烟城之围,说不定还会白白葬送了
这两万梁军的性命。
是夜,雪后初晴的天空泛着粼粼的白光,站在城门之上,可以看见不远处聚集着黑压压的柔然士兵围成一个圆弧形,渐渐朝这边
靠近。
“舒大人……”烟城太守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其实不用他说,舒齐纨也明白,光是看着柔然军这架势,守城的士兵就已经胆寒。双方实力太过悬殊,他不得不承认,只怕连这
一战之力都没有。
“你领着城头上的人下去吧,一个人也别留下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舒齐纨说道。
“这……”烟城太守只道是这舒大人想献城,有些犹豫。
舒齐纨冷笑一声,“你放心带人下去,若是不成,宁肯力战而死也愿献城投降。”
城头上的守军顷刻间走得一干二净,黑云压城城欲摧,柔然军兵临城下。
舒齐纨解了铠甲,取了头盔,青丝迎风散落开来,大风吹得白衣猎猎作响。站上城头,舒齐纨把一直捏在手里的胡笳递到嘴边,
试着吹了一声,呜呜一声如泣如诉,转眼便被吹散在风中。
赫连人在城下,远远望着烟城城门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当即下令停止前进,再抬头时,城头已多了一个白色人影,借着初晴还
未退下的粼粼白光勾勒出一个恣肆的轮廓,忽地一声胡笳,柔然三军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离时的声音颤抖着在耳边响起:“赫连哥哥,那是……”
赫连皱眉,没想到舒齐纨还真的在烟城。当即毫不迟疑地取了马背上的弓箭,对准城头上的那一抹白色。
离时咬紧嘴唇,低声又换了一声赫连哥哥,语气里尽是哀求之意。
胡笳声断断续续飘荡在烟城上空,歌不成歌,调不成调,被风一吹,更显凌乱。偏偏身后柔然军士听得如痴如醉,于寒风中停驻
许久,竟不思动。
张弓如满月,箭已在弦上,却迟迟没有射出去。
赫连深吸了口气,心底一横,望着那抹白色的眼神比这夜风还要冰凉。
胡笳声由缓转急,一声尖锐划破夜空,随后的胡笳声忽然有了曲调。
如怨如慕,缠缠绵绵宛如水草缠绕,静静地流淌在这寒夜之中。
弓箭颓然放下,赫连握紧拳头,淡淡抿出个苦笑来,舒齐纨,你只听过一遍就能再吹奏出来,只是你可知这曲子的含义?
你是在提醒我,要还你一夜知己。在这个时候,你守你的城,我攻我的城的夜里。只是你又怎么会知道,其实我原本就没打算同
你做一夜知己。
这首曲子在柔然,每个人都会唱,就如同你们梁人的那首《关雎》。
“传令下去,全军撤退!”
赫连最后望了一眼烟城城头,眼底的情绪重新隐藏起来,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静与精明。
舒齐纨站在城头上,静静看着黑压压的柔然军如潮水一般退去,轻轻一抬手,胡笳从城头坠落,落地的声音隐没在柔然军的马蹄
声中。
这种法子,他很明白,可一而不可再。一曲胡笳,吹动了柔然人的思乡之情,吹走了大半的斗志,不管赫连退不退兵,于烟城都
百利而无一害。
“赫连哥哥……”离时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