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挑战的这罕有的多重病患者,又因为我对他那句「我信任你」感到一点点的好奇跟感动,对他不能见女儿而感到一点点同情,
而让那刚出狱的杀人犯在我家过一晚。
事实上我昨晚一直在想怎样把那男人赶出去、让他不再纠缠我,而思考到天亮才合眼。
发展快到像脱轨的列车,我对他、他对我仍一无所知。
这样的一点点加起来,等于,我跟艾莉儿在最糟糕的情况下的相遇。
我睡眼惺忪,一如往常地连厕所门都不关,就走进去拉下内裤要尿尿。
然后,高八度的尖叫,紧接着我拉下裤子而响起。
那完全不像一个男人可以发出的尖叫,但铁铮铮地,真的是那哑巴发出的。
我呆若木鸡,内裤扯下了一半,看着蜷缩在浴缸一角的男人。
整个场景很梦幻又诡异,至少今天之前,我从来没有用那浴缸来洗过泡泡浴。
现在我小得像麻雀内脏、或者还是蝼蚁内脏的厕所中,肥皂泡泡满天飞,黏在地板跟镜子上,连牙刷上也该死的有。
我走进纳尼亚王国(注)了,我刚走进梦幻魔衣橱了妈咪。
那个男人像被人在屁股上拧了一把般,死命想把自己浸死,其实我他妈的什么也看不到,我连他的肩膀也看不到一丁点,他却像
看见强暴犯般疯狂地叫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
我已经从睡梦中→被吓醒→完全清醒了。
而他?他还在叫,脸庞扭曲地叫。
「啊——啊——别过来!Stay away from me!」
「我没有要过去啊,小、姐!」
我怒吼,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要被他弄聋了。
我扯下门后的大毛巾,丢在他头上,「你想告诉我你跟阿密小时候就是这样的吧?五岁还六岁的时候喷到厕所都是可以跌死人的
肥皂泡泡,觉得啊真好玩啊,然后你继父就进来了,说要打你的屁屁叫你不要多作怪,结果摸了你屁股是吧?所以你以为我现在
也要强暴你?三月先生、阿密先生,你们猜错了,我对你那该死的屁股没兴趣!」
我有自知之明,我这个人就是天生一把贱嘴而不能成为心理医生。
我知道,我就是改不了,口不择言迟早有一天会害死我的。啊啊,但这位可能被继父抓去厕所还是地下室插屁股插了几十次的死
精神病舍得起来了没有?行行好,大清早就放过我的耳朵吧!
「你是谁啊?Who are you?」
他连八国会话都出笼了,我干笑两声,举高手投降。
好吧我要出去了,我出去让他玩完他精心设计了一个早上的泡泡浴,我不想管阿密(只有那男人能说话)是被什么鬼附身了,我
还不了解他,也不想要了解他心理扭曲有多厉害,也许他想要帮三月弄得香喷喷才去见他的小女儿吧。
在我要出去的时候,真真切切地听到他尖叫(他仍然在叫)——
「Where are they?三月呢?阿密呢?你们在哪里、他们在哪里?」
我停步,转身,看着他。
他睁着像猫般圆滚滚的眼睛,提心吊胆地紧盯着我,提防我的一举一动。
我的脑海浮现出似曾相识的情境,我记得男人被敲伤后,跌坐在地上——有几秒,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有几秒我觉得他眼睛湿湿
的,像是快哭了。
我的直觉准了、不、应该说是我真的没有看错,那时候……不是三月也不是阿密。
是他。
是在我眼前的这个人。
不……应该是她才对。
「……你叫什么名字?」
尽管之后艾莉儿很喜欢我,但我刚认识她的时候,这个带着浓浓口音的小女孩,她真的怕我怕得要死。
该死的!三月竟然完全没有提过第三人格的事!
我觉得自己像个气球,突然被愤怒的气体灌满了,而这气球还在持续地膨胀,快要撑破。
我也不等那个浸在泡泡中的男人回答,就冲了出去,抓起脏兮兮的运动袋。
把拉链拉到底,我反转,将里头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
运动袋装了不少东西,哇啦哇啦地散落在地上。
我略略看一眼,有最基本的皮夹、一些证件(当中还包括好几条病院的塑胶手带)、还有一部旧式的相机……我只是没那个时间
跟心思去检查相机有没有被摔坏,他妈的我不在乎摔坏!
多重:意即三或以上……
我的脑袋里不知从哪个尘封的柜子中蹦出这句来,听起来是教科书其中一句……好吧,谢谢了。现在我才记起多重是三或三以上
,如果只有两个的话叫什么?对,就叫双重……所以三或以上是多重……
我把杂乱无章的东西拨开,看得更清楚。喀啦喀啦,我开始抓起他的东西,在地板上分类,从头整理好。三月是正人格……但,
三月有跟我说过他是正人格吗?没有。他从来没有说过,那我要怎样确认他是正人格?
我抓起医院的透明手带,上头写的名字是「向三月」,嗯,现在稍微可以确定他是正人格了。
我将那男人的证件、医院报告书、存折都放在中间。
然后是那部大型又旧式的相机……有可能是三月或阿密的东西,也放在中间好了。
有本笔记本,是三月的。
有本A5 Size的大簿子,我翻开,说不上是什么样的直觉……就知道是三月的,每幅素描都逼真细腻得吓人。也许残障人士的其
他感官特别敏感吧。我直觉就认为是三月的,于是也掷向中间。
好几根粗的、细的油画笔,笔头都散开了,一定用了不少时日,还有多个干涸的颜料瓶、塑胶水杯……也是三月的?我拿起画笔
,握在手上觉得有点怪,一时之间说不上怪在哪里……
在掌心转动着画笔,我知道哪里怪了。指印。
那蓝绿色的指印不是印在左边的,而是印在右边的。
……三月那时候被我敲伤的是左手,阿密用以格挡的手是左手——
阿密是左撇子。
画画套组是阿密的。我摆在左边。
衣服……衣服没什么特别能分出的特征,看来他的伙伴们对衣服品位都没有特别挑剔。
最显而易见的部分来了,运动袋中,有两个绒毛玩偶、几个青草色的发夹,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大男人拥有的东西,难以想象一个
男人坐着玩家家酒。
玩偶一个是鲸鱼造型的,另一个是海豚造型的。
我抓起鲸鱼,深蓝色的身体、白色的肚子,绒毛软软的,出乎意料的干净。
我摆在右边。
奇怪的是另一只海豚,粉蓝色的,但这只看起来非常脏。
我站起来,退后两步,看着地板上叠嶂分明的三边。
突然,豁然开朗。
心跳有点跳快了,我没想到自己真的分出了三人的东西,重点是,那是从一个男人的运动袋中分出来的。三边东西间隔着的空隙
,仿佛神秘的河流般,阻挡了互相的交融。
「那是……我的东西……」
怯生生的声音飘过来。
我转头,看着走廊旁的男人,男人的头发还滴着水,他赤脚,从浴室走过来客厅。
他只穿昨晚那件高领外套,领子拉到下巴,但没有穿裤子(幸好外套够长,掩住了重要部位)。
他的手指像要寻找依靠般搭在墙上,另一只手不安地一直扯着下摆。
我低下头,才发觉到自己还拿着那只海豚玩偶。
抓得很用力,掐到变形了。
我承认我是不大知道怎么跟五岁的小女孩相处啦,但也还没到走到街上会吓哭孩子的地步吧。
眼前这个「小女孩」避我如蛇蝎,害我有点手足无措,连手要放哪里都不知道。
我抽起他折得整整齐齐,放在角落的牛仔裤,递给他。
他像不太懂我的意思,没打算伸手接,看了好一会儿才说:「……This jeans belong to San Yue……」
现在她(好吧,是她不是他)的声音细如蚊蚋,加上浓浓的腔调,我侧侧头,好一会儿才消化了。
「哦……那……你先穿些什么吧,不然会感冒的……」
看见一个已有女儿的男人对我这样畏首畏尾的,那种感觉真的很奇怪。
她咬咬唇,没有妥协:「你不可以强迫五岁的小女孩穿裤子的。」
这小女孩还真有主见啊。啊不然你想要穿裙子或当暴露狂吗?这样绝对会被告妨害风化!
我感到头痛极了,一拍额头,将海豚玩偶放在桌子上。
「……阿密跟三月怎么对你说的?他们让你出去裸奔?」
我转头看她,她仍站得远远的,半个身体靠着墙,金睛火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
「……三月不常让我出外,但他说的在家可以不穿裤子……」
这是我家呀!我几乎这样惨嚎出来,又不敢刺激到她,怕阿密出来报仇。
她低下头,像对家中贫穷感到羞耻的穷小孩般,有点欲言又止:「他不买……裙子给我,我穿长长的T恤跟外套……有时就当自
己穿了裙子……」
怪不得三月的T恤外套都好像买错了尺码,从敝开的衣领中可以看见那男人瘦削的锁骨。
她说完了,我不知该回应什么而静默下来,慢慢感到愤怒死灰复燃。
那个男人竟然一句也没有提到这小女孩的事,如果不是我在他的袋子找出了玩偶跟发夹,我一定会认为是他故意装出来愚弄我的
!
「……除了三月跟阿密,你还有没有听到其他人的声音?」
如果还有第四、第五个人的话就真的太好玩了,我可不想每个清早都收到一份「大惊喜」。
「……我不可以跟陌生人说他们的事,这是我们的秘密……」
这句令我快要抓狂了,真想把这几个麻烦又矛盾的家伙赶出我家。
下一秒,她的眼神却带点紧张、也有点好奇地瞧了瞧我,这样说:「……But he said,you will be our new doctor.」
她刮脱了墙上的一片小油漆,指甲中留下了灰白。
「……事实上我想将你转介给陈教授,现在应该是像……监护人之类的吧。」明明相处过一天,我还跟这个男人打过架、打伤了
他,现在却像两个陌生人般困在小空间中,她令我也有点尴尬了,简直像在公车站搭讪的怪叔叔。这个想法先令我自己起了鸡皮
疙瘩。
「我只听过三月跟阿密的声音,我想没其他人了……」
我有点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于是看看墙上的挂钟,刚好是上班时间,那拯救了我。
「……我必须要去上班了,你自己一个人去生日会没问题吧?」
听到这句之后,她总算是有比较大的反应了。她瞪大了双眼,仿佛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
她从外套口袋中抽出了纸条,那被指头弄得有些湿了,她递给我。
我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写的,纸条的正面是地址,我看过的那个豪宅地址。
我毕竟也学乖了,翻去后面,后面写了一句「Ariel,ask him to show u the way,P.S. birthday present」,落款是三月,
是昨晚写的,而那个「him」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等等!我不可能带你去的,你叫……艾莉儿是吧?我不管三月是怎样交代你的,可是我不能带你去……」什么跟什么啊,我又
不是保姆跟司机!我不会带她去的!
「可是这个Party对三月来说很重要!他说有个小女孩等着他去的!」
她小孩子般不可理喻地发脾气了,她直接的反应让我也觉得生气了,「我有工作要做,我没时间跟你玩家家酒好吗?你就叫三月
或阿密出来啊,都三十岁的成年人了该不会连找公车都不懂吧?」
「但这是我的时间啊!我的!我好不容易才能出来,如果回去的话,我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再出来了……我等了很久的,三月也
说可以的!三月昨晚跟我说的!」
三月在搞什么啊?明明知道今天是他最宝贝的小女儿生日,他竟然让艾莉儿出来?虽然我还说不上了解他,也觉得毫无常识可言
。「他既然跟你商量过了,那你应该自己一个人去也没问题的。」
她还像只小动物般黏在墙边,头发一直滴着水,唇角像受了委屈般弯下来。
我哪管得了这个精神病这么多,要准备上班了。我直接越过那男人进厕所,里头湿得一塌糊涂害我差点滑倒,我边刷牙边跟她你
一句我一句的吼。
「I have no idea with this place!」
「到时候阿密跟三月就会出来接手了!他们知道怎样去!」
「They won't,三月说到达大宅之前的时间交给我的,他说你会带我去的!」
「好吧,那他是失算了,他是高估了我的同情心!想逼我陪你去?没门!」
我明白了,三月让艾莉儿出来就是为了逼我陪她去!他一定是怕阿密会在生日聚会中出来捣乱所以才逼我一起去看顾他,哼哼,
哪有如此容易让他得逞!
我在房间边套上T恤、边吼回去,吼完这一句之后却久久没有回应。
我顿感奇怪地朝走廊看去,墙边那生物竟然消失了,我心感不妙,数秒后,大门啪一声关上的声音传来,我冲出客厅,小小的套
房一眼看尽,那个男人不见了、他出门了。
「吱——」
突然,窗外传来紧急煞车的尖锐吱声,像刀子划过玻璃,然后是此起彼落的喇叭声响。
我立即探头看下去,竟然看见那个男人的身影,他正跌跌撞撞地退回路边……
天杀的,他刚刚冲上马路了!他连红绿灯都没有看就冲上马路了!
我连鞋子也来不及穿,三步并两步地冲下楼(幸好我家是二楼)。
喇叭声传来,一片高高低低地吵杂的声海,人行道上的路人全都看过来了。我冲出去,赤脚踩在烫热的柏油路上,把那个男人拦
腰拉回来:「你在搞什么!」
男人随便套上牛仔裤就冲下楼了,连裤子拉链也没有拉上。
我的手臂才接触到他的,便感到他用力地抓紧我。
面临快被车子撞死的情况,阿密竟然没有出来接手,紧紧贴着我的仍是艾莉儿,我看她的表情、听她微弱的声音就知道了。她被
吓得很惨,脸色发白:「……It is scaring……It is scaring!」
我把这个死命往怀中钻的男人拉回人行道,很多人对着我们指指点点,当然,不是每天都「有幸」看见两个赤脚的精神病冲出马
路讨死,那真是趣味十足的八卦。
我将她拉进楼梯转角,唐楼的楼梯又狭窄又残旧,侧边贴满了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广告传单。
踩在冰凉的石阶上,心跳如擂鼓:「你有没有脑子?看都没看就冲出马路?这样随时会被车撞死的你知不知道?」
最有趣的是,他若被送去医院,没有拉上裤子拉链、外套下没有穿其他衣服、连鞋子也没有,救护人员送他进急诊室时就可以顺
便拨去精神病院了。
艾莉儿抓着我的手臂不放。
让大男人抓住我的手臂、额头抵在肩膀上有点别扭,我注意到她在发抖,抖得还不是普通的厉害,我搭在她肩膀上,结果连我的
手也在抖。
她像想逃回潜意识之中让其他人来承受,但却遍寻不获,只能自己承受恶果。
她紧抓着我,一直没有放松,直到我尝试抚摸她的头,她的头发像鸟毛般柔细。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纵然我也怀疑这样的安慰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