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是许多许多年,兴只是许多许多天。她不肯离去,我就一直陪她等着。站在桥头,看人来人往,行迹匆匆。每年总会有些不甘的怨灵在奈何桥上守着,鬼差见惯了也懒得管。所以我们就一直在奈何桥上守着。
桥下阴麒旁也有一个人一直在那儿站着,我和朱砂刚来没多久他就在那儿了,现在依旧在那儿。金色的衫子,火红的袍带,只是少年形容,吊梢眼,入鬓眉,丹朱点唇,好看的紧,也倨傲的紧。就跟那天那只小凤凰一样。
我找人找的入神,自然没空去理他。他也不吭气儿,一直就站在那儿。十分的有毅力。
不晓得过了多少年,终于有一天,桑燕公主道:“子归,你可知道?这奈何桥往下看,能看见往生。”
三生石远在桥对面,我虽有心却也不敢去看。此时闻言,就探头往桥下一望。一张脸映入血红的水面时登时波纹漾开来。一片血红登时化为无色,映出了金色的宫墙。
墙下马车旁,年纪尚小的我攥着一个更小的粉团儿般的女孩儿的手,为她抹去眼泪,哄道:“等哥哥回来,这片江山就是哥哥的了。到时候哥哥就能保护你了。不要哭。”
女孩儿一身红裙,也就八九岁年纪,却已经能看出长大后该是怎样的倾国绝色。死死揪住我的衣襟,哭的一脸鼻涕一脸泪:“郢哥哥,朱砂舍不得你……”
子归本名朱郢。桑槐王朝太子。天启十二年叛军北上,国师道此子天生命途多难,地格淡薄,需入仙道修身方有机缘破此命中大劫。遂托付于好友明月道观鹤云长老,入观养性,道号子归。而立之年方可回朝。
而我在而立之年之前就已飞升成仙,自此往事无觅。
朱砂,也可以说是我的妹妹。一头扎入我的怀里,嚎啕大哭。
美人在怀,软玉温香。我该知足了。
朱砂道:“郢哥哥。我等了你十年。你为什么不回来?”
我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一头青丝从指尖划过,尚未划到底,就已经渐渐透明消散。
朱砂冲我盈盈地微笑。她道:“哥。你随我走罢。”
前路是奈何桥。她道:“你我本是同类。何苦滞留人间?”
我道:“我尚有心愿未了。”
一袭红裙缓缓消失在了奈何桥头。我回头望,阴麒旁的金袍红带的人已经不在了。冥界风凄。奈何桥水中万般往事涌上心头。我站在那里,只觉透心的冰凉。
我不记得我叫朱郢。我不记得我的往事。我不记得我的妹妹朱砂以及我的天下。都是因为缭斓不记得。
子缭。廖落。缭斓。五华仙帝。
原来如此。
冥界之外,扬州城里,望月湖边。那个金袍的人就站在那里,矜贵的眉梢一扬:“你还是回来了。”
我道:“多谢凤君厚爱。我还是没轮回成。”
凤凰缓缓道:“你可知那个紫袍的老头儿一直是在害你?”
我没吭气儿。反正我就贱命一条。爱害就害罢。
我转身走的时候凤凰道:“你不回到缭斓身边?”
已经没必要了。
我想了想,道:“你帮我跟缭斓带句话罢。”
他一扬眉。我嘿然搓搓鼻子:“告诉他。小爷要离家出走。”
那时候春城扬花开的漫天遍野。凤凰的表情一刹间变的很奇怪。不过我也没留意。
前路的,那可是哪家勾栏的头牌芳芳或是紫茹?
第二十五章
我离开了扬州,四处游荡。先去了苏州,再去了杭州,还去了京城。在北疆待了一阵儿,看金戈铁马,长河落日。
古战场阴气颇足,处处残车裂甲。我就找了家大漠边上的客栈住下,天天看人来人往,行色匆匆。
缭斓难得充分尊重了我的意见,还真就没来寻我。不过我本来也没抱着他能来寻我的念头。他亲手给我戴上的发簪我一直没摘,就那么着戴着。
北疆寒冷,没有江南的烟火秀气,没有花红柳绿。时时有驼队商贾经过。北疆的汉子热情豪放,没那么多的心机,打起交道来十分简单。说上一两句话就能推心置腹,大碗酒大块肉,篝火边一夜豪饮,第二天朝阳初升,道一声别过,自此天涯海角。
不过人豪爽了有个麻烦,那就是容易打架。一言不合就见着俩汉子挽起袖子大干一仗,常常摔锅砸盆,动辄惊天动地。打完了之后哥俩儿好地又勾肩搭背,相视一笑,不打不相识,喝酒到天亮。
我在客栈住着,白天四处逛逛,夜里就爬上屋顶,喝酒看星星。夜里分外寒冷,于我却没什么太大的感觉。我眯着眼看天上。碧霄之上,九重天里,该也有一曲玉笛一树桃花。
在北疆住了几年,客栈的老板娘风寒而死。次日葬在望月丘,纸钱被大漠的风吹刮出很远。几年下来我与老板混的颇熟,葬了老板娘的当夜陪他喝了一夜的酒。聊了许多东西。到后来他迷迷糊糊地道:“子归啊……你说咱也相识这好几年了。怎的就不见你老呢?”
我嘿然道:“没办法。人就是长的显年轻。”
老板五六十岁知天命的年纪。此时呵呵地笑了,醉醺醺地道:“人啊……谁没有个自个儿的过往?小老儿在这北疆也守了几十年,见得人多了,好歹也有个辨人的眼力。不瞒你说,几年前你乍一来,小老儿就觉着你不寻常。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你可见我问过你什么?”
我笑着就着酒坛子又灌了一口。边疆的酒都是烈酒,不似江南也不似天庭的细水长流。
老板朦胧着眼道:“谁没有不称意的事儿。哪儿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待在这儿,我不会问你什么,也不保别人不会。”胯一松仰倒在屋顶,“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罢。人这一辈子有因有果,仙也罢,妖也罢,神也罢,人也罢,谁逃得过那命中注定的路子?不奢求远的,安安分分认命地活着……”翻了个身,俨然已经醉了,“这还是当初茹儿和我讲的……哈哈哈哈,茹儿……”
素闻客栈老板娘闺字茹。
我微微扬起眉毛。老板道:“你说我是不是傻?她在的时候,整天吵,嫌她笨手笨脚。可是现在她走了。哈哈哈哈……”
远处的天稍稍泛白。我拍了拍他的肩,却没多说什么。只道:“认命。”
当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明月道观。
在鸟不拉屎的大漠呆久了,乍一看满目的粉有些不适应。眼前的墙角很熟悉。我拐过去,果然就看到那一人在桃花树下吹笛。
自那次下界来我已经鲜少做梦了。这时乍一看到那身青衫,一时有些眼晕。
我就那么恍恍惚惚站在那里。那人就转头,冲我微微一笑:“子归——”
都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但是听到那一声,我的眼泪就登时汹涌开来。
第二日我辞别了老板,四处游历。
一路走走停停。在小寨子住过,在大城市住过。一城一城的过场。众人乐时跟着乐一乐,众人哭时也跟着抹一把泪。多则三年少则两月,辞别前往下一城池。
红尘滚滚里头我只是个过客。
走到洛阳的时候多滞留了几天,客栈边上的勾栏里头的秀秀姑娘的风姿着实让人流连忘返。每城每镇的勾栏倌馆都有我到此一游的痕迹,不过本仙使胸怀正道,自然不会多做些什么。不是不想多做,是实在多做不起来。听首曲儿谈个笑,权当交个知心朋友。
有时候月上高楼,美人在怀,也会有些冲动。敞开的轩窗透着银色的月光,搂紧的手又放开。
怎样都回不到那一日言笑如故,怎样都比不上那一人无双绝艳的风姿。
离开洛阳的前一日夜里我没去找秀秀,独自坐在客栈房间里对着敞开的窗中的月亮喝酒。彼时正是盛夏,外头蝉鸣蟋吟,吵闹的静谧。酒刚喝了一杯,凭空刮了一阵风。我就道:“可愿来共饮?”
风里头是熟稔的花香。馥郁绵稠,沁人心脾。
窗口缓缓映出一袭红袍。缭斓背着月色微微眯眼,扬着唇角笑。
“好。”
两人相对喝酒。一杯又一杯,谁都没说话。喝着喝着就醉了,醉着醉着就晕了,晕着晕着就滚到了一起,滚着滚着就到了榻上。
窗户外头是片池塘,塘里头火莲香气绵远。那一日似是梦一场。梦里缭斓问我:“何时发现的?”
我没吭气儿。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多说。仰头,一口咬住他的嘴唇。
梦总归有醒来的时候。第二日缭斓已然离去,身周干净的似是他从未来过。
我收拾收拾,起身离开了洛阳。接着一座接一座城镇的串。也只当他没来过。
日子还是得过。
五华仙帝元神受创的消息在天庭炸开的时候,我尚在南疆的一个小镇剥蒜。广源老儿下界来了,梅仙兰仙竹仙菊仙下界来了。就连相翎也下界来了,神色漠然地只用食指在我额心一点,一股子我离开之后的画面涌到我的脑海里头。
掰着指头算日子,从我下界来,天庭也过去了大半年。这大半年里头,魔界领兵攻打了天庭。这半年刚巧赶上了上仙皆到西天佛界去赴六十年一度的佛法会的时候,唯有缭斓因为下界办事,滞留天庭。魔界来势汹汹,位高权重的二十四尊九霄领袖五华仙帝独挑大担,抵御魔军。
魔界众多尊者俱来,由魔帝无妄亲自领兵。而犹在天庭的上仙只五华仙帝一人。那场战争持续了一月,第二月击鼓收兵,五华仙帝便负伤了。据说伤及元神,险些仙魄俱散。
我愣神了一瞬。再睁眼,相翎已经不见了。
那是五华仙帝,是缭斓啊。怎么可能会受伤?平时那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样子到哪儿去了,啊?
天边的云隐隐泛着红光。我一咬牙一跺脚,离家出走终归没能走的彻底,在蕊珠宫门口徘徊了半个时辰,还是进去了。
在五华仙帝的寝宫,我没见到缭斓。飞快地冲我撞过来的,居然是梅仙。
我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凌厉的一掌结结实实地拍上了我的右肩。那一掌力道颇大,我猝不及防被拍飞出去,撞到廊柱才堪堪停下。全身上下散了架一般的疼。
被打的人是我,我没哭,梅仙倒哭了。巴掌还没收回去,眼泪就流的汹涌,几乎成了嘶吼。
“你根本不配让仙帝这么掏心挖肺的对你好,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去死,啊?”
我撑着廊柱站起来,稳了稳头晕眼花的脑袋,道:“若想子归死,方才梅仙那一掌完全没必要途中收势改拍右肩。如果梅仙那一掌未改变方向,子归怕是真的难逃一死。”
我觉得我十分的冷静十分的淡定,纵使被揍了也依然对姑娘家保持了十二分的修养。
梅仙那句话有些熟悉。我隐约记得,似是什么时候也有一个女子,撕心裂肺地对我说了同样的话。不过我记不清楚了。记不清楚也懒得再去想。我看着梅仙那张几千年来头次寒霜解冻仪态尽失的脸,又道:“梅仙也不必因一时心软而后悔。因为子归其实已经死了。”
说完,没理会梅仙讶异睁圆的眼睛,我径自向桃苑走去。
天庭的桃花乍开,桃苑里头铺天盖地一团团的粉白。
缭斓一身青衣,衣袂翻飞,素绸缠发,在桃花下吹一只玉笛。退了素来的招摇绝艳,桃花下潋滟双眸微闭,清雅无双。恍惚着几千年时光并未曾经历过,周围不是蕊珠宫的金碧琉璃宫墙,而是黑瓦白墙,明月山头,道观烟火缭。
广源真人不日前下凡来找我的时候,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很多很多年以前,昆仑山昆仑台边,经天地灵气汇聚,生出了一棵万年难见的仙草。仙品旁必有仙兽相护,而护着那仙草的,是一只万年难见的仙禽,上古神兽,苍羽白凰。
白凰也是凤凰,但比凤凰的品阶高了太多。天生九品,万年成神。乃天上地下都难得一见的珍禽,已有万年未曾现世,不想竟在此时出尘,成了那株仙品的护驾。
而那仙品也乃天上地下第一珍品,滋养万年可得天命成仙,食之花实可空得千年修为,寿与天齐,得驾驭六界之能,无人堪比。
那仙品,名唤缭斓。真真乃万物之灵,百花之王。
白凰有名,曰无妄。
第二十六章
广源老儿的话到这里,后面的事就不言而喻了。
宝物自然惹人垂涎,纵使明知得之不易,仍然有一拨又一拨四面八方而来的仙妖鬼魔纷沓而至。
无妄再强大,终归也势单力薄。仙品将二阶进化,法力正空缺未续的间期,江湖各路方士法师与朝廷的巫师军队联手,血染昆仑,用计将白凰引开,直取法力正稀薄的缭斓。
缭斓彼时已能化成人形,拼死抵抗。关键时候舍命一搏,终于从虎口逃脱,落到了一座山上的道观之内。
后面的事,纵使他不谈,我也明了。
那所道观,于明月山颠,曰明月观。
缭斓经那一役身受重伤,被生生削去五千年修为,无法再化人形。因祸得福,仙气大减,在普通人眼中与一株凡草无异,一时半会儿也不会为别人发现。缭斓便在那所道观安置下来。我都觉着缭斓颇心酸。一株仙品,硬生生的落魄到只能蹲墙角的地步,着实可怜。
却不料观中却有一名法力颇高深的半仙师尊。见灵气颇足的养心苑凭空多出一棵草,略一掐算。仙品降世,必有天象变动,被那道人夜观看在眼里,自然道不得了。曰此为大凶之兆,当下便欲诛缭斓,救明月观。
白凰从众人之中拼杀出来,几经波折,才寻到缭斓的所在。却也已法力锐减,无法再战。恰巧的,见着观外的一个小道士。白凰乃上古异兽,虽为圣宗,生性端的是十二分的阴狠嗜血。当下没犹豫的杀人焚尸,自个儿化成那小道士混入观中,打算护着缭斓恢复法力后再离开。
恰巧的,就赶上了师尊召众道士商议如何处置缭斓的当口。
白凰纵使身受重伤也是白凰,好歹活了几万年,应付区区一介凡人,绰绰有余。此时略施了法术,迷了师尊的心神。缭斓因此得以继续在养心苑中安心休养,汲取天地精华。
道观里头日子安逸。安逸着安逸着法力也足了。缭斓不日重化人形。彼时也方是少年心性,年轻气盛,闲不住了就四处游荡。化形扮作香客。道观香火,青云桃花。清雅澄透的沁人心脾。也在外苑回廊转角,盛放的桃树之下,青衣乌发,奏了玉笛一曲。
一曲毕,再转头。眉眼清秀的小道士呆愣着立在廊下,一双乌黑的眼瞧着这边儿,睁的滚圆。
那时春树,桃花,清空,暖阳。恰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缭斓弯起潋滟的眼,清清淡淡地开了口。
“在下廖落,来此处求香。可是误了小师傅的事儿了?先赔不是了。”
廖落便是缭斓,缭斓便是廖落。
白凰所化的小道士为子衿。而那个看呆了的道士……是我。
造化弄人。果真不假。
只因那桃树下的一眼,自此衍生了万年的牵连。
没有子缭,没有廖落。只有缭斓。
我离开缭斓离家出走后,曾回了一次明月观。
昔日的明月山头已然沧海桑田成平地。平地上头,横空一座廖府,坐落在扬州城琉璃瓦之中。
其实许多许多年前,那位叫做“风中鹤”的曾一度被我认做江湖骗子的道长,当真还是有那么几分修为,也当真在那时揣破了天机。
廖府确是阴气极重。因为其下,掩着妖魔千百,冤魂数万,以及一片明月观的废墟。
而子归,的确早就死了。
明月观当年的那位师尊掐算的不错。没有几年光景,明月观便招来了灭顶之灾。
那一年缭斓重伤将愈,白凰法力初回。仙品的气息终于还是没能抑制住。八方奇人异士,六界天地鬼神,纷纷潮水般涌向这所位于扬州的小小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