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的声音很闷，“白色的……那个……两，两粒……”

凌天皓拿出那个白色的药盒，从铝箔里取出两片药，伸手探到凌云眼前让他看是不是这个药，凌云看了一眼，腾出一只手很快地从凌天皓手上把药片抓过来，想都没想地直接塞进嘴里，药很苦，却根本顾不得，努力地咽了下去，再次蜷缩起来。

凌天皓从凌云在自己手里抢过药片的时候就怔住了，直到他已经咽下了药，才想起来去倒水，好在电热壶里就是有热水的，兑到了微热却能入口的温度，小心翼翼地单手抱起了凌云，“来，喝点儿水。”

嘴里都是药的苦味，凌云也就没有拒绝，就着这个姿势把水慢慢都喝了，然后轻轻说了一句谢谢前辈。

药效倒是快，过了十五分钟左右的样子，凌云的神色渐渐正常起来，一直紧蹙着的眉也舒展开来，凌天皓这才重新开了口，“你有胃病？”

凌云已经能勉强从床上撑起来，歪歪头，轻轻一笑，“劳前辈担心了，我没事。”

凌天皓的语气严肃了几分，“问你话呢，回答我。”

这样的语气让凌云重新蹙起了眉，“今晚，谢谢前辈了，不敢再耽误前辈休息，请回吧。”

凌天皓却是叹了口气，“再过会儿我看你把粥喝了就走，用不用叫组里的医生过来看看？”

凌云轻轻一笑，“没有这么严重的，可能是晚上没吃饭，加上有些着凉了吧。”

盯着他几乎是无懈可击的笑容看了很久，凌天皓终于松了口气，“还好是保温的，再过十分钟就吃吧，还有以后，不管有没有戏，晚上都来跟我一起吃饭。”说到这里又笑了笑，“你知道，这句话，不是商量。”

凌云依旧是笑，却不置可否。

又扯了几句闲话，见离吃药的时间已经有了半个小时，凌天皓就催着凌云赶紧吃饭，知道在自己吃完之前这个人是肯定不会离开这个房间的，凌云索性就决定还是速战速决吧，赶紧吃完赶紧了事，再说，他也是真的饿了。

于是两步走到桌前坐下，坐下了之后才发现……靠，他忘了自己身后还有伤这回事了，虽然已经上过了药，可是还是疼的厉害……

要是没有凌天皓在边上，估计他都能直接跳起来了吧，可是现在……

凌天皓似乎是早就了然于心，一本正经道，“小心点儿，别这么冒冒失失的。”

凌云看他一眼便不再理他，低头默默地喝粥，想装着关心也把您老人家嘴角那抹笑容藏好了行不行……

这个时候，凌云没有注意到的是，其实，在面对他的时候，自己早就不像刚开始那般严阵以待，他的心态，已经渐渐地有了些放松的趋势……

十、爸，我回来了

睡了个好觉，睁眼的时候竟已经九点了，心里一惊，急急忙忙地翻身下床，胡乱地套好衣服就奔下楼，身后的伤什么的也完全顾不上了，赶到片场的时候已经是一头一脸的汗，急急忙忙地跟坐在一边的戚长风道歉，“对不起戚导，凌云不知道怎么就起得迟了。”

戚长风今天是难得的好脾气，“没事，我看你没过来，已经嘱咐了今天上午先拍肖雯和苏晴的戏份，你回去再休息休息吧。”

果然，话音未落，就见得刚刚上好妆的肖雯从化妆间里走出来，凌云有片刻的怔忪，今天肖雯要拍的似乎是后面的戏，身上穿的不再是学生装，而是一身修剪得体的职业装，看起来相当地干练，和第一天拍戏时表现出来的那种清纯和不谙世事大相径庭。

肖雯和戚长风打了个招呼之后走到了凌云身边，“不是不舒服么，怎么下来了？还是凌叔又威胁你一定要在一边看我们拍？”说着当真张望了一下，“诶？怎么凌叔没在么？”

凌云不知道怎么接话，而刚好另一边，苏晴也上好了妆走了过来，工作人员各就各位准备好了一切，肖雯也就不再和凌云说话，走到场中打手势示意自己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拍。

戚长风很快喊了开始，肖雯和苏晴都是相当有经验的演员了，很快便进入状态，站在场边的凌云本来一门心思地在想自己是留下来看她们拍戏好还是回房间休息一下好，开拍后不过两分钟的时间，心思已经完全被吸引了过去。

不得不承认，肖雯，真的是当之无愧的“最年轻影后”，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韵味十足，看她演戏，当真是一种享受。

正看着，突然觉察到身边某人靠近的气息，回头，果然是凌天皓，手上还拿着餐盒，“我说去你房间怎么没人开门，原来一早跑片场来了。”

凌云恭恭敬敬地叫了句前辈，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凌天皓温润一笑，扬了扬手里的餐盒，“早上没见你下来吃早餐，就给你盛出来留了点儿，还是热的，赶紧吃吧。”

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凌云的声音愈发的恭敬，“谢谢前辈，您费心了。”

凌天皓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不管哪顿饭都不许再落下，年纪轻轻的别把胃搞坏了，那边有桌子，过去吃吧。”

被他这么一说，凌云倒真的觉得有些饿了，因此也没有推脱，接过了餐盒。

凌天皓跟着他走到桌边，十分自然地坐在他旁边，凌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起来，拿着勺子的手有些僵。

就这么机械地吃着，直到餐盒里的粥都见了底，凌云正想起身，又听见凌天皓的声音，“回去休息会儿吧，中午准时下来吃饭。”

凌云这才想起来他昨晚说的话，当时没当回事，现在也只觉得挺好笑的，“不必劳前辈费心，凌云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有分寸的。”

凌天皓脸色微沉，“我说了，每天跟我一起吃饭，不是商量。”

凌云慢慢地勾起一丝笑容，“前辈，凌云很感激您的好意，但是，凌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还希望您不要干涉。”

身上的伤依旧在疼着，昨天被胃疼折腾得又是真的乏了，凌云也没再硬撑着，和戚长风打了招呼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想要再睡会儿，却终于是睡不着了，索性就拿了剧本看，戚导昨天也没说今天到底是要拍哪一场，他有些不自觉地翻到了那次拍到一半之后没能拍下去的那一场温情戏，眉头渐渐地拧了起来。

没办法，该要拍的戏还是要拍的，凌云站起来对着空气，想象着凌天皓就站在自己对面，张了张嘴，还是喊不出那一声爸，其实如果后面有别的台词的话还好，顺口就带出来了，偏偏这句就只有这一个字……

放下了剧本，凌云深深地吸了口气，微阖了双眼，对着空气轻轻叫了声“爸”，心中似乎有一道奇异的疼痛划过，稍纵即逝，却又那样鲜明……

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那些，曾经的日子。

从记事起，自己便是住在舅舅家的，每天看到的人就是舅舅，舅妈，然后他四岁那年，表弟出生。

最初的时候，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他没有见过爸爸妈妈，便理所当然地把舅舅舅妈当做是最亲最近的人，而事实上，他们对他，的确也是不错的。

毕竟，有两个人，从小带你长大，供你吃喝供你生活供你上学，不论怎样，他们也称不上是坏的，不是么？

再小一点的时候的事情的确记不得了，于是所有的记忆大约是从三岁多点的时候开始的吧，舅舅在外面工作，舅妈在家里做了全职太太，那个时候他和舅妈还是相当亲近的，小孩子嘛，总是会有粘人的时候的，舅妈也的确经常会带他出去，有的时候是玩耍，有的时候就是出去买东西顺便带着他，每次出去的时候，小小的凌云甚至都会觉得，牵着自己的手的人，像妈妈。

街坊邻里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们总是会对舅妈说，你们两口子真是好心，就这么带着这一个孩子，将来可一定得让他好好孝顺你们之类之类的话。

小凌云总是懵懵懂懂地点头，而舅妈，总是会说，一个小孩子，能指望他什么，再说我们养着他也不是为了什么回报，毕竟是自家亲戚，难道还真的要算得这么清楚不成？然后在众人的称赞中，拉着凌云回家。

只是每次一回到家里，舅妈就会像是累极了一般，也不太爱搭理凌云，小小的孩子根本不知道问题究竟出现在哪里，只以为舅妈带自己出

去是真的累了，因此更加乖顺，三岁多的男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甚至破坏欲旺盛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凌云却是安静乖巧的……

又过了两三个月，冬天正冷的时候，舅舅对凌云说，舅妈怀了小宝宝，再过七八个月，他就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这段时间，他不能再天天缠着舅妈，要让她好好休息。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还有几天才过四岁生日的凌云，从此失去了被人拥抱的权利，也是从那年起，凌云再没有过过一次生日……

后来，家里请了保姆。

凌云听到舅妈在跟邻居们说，“我这一怀孕，也照顾不好凌云了，但是也不能亏待孩子啊，这不是我和我家那位商量了一下，专门请人回来再这阵子好好照顾凌云，虽然现在请保姆不便宜，该花的钱还是得花的。”

于是又是称赞，虽然翻来覆去还是那些话没有什么新意，但总归是顺耳的，然后舅妈心满意足地回家，顺口吩咐保姆快些把她今天要喝的汤煲上，然后去放好洗澡水，顺便把她今天要做的胎教的内容准备出来……

转年夏天，舅妈生了个男孩，取名林宏君。家里经常听见舅舅舅妈温柔地叫着尚在襁褓里的孩子，小君，小君。

那个时候的凌云还不知道什么叫嫉妒。

等他知道了的时候，他更知道的是，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资格去嫉妒。

舅妈始终没有出去工作，好在家里始终衣食无忧，两个孩子都渐渐长大，凌云益发地安稳沉静，林宏君倒是像一般的男孩子一样活泼好动。

最开始的时候，两个孩子的关系很好，凌云对林宏君处处谦让处处照顾，林宏君也自然乐得和他亲近。

直到林宏君上了小学三年级，而凌云升上初一的那一年。

对于孩子来说，成绩自然是避不开的话题，偏偏凌云的成绩一贯优秀，而林宏君因为贪玩，总是拿倒数的名次。

舅妈又生气又无奈，每每提起，总会说一句，你看看你凌云表哥有多优秀云云，其实也是无意，却是低估了男孩子争强好胜的一颗心。

于是终于，林宏君渐渐地和对凌云敌视起来。

凌云不明所以，一如既往地对他好，却屡屡被反抗呵斥，林宏君说出的话也是越来越难听，什么“别以为我叫你一句表哥就能怎么样了，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或者是“你这个没人要的家伙为什么要天天赖在我家里”之类。

不过是三年级的孩子，口无遮拦了些，却在又补上了一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爸爸妈妈都跟我说过，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家伙，他们看你可怜，才收留你的”之后，让一切变了模样。

那一年的凌云，其实也只有12岁。

即使心智再成熟再坚强，他也只有12岁，而已。

那个时候，是哭了的吧。

躲在自己那间由储藏室改成的房间里，凌云哭了很久很久。

只是，终究还是留在了那个家里，他知道自己是个外人，可是更知道，现在的自己还没有能力独自生活。

很偶尔地，坐在屋里发呆的凌云会因为听见外出的表弟回来的时候理所当然的一句“爸，我回来了”或是“妈，饭做好了没我饿了”就良久良久地失神……

凌天皓推门进了凌云房间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站在一边明显在发呆的凌云，“这是在干什么呢？”

凌云这才回过神来，盯着眼前的凌天皓看了好久，慢慢地扯起了一个笑容，“没什么，前辈。”

十一、凌霄

下午果然是要拍之前没有拍完的那一场，按理说直接从进厨房的那一幕开始拍就可以了，戚长风却执意要求从云凌进门的时候开始重拍，也没有多久的戏，大家也就都没有什么异议，凌云很快便退到房间外面等待开拍。

似乎是在和场务人员说什么，戚长风并没有马上喊开拍，凌云静静地在门口等着，也不说什么。

细看起来，竟是觉得这里的布景和当年舅舅家很像的，昨晚刚刚又想起了这些年在舅舅家的日子，心思一瞬间就有点儿飘忽，正出神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开拍”，条件反射一般地走近门去，客厅里的开着一盏小灯，厨房里有炒菜的声音，这样的人间烟火的气息，让人觉得特别的安宁……

很突然地，凌云就有一种冲动，想说一句“爸我回来了”，就像这数年来表弟所做的一般，虽然，他停留在房间，动了动嘴唇，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戚长风喊了停，却心道这一条一定要好好留下来拿给老凌看，他突然觉得，老凌你要是以后不好好对这个儿子，真是连我这个局外人都看不下去了……

凌云也很快反应过来，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又退到了门外，再次听到戚长风喊的“开始”之后，一切恢复常态。

走进屋里，一把就将背着的书包扔到了沙发上，自己顺势坐到书包旁边，怔怔地盯着前方的地板……

凌天皓饰演的云嘉懿从厨房里走出来，他的身上还系着围裙，一副相当居家的样子，“愣什么神啊，臭小子，过来帮忙端菜。”

云凌不说话，却终究是站起身来往厨房的方向走过去，戚长风一边示意摄像的镜头跟上，一边有些担心，昨天拍的时候，这么多次，镜头就卡在后面的……

然而这一次，监视器上记录的画面，却是出乎他意料的好，画面上，云凌先是怔了一下，随即抬头，看向云嘉懿的目光里满是不可思议和……想要压抑却丝毫抑制不住的，感动。

凌天皓被凌云的眼神一震，险些就忘了这是在演戏，好在反应也是极快的，一把搂住了凌云，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完台词之后就在等着，他到底会不会，顺顺利利地叫出那声爸。

凌云微微有些抗拒，却最终只是眼神一闪，低声道，“爸……”

于是戚长风发现，凌云不只是眼神会说话，连一个声音里表达的，都能够是这样丰富的感情……那一声百转千回的“爸”，所有的意外，激动，感动，信任，依赖，通通被包含了进去……

这一关过了之后，后面的戏倒是都相当的顺利，包括后来云凌将云嘉懿背回屋里的那场戏，凌天皓本来以为凌云没有这么大力气身上又还带着伤肯定是背不动自己的，没想到虽然脚步有些不稳，

凌云居然真的就把自己背到了屋里，而且，他甚至分辨不出，凌云不稳的脚步，是不是为了按照剧本所特意表现出来的……

戚长风看了看时间，刚刚三点半而已，“老凌，凌云，休息一会儿拍第四集的几个镜头，拍完就休息，第五集就是第一次严重冲突那场了，你们回去都看看本子，过几天再拍那场。”

第四集只是一些生活片段，凌云今天异常的配合，所以拍下来进度也快，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就全部完成了。

戚长风喊了收工，凌天皓伸手就搂过凌云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怎么样，是不是身上的伤疼得厉害？”凌云那一头一脸的冷汗和偶尔低眉见极力掩饰的隐忍，他不是没有看见，“赶紧回房休息一会儿，再上点儿药吧，自己能走么？”

没有听到凌云的回答，却是听见耳边一声轻哂，“看看，看看，这一副慈父的样子啊，老凌，你是这种打过儿子就会这么温柔的人么，这得有多少不知真相的人被你骗了啊，你说是不是啊，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