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三个人都痛苦。我委屈,你愧疚,他压抑。我问过自己,我们为何要不惜一切代价,尽管伤害彼此却还是要努力不让我们之间出现裂痕?我想,这只是不甘吧。因为之前我们用生命去争取了在一起的机会,如果现在放弃了,那么前几年的时光岂不是白白浪费掉了?
可是,在我们走过了那么多路之后,发现目标是错的,现在重新走一遍,会太晚吗?我想,不会吧。
但我不愿退回去,不是不甘,是因为我真的爱你。我对你的爱从来就没有改变过,我有我的苦楚不能告诉你——即使这惹你生气,使你在外面拈花惹草,使你不再爱我,我也愿意自己吞下苦果。可是,我又想退回去,因为我知道你不再相信我们的爱情了,我再也不敢向你吐露衷肠了。
此刻我惶恐,我不知所措。
我们分开吧,分开吧。
我装作没看过,悄悄地关了电脑。
马奇农场近来多了很多聚会,当然每次都是以亚伦和苏为主角的。亚伦老是西装革履地讲着穿插了许多法语单词的英文,我觉得不三不四的。苏也不再抱怨自己的名字“像个悲情女主角”,每当亚伦肉麻兮兮地喊着“甜心”的时候,这个可以在肩上扛五十五公斤麦子走一公里的农场女孩会开心得花枝乱颤。而克里斯和莫北故意喊她“夏洛特”的时候,她依然会发怒。
不久,他们宣布订婚了。订婚宴上大家玩的很开心,我注意到莫北不见了。宴会进行到半夜,我回家写了几个短篇小说,四点多的时候,莫北拖沓着步子回来了。我想问他去哪儿了,他已经走进浴室,马上传来哗哗的水声。大约半小时后他再出来,我发现他好像挺高兴的。
“你去哪儿了?”我问。
莫北在床上躺下:“没什么,就是散散步。看他们订婚了,多少有点伤感不是?”
我坐在床沿,俯下身贴近他:“过一阵子,参加了苏的婚礼之后,咱们就回国吧。”
莫北一下睁开了眼睛:“真的?”
我也躺下,从背后抱住他:“嗯,咱们以后,好好地……过日子,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好不好?”
他笑:“你今天怎么回事儿?”
“我还问你呢,你今天好像挺高兴的?”
莫北一下子黯淡了:“是吗,没什么啊。”
他试图推开我,叫我回去睡,我说不,我要跟你一块儿。于是我们俩抱着,别别扭扭地睡了一会儿,双方都感觉这个姿势很奇怪。
我们不是没抱着睡过,而是太久没抱着睡了。
莫北每晚必要出去散步,我要跟他一起去他还死活不让。他不在的时候,我很克制,没跟克里斯去厮混,克里斯也察觉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这一切对他来说实在是很不公平,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要莫北一天在我身边儿,我就一天没法对其他人产生感情。
有一天我发现村子里来了几个陌生人,看着像是墨西哥来的,转了两圈儿就走。我向莫北提起的时候,他表示没注意到。
在美国呆了一年了,也该回去了。我告诫自己,这次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的。
第八章
春天愈发深了,今年我没有忘记要去寻找柳烟,我端着相机绕了方圆内几十公里的地方,连一片柳叶都没有看到。
“真是奇了,难道美国没有柳树吗?”我疲惫不堪地瘫倒在沙发上对莫北抱怨道。
莫北端着一盘黑糊糊的东西,漫不经心地边吃边说:“美国没有杨柳,只有牛柳。”说完,他的脸上忽然呈现出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那是什么?”我问。
“牛柳,又失败了。”莫北耸耸肩,无比沮丧地骂了一句粗话。
随着一盘牛柳被倒进垃圾桶,我对杨柳的兴趣也尽失了。
苏的婚礼在三月份举行。我们预备在四月或者五月回国。亚伦的父母都来到了农场筹备婚礼。冬天晒过的麦草堆成金黄干燥的方垛,用来做婚宴的桌椅实在是很有情趣。布鲁克夫妇是典型的小镇居民,总是不适时地表达着他们多余的惊叹和庸俗的礼节。布鲁克太太笑起来声音非常尖利,总是露出一颗金灿灿的牙齿。
亲朋宾客们来到了一座白色的小教堂中坐定,新人童一进门,客人们几乎笑得喘不过气来,就连红光满面的本堂神父也忍俊不禁——苏穿着十二厘米的白色高跟鞋,一瘸一拐地在红地毯上颤颤巍巍,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泥巴脚印;她的婚纱底部破烂不堪,一只大狗跟在后面流着口水。亚伦的一头红发不再像往日那样不羁,而是用发胶固定得服服帖帖,像个第一天上学的小学生一样。小伴郎手里拿着两只毛茸茸的黄色小鸡,一边把小鸡朝着小伴娘递过去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他是怎么照顾它们的。小伴娘把花球挂在脖子上,欣喜地接过小鸡左看右看。
这场可笑的婚礼总算是结束了之后,一行人来到了马奇农场赴宴。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并且我怀疑布鲁克夫妇也把他们的镇子整个都搬来了。互不相识的人在劝酒,萍水相逢的人勾肩搭背,素昧平生的人手拉手跳舞……香槟喷了一天一地,平时最讨厌裙子的苏居然没有去换衣服,她只是摘掉了那副闷热的手套,拖着一副笨重的婚纱头纱在农场里欢快地跑来跑去。
农场狂欢从清晨进行到了深夜。我和莫北回到家里后,他又要出去散步。我拉住他:“今天闹了一天了,也累了,早点睡吧。”
“我不散步会失眠。”他对我挤出一个笑容,戴上帽子出门了。
莫北出去了没有一分钟,外面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我连忙拿上两把伞追了出去,跑了几步,却见到莫北刚到最近的那个岔路口,他站着不动像是在等什么。我刚要上前叫他,一辆改装过的破烂汽车就迎面驶来停下,莫北歪着头看了一眼,便拉开门上去了。我拿着伞站在原地,直到一阵冰冷从脚底升起,才发现从裤脚到膝盖早就湿透了。莫北是要去什么地方?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的“散步”都是坐上一辆破车,开到不知道什么鬼地方去?
我把伞放在家门口,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泥泞沿着车辙走去。我的外套被雨打湿了,非常沉重。为什么我要如此颓废?我预感到什么了吗?
印象中我的意识是清醒的。感谢上帝,这是一个雨夜,才让我得以在车辙中找到指引。我感觉我走了几百年,终于看到车辙不见了,那辆车停在一间斑斑驳驳的房子前面。这间房子像是酒吧,没有灯箱,只有一块花花绿绿的招牌靠着一个灯泡来照亮。招牌上的花纹复杂华丽,三个短短的词好像是西班牙文。生锈的铁门上看得出本来有一些好看的涂鸦,现在被猩红的油漆覆盖了。台阶上粘着潮湿的泥土,我试着敲了敲门,没人理我。轻轻一推,门居然开了,里面的空间比它在外面看起来要逼仄许多,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和一张破破烂烂的床,看上去像一个懒汉的住所。我正要离开,却发现床不是顶着墙放的,而是一扇刷了绿漆的铁门。我趴上去,听到了微弱的喧嚣声。
我移开了床,推门却推不动,只好敲了敲。里面一个分不出性别的声音喊了一句西班牙语,我冲他喊:“English!”里面那人换了英语喊道:“Code,code!”我猜他指的是暗号,可我不知道啊!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男人对着那扇门喊了一句西班牙语,门开了放他进去,开门的那人还跟他寒暄了几句。我把那家伙拉了出来问他暗号是什么,他用英语骂我:“Bitch and son of bitch”我感到莫名其妙,想跟他一起进去,开门那人推开我,说:“Code!”我灵机一动,把那句骂人话重复了一遍,果然我也得以进入了。这个暗号倒是有意思得很。
酒吧里面基本都是墨西哥人,我被劣质烟酒的气味和汗味包围了。仔细闻一闻,还有一股奇异的香气,我意识到那可能是大麻。我没办法看清楚一个人在做什么,他们都跑来跑去,放声大笑。我发现了一些女人混杂其中,一个女人靠近我身边,我看到她裙子的前部突出了一块——原来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女人。一个高大的墨西哥人蹭过来递给我一杯东西:“喝点朗姆酒吗,亚洲人?”
我早就发现他在里面放了什么粉末状的东西,我接过来,趁着他回头跟另一个人开玩笑的时候随手递给一个混血小男孩了。墨西哥人问我玩不玩,我提议拉上那混血男孩,他欣喜地接受了。于是我们三人走进了一间屋子,那屋子里的床上早就躺了一个人。墨西哥人让我先跟床上那人玩玩,他用一条皮带把混血男孩固定在墙上,后面的情况我实在是不忍述说——就跟莫北几乎丧命那次的遭遇差不多。然而可怕的是,那男孩明明遭到了虐打,却不断地发出快乐的喊叫声,我不敢想像如果我喝下了那被朗姆酒会怎么样。
我推了推床上的那人,想看看他是怎么回事。他转过脸来,没有看我,然而我看到了他的面容,真真切切。
“亚洲人。”我用中文说道。那人诧异地抬头看我,然后他呆住了。
“莫北,你就是这样散步的。”我恨恨道。
我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我很多年没动过烟了,是莫北有这个习惯,家里才常备着。记得半个月前他买了一大堆烟放在抽屉里,今天我去找的时候,只剩下一盒了。
“这么快?”我说。
他从胸前掏出一包:“这儿还有……有三根。”
我这才发现垃圾桶里除了烟头基本没有别的东西。我感到很自责,莫北抽了这么多烟,我居然一点都没意识到。
“你吸毒?”我问。
“没有,真的。”他不像是在撒谎。
我点燃一支,深深吸了一口,果然觉得减轻了很多痛苦,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抽烟。我说:“怎么回事儿?”
“对不起。”
我把他拉过来解开他的衣服,看到他旧伤之上又添新伤。他慌张地推开我:“别碰我,别碰我。”
我哽咽着问:“为什么,宁愿去混那种地方,也不愿意给我?”
“我不干净,”他说。
我忽然记起,在苏订婚的那个晚上,莫北溜出去散步了,回来后情绪显得非常好,而我居然还又惊又喜地接受他。
我的烟燃尽了,莫北颤抖着帮我点了另一支。他说:“原谅我,向南,我不能自拔了,跟他们在一起,我会忘记自己,忘记以前的痛苦,我觉得很快乐……原谅我,原谅我……”
我笑道:“你可真豁达……”
一夜无言。接下来的几天,莫北照样去酒吧,我也没搭理。
第九章
村口有片小小的湖,真的很小,村民们把它叫做北斗湖。夏天多雨时,水涨得极快,到了初秋的时候已经比冬末大了近两倍。
每年总有一两个孩子淹死在里头。克里斯小的时候也差点因为游泳而丧命,是苏把他老了上来。冬天时,北斗湖会结冰,像个镜子一般。
我跟克里斯已经断了来往,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问过他,那天我提出分手之后他做了些什么,克里斯捡起一片石头丢进湖里打水漂,说道:“没什么,就是走进湖里浸一会儿,想象这样死了之后该怎么办,然后爬上来哭一哭,回家换身衣服,就好了——哎,你看我的石头能跳七下呢!”
我沉默不语。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呢?”克里斯问道,“是不是马尔文……出了什么事?”
天边飘来一大块像棉花糖一样的云,映在湖水里的样子却有点恶心。我叹息道:“他……背着我去混那些墨西哥人的酒吧。”
克里斯大吃一惊:“他?!不可能!”
“也许是我一直都看错了。”我看看那块已经被风吹散的云,“我把生活想的太善良了,是我的错。可是,我怎么能放得下他……”
“保罗,”克里斯看着我的眼睛,显得很痛苦,“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马尔文说他可以为你活下去,我也可以,我也能为你忍受
艰难的生活。不管什么时候你需要我……我是说,你不能只向马尔文索取,你为他付出过什么?”
“我不知道。”我蹲在地上,又坐下,感到寒气逼人。
克里斯也在我身边坐下,我说道:“克里斯,在中国,我是一个名利双收的成功人士,在别人看来,我拥有这个世界上一切最珍
贵的东西。但我清楚这些对我都没有用处,我需要的是一份安定,我没有安全感……”
克里斯欲言又止,他转过头去,我望望他,见他眼中有泪光。我把他揽入怀中,他伏在我的胸口上低低地抽泣,我想起了莫北,莫北对什么事情都鲜有感情,他用冷漠来保护自己,用冷漠来报复世界。
最终,我还是得回到那个令人反感的家中,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消毒水的气味。莫北正在用抹布擦地,见我进门,咬咬下唇什么都
没说。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绕过他走进卧室。卧室里的景象实在是有够糟糕,床上一片狼藉,沾满了深色的污迹。我忍不住冲他
吼道:“你非得把那些人带进家里来?”
“我马上就弄干净了。”他走进卧室,把床上的东西卷了一卷扔进洗衣机里。
“回国之后你打算让爸、让小阮知道这些?!”我怒道。
莫北直起身子,片刻后又趴下去擦地:“随你。”
我忍无可忍,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你怎么这么贱?你还有没有自尊?我在你心里,又算个什么玩意儿?!”
他居然面无表情。
“你他妈给我滚出去。”我指着门说。
“哦。”莫北乖乖地开门出去了。
门咔嚓一声关上了,也把我所有的希望都关在了外面。我把整袋洗衣粉倒进了洗衣机里,回身发现床上有一只手机,不是莫北的
。我拿起来翻看,里面除了一些西班牙文的电话本和信息就是莫北裸体的图片,拍摄时间都是今天。我把手机摔了个稀巴烂,把卡
拔出来烧掉了,结果左手上燎了一个大泡。
太阳偏西的时候我接到了柯克太太的电话,她说今晚柯克先生不在,她想请我和莫北去“开个PARTY”。我推脱说莫北出去了,她却
告诉我莫北已经在她家里等我了。
我感到莫名其妙,只得无奈地向隔壁走去。柯克家很小,窗明几净,淡绿色的绣花窗帘款款地挽在扣环里,像女神的秀发一般。窗帘后的白纱里衬随风飘拂。柯克太太穿着一身蓝色裙装,搭配一件紫色披肩,活像一朵四月里快活的矢车菊。她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哦,孩子,我们都在等你呢!”她这样一说,倒好像我们要开一个几百人的派对一样。我对这朵矢车菊弯弯腰算是打招呼,她引我来到餐厅里,厨房里的莫北正在慢慢地擀面团,抬头无神地看了我一眼,又继续他的工作。我看到莫北的袖子高高地挽了起来,那双手臂瘦骨嶙峋,布满可怕的青筋和伤疤。柯克太太请我坐下,并且开始喋喋不休地唠叨着莫北有多能干,他做的苹果派有多么好,他是个多么安静有礼的年轻人。柯克太太说这些的时候,两只金耳环在一头雪白的卷发下面颤动着星光。
“很不错嘛,”她对莫北喊道,“可以再薄一点。”
我想,也许是莫北被我赶出门后失魂落魄地乱逛,刚好遇到了柯克太太,这个老顽童就把他拉了来,一心想要让我们和好。我在心里冷笑道:太太,若是您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你绝对巴不得我们赶快滚回中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