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雪白的小黑鸟
雪白的小黑鸟  发于:2013年07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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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我精神比较错乱的时候,有无数的生命断送在我手中。我是罪人,审判日到来之时,我必将被捆在耻辱柱上焚烧。

小时候我最喜欢幻想的,是以后我要当科学家、卡车司机、将军、医生等等。现在我才顿悟了,任何人都不能去谈未来,就连“现在”都无所依靠,“将来”又怎么是一个可以提及的残忍词语?

前两天照镜子,发现了鬓边的白发。

克里斯,你现在如何呢。

你真诚的,

保罗

我朝思暮想的保罗:

日久天长,我满以为你早就忘记了我,因此当那封漂洋过海的信送到我手中时,我内心百感交集,一时间竟然忍不住坠下泪来。

关于死亡感受,你不提我已经尽然忘怀。那时太幼稚,也是看了许多庸俗的电视和书籍,自以为失去了爱情便只有死路一条。现在想来岂不好笑,其实没有你又能如何呢,生活还是生活。最多也不过是在触碰那一小块地方的时候,有些疼痛罢了。

但那不意味着我对你的感情淡了。年龄、身份、民族、国籍,甚至性别,都不是我们之间的鸿沟。

提到马尔文,我不禁羞愧难当。对他,我有感激,有嫉妒,更多的是愧疚。我感激他,把你带到我身边,他对我们宽容,是马尔文,让我度过了人生中最美丽最疯狂的时光;我嫉妒他,他分明是一个终日恍惚甚至死气沉沉的人,然而却可以获得你全部无条件的爱;我对他愧疚,因为是我冲散了你们,破坏了你们的未来。

我思念你,思念你的一切,思念伏在你胸膛的感觉。

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我无法停止去思念——尽管我没有权利这样做。然而我越是克制,就越感到你的重要。我无法将你的影子从我心中去干,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理性就完全被打败……在你离开的最初几天,我每晚都要偷偷跑到你住过的院子里痛哭。

我开始自己跟自己——你懂的,那种下流的事儿。我想象着你依旧紧紧地拥我入怀。苏发觉了我的异样,她不多问,只是帮我洗干净,帮我隐瞒父母。从小不管我闯了什么祸,都是苏不停地庇护我。尽管她是个姐姐而非兄长,我依然尊敬她,爱戴她。她和亚伦感情很好,她快要当妈妈了。

我没有考取什么优秀的大学,真是让你失望了,呵呵。我决定不再继续读书。我父亲的朋友在经营一间卡车工厂,我会去那儿工作。我不想出柜,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来找我吧。我明白那个位置我总也不可能替代。你在信里说对我有感情,这就足够了。

你不渝的,

克里斯·马奇

亲爱的克里斯:

我很高兴小布鲁克就要和我们见面了,他一定是一个天使。

我在美国期间一直写的那本书马上就可以出版了,只是赞助商把半成品拿回去给他妻子看,这让我不快。我听说他的秘书也看了,但是根本什么都没表示,这真让我失望。

出书的事情弄好之后,我打算去美国呆两天。哈哈,你工作了,是个大人了,别跟我摆架子,我不会用成年人的礼仪来对待你的。

你的来信让我有些心痛,然而我也得承认你是对的。如果我冒冒失失地移民过去,对你也未免太不尊重。也许当时光慢慢流过,当年的无知也便日益暴露——你不要笑我,尽管我已过而立之年,却仍然会做出一些连小孩都要耻笑我的事情——我不得不说,昨天我打完了稿子居然忘了保存,真是非常恼火。

我想念那片北斗湖,它是属于我们的。对于别人来说,也许它只是一汪水而已,但对我们来说它帮我们承载了很多我们的肩膀承担不起的东西。

在我将近三十六年的短暂生命中,爱过三个人。少年时候的爱情确实是非常愚蠢,中国的学校和父母坚决反对在中学时期谈恋爱确实是很有道理的。那只是一个给了我足够尊重的人,居然能让年少的我那样死心塌地,现在想到真是可笑。

之后的事情你差不多也知道,便不再赘述。马尔文是一个改变了我性格和路径的人,如果没有他,我的精神至今还徘徊在人格分裂的边缘。只不过我的痊愈,是用他的全部精力换来的,他已经耗尽了。但我又要如何挽回呢?

最近没有什么事情,便不再多说了。祝工作顺利。

你真诚的,

保罗。

亲爱的保罗:

我现在已经学会了驾驶卡车,大约一周以后可以领到驾驶证。到时候,我就可以开着卡车带你去看北斗湖了(如果你来的话),那实在是太酷了。你走之后,这里并没有许多变化,相信我们还可以在这里找到很多回忆吧。

工作比学习有趣多了,每天有许多事情可以做。老板曾经提出过让我做些办公室的工作,我谢绝了,我还是想要留在车间里。车间的喧嚣中,透出的是更加沉寂的感情。在车间里我想我更能找到人生的价值——一个人经历的繁复、嘈杂多了,也便会练就一颗平静的心。

你快点把你那该死的小说写完吧,到时候也可以来玩玩。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有女朋友了,也是厂里的工人。她叫约瑟芬·费尔南多,我喜欢她,因为她跟苏十分相像,比如她从来不准别人叫她约瑟芬,我们都叫她乔。她只有十七岁,是个皮肤黝黑的拉丁人,很善良很开朗。我与她交往先是背着家里人的,我担心父母会看不起她的非法移民身份。然而有一天父亲找我谈了,告诉我他早就知道了我和乔的事情,我真开心,父母没有丝毫歧视乔的意思。再过两三年,等到我们有了些钱,我们就要结婚了,也许还会搬到镇上去住呢。

话虽如此,保罗,我不爱她,我只是非常喜欢她而已。你知道的,你是唯一的那个。

我猜,以你的个性,也许听说了我有女朋友便不肯再同我联系了吧。别这样,这不是请求,这是我的命令。永远别丢下我,我命令你不能丢下我。

其实,很多事情我也看开了,以前以为非常重要的一些事情现在根本就无足轻重了。是的,我释怀了,我对结果看得不重了,然而我爱你,这并不矛盾。

你忠诚的,

克里斯

房总要请客,说是“贱内一定得见见您”。没法儿,不去赴宴梁社长一定会甩脸子给我看,只好去了。在路上我碰上了刘宇京跟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在争执些什么,我下车笑道:“行啊哥们儿,这么快就有情况了?”

女孩咯咯咯地笑了,真真儿“像银铃般”,刘宇京无奈地说:“什么啊,这是我们老板的大小姐,刚从相亲对象那儿逃了出来,非得吵着让我带她去找她的罗密欧,我没车啊,拿什么带?”

“什么罗密欧啊,人家根本就看不上我呢。”女孩儿嗔怪道,“我又不是要去纠缠他,作为一个朋友聊聊天儿,不行么?今天他老板出去应酬,好不容易能放个假嘛。”

我主动请缨道:“我正好儿要出去呢,时间还早,先送送你吧。”女孩儿开心地感谢了我,跟刘宇京欢快地道别,就坐上了副驾驶。这女孩儿真是单纯得吓人,也不问我姓甚名谁,大大方方地坐上车就打开了话匣子,一边不停地拢着一头中短发,露出鬓边一颗圆圆的红痣。她说:“你应该知道咱们这儿最大的房地产商吧,你说多可笑,他就姓房诶!我刚才跟你说的,就我要找的那人,就是他的秘书,那人有点愣头愣脑的,对什么都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工作却非常认真。”

“没错,我认识房总,听他说过他秘书确实是这种人。”我想起了房总说过他为了签一份合同会脱衣服给人看,还有他对我的书不屑一顾。

“你认识?知道他什么事儿么?”

“我认识房总,不认识他秘书。我只听说过那秘书好像挺放得开的,嗯,好像签合同的时候特别会取悦合作方……”

“可不是?”姑娘边说边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指甲玩,“他就是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诶,你说这又可笑了,他是个莫名其妙的人,偏偏就姓莫,哈哈哈……多奇怪的人呐,可我就是喜欢他,莫北这小子啊……”

话音未落,我砰地撞上了电线杆,引擎盖像一团纸一样皱了起来。

第十三章

我试图把车门推开,撞得太死了,怎么也扳不动。女孩儿吓坏了,惊慌地问好好的咋就突然失控了?我说:“抱歉,这儿有点钱,你那边车门能打开吧?能的话,你拿着钱下去搭车走吧。”

“拉倒吧,难道把你扔在这儿?”她掏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过了会儿就有人来拖车走,我暂且先去了房总的饭局,后来又跟秀晖,也就是那女孩儿联系了几次,渐渐的成了朋友。她缠着我问我是不是认识莫北,我含糊其辞地说见过,不熟。

“怎么认识的?”她追问道。

“我……我是作家,写了点东西发表,他当初是我的责编。”

秀晖个性很不错,知道了我是作家也没有大呼小叫,似乎作家没什么了不起。但我们偶尔说起我的书时,她分明能说得头头是道,比我自己的见解还深刻,我不禁喜欢上了这个聪明的女子,然而有时她也令我汗颜。

“不想见见他?”秀晖这样问过我,她心下明白我和莫北不是那么的简单。

我说:“我跟他不是很熟,有什么好见的。”

她装作没有在意的样子岔开了话题。

我很想问问她莫北怎么样了,但又怎么好开口?其实不问也知道,一个能靠着跟阔太太攀谈从保安一跃成为总裁秘书的人,一个为了一份或许不那么重要的合同能把自己当作脱衣舞男去讨好几位老总的人,一个没有了爱情亲情友情甚至连无情也没有了的人,能好到哪儿去呢。

也许秀晖知道了整个故事之后会放弃莫北,但我并不愿意以这样一种笨拙而直接的方式去“拯救”她。那是我和莫北的故事,与别人无关。秀晖大概是把我们当成了一对吵了架的朋友,有时会装作不经意地透露一些莫北的近况,我也很配合地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听下去。我跟这个可爱的姑娘由此常常黏在一起,成了一对损友。想来也有意思,我一奔四的大老爷们儿,还能整天被一个二十五六的黄花闺女缠着,多荣幸啊。

刘宇京似乎不知道秀晖喜欢的男人是莫北,所以我告诉他的时候,他手一抖,把我刚刚给他斟的热茶泼了一大半出来。

我问了一个我很久以前就想知道的问题:“莫北从美国回来之后,你们为什么不在一块儿呢?”

他鄙夷地盯着我:“当年莫北没有选择我而是选择了蒋文革,最终又丢下他去投入你的怀抱,那时候我才明白——我连那个最后的备选也不是。他从美国回来之后,根本就没联系过我,是你爸告诉了我一切。”

“你什么也知道了?”我惊讶道。

“那是自然,”他放下冰冷的茶杯,“我去找过莫北,也说了我想要跟他一起生活,他却叫我走开,他说他不想在受到打扰,不想再想起过去的事情。然而我发现,他的枕下藏了你的照片,还有一缕头发……是你的头发,没错吧。”

“刘宇京,你恨我吧?”我问。

“我恨你入骨的!”他激动地跳了起来,“我原先是因为喜欢莫北,才记恨你,可当我意识到尤明在我心中的地位时,我对你得恨曾经消失过。可是那时老周把我叫了去,把将近四十年来发生的事儿都告诉我之后,我对你得恨才重新点燃了!是你杀死了尤明,是你杀死了他!”

刘宇京握着颈上的小瓶,慢慢地坐下,恨恨道:“你杀死了他。”

“我,我也让你遇见了他。”我无耻地狡辩道。

“给我了,又夺走?如果这是必然的结局,又何必当初?!”他眼中的凶狠消失了,“我想去杀了你然后自杀来着,可是我应乐去见老周的时候,见识到了一个女人……”

两周前。

刘宇京是敬佩老周的,他不想伤害他,可是报仇的愿望是如此强烈……

刘宇京忘不了那个趴在尤明坟头昏睡的日子,忘不了他是如何在长夜痛哭,忘不了那一冢被自己用双手掘开的墓。

但他想,在报仇之前,应该告诉老周一声,于是他去了,天真地。

白天的JOSE相当安静,只有几个孩子在打扫着昨夜遗留的狼藉,见了人就满脸的茫然。这些孩子多半是流浪儿或者社会青年,有些是从老乞丐的手里买来的。看来老周也不是善类啊,刘宇京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没什么好笑的,”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每个活在世上的人都跟妓女差不多,总会有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来侵犯你,有些人不要钱,有些人要钱,那些不要钱的就吃亏了。”

老周坐在轮椅上,由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妇女推了出来。那个妇女瘦得没有胸部和臀部,几乎没有化妆,只擦了一点薄粉遮住过于蜡黄的干瘪脸颊,宽阔的嘴巴,大而明亮的双眼,倒像是个轻狂过的人。一头整齐的大卷发垂至腰际,衣裙虽然看得出是折扣货品,却非常考究。刘宇京冷笑道:“那这个女人伺候你要钱吗?”

老周笑道:“这是我年轻时候的恋人,现在才刚刚联系上,哈哈哈……”他轻轻拍了拍女人搭在他肩头的粗糙的左手,“你该叫什么呢?叫姐还是姨呢?”

“叫姐吧,显着年轻。”女人笑道。她竟是当年的阿非,这些年来她没有混出什么名堂,拿一些不知怎么来的微薄收入养活自己。说来也不容易,一个江湖女子竟然三十年如一日地为老周守身如玉,如今五十几岁了,依然是个老姑娘,样貌也年轻。

刘宇京问道:“我刚在电话里跟你说了那事儿,你要是想把我办了还来得及,怎么说?是让我去干,还是阻止我?”

阿非笑道(她说话前总要笑一笑):“没有,只是这个老家伙刚才跟我说了这些事儿之后,我想求你帮个忙。你杀了向南的时候,顺便把他的左眼——是左眼吧?——没错,把他的左眼挖出来还给我。他小时候在监狱那阵儿,让人打坏了一只眼睛,是我给了他做手术的钱,还有角膜。”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老周叹道,“这么大的事儿我居然昨天才知道,李骁这杂种当年也没告诉我。向南没问过是谁帮了他,他要是知道这是兰芷(天,我都忘了这是我妈的原名)的情敌,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呢。”

刘宇京急忙观察那阿非,才发现她果真有一只眼睛是空洞无神的。

“小刘,老头儿跟我说过你那农村小孩儿,叫什么明?路尤明是吧?”阿非擦了擦那只好眼睛,“咱们并不能怪什么人来破坏咱们的姻缘,那小孩就是心眼太实。我当年也是看清了喜乐的死心眼儿,才没跟她计较,要不然以我的个性,肯定挥着两把大刀砍死她个插足的,哪儿还轮得到你去砍她儿子?”

“算她厉害,她赢了。这是她第几次救了你?第三次吧?第一次的时候她放过了你妈和未出生的你,第二次她给了你一只眼睛……”刘宇京端起冷茶一饮而尽。“我本不想同你说这些的,只是刚才你问我为什么没有跟莫北在一起的时候,我想,你把情,看得太轻了……”

茶杯在桌上略旋了两圈,磕出一串脆响。刘宇京苦笑着坐在沙发上,比刚才离我近了些。我听了故事后不禁瞠目结舌,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刘宇京居然睡着了。

放下了心事的人睡得最安稳。我想到他睡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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