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珍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的人,记忆深处快要被遗忘的屈辱、恐惧、无助……统统呼啸而来,直至没顶。
呵,本以为已将那段不堪的记忆彻底忘怀,待到这个本以为死去六年的人活生生的坐在眼前,才恍然那不过是则自欺欺人的笑话。
韩珍白着脸,嘴唇颤动了两下,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若说六年前他凭着聪敏与血气侥幸逃脱,而在六年后的此时此刻,当他发现自己再一次落入他掌握之中的时候,却已然溃不成军了。
陈锐看着韩珍惊惧神情,慢慢敛去眼中那抹笑意,勾起嘴角,讥诮道:“怎么?韩公子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故人了?”
韩珍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道:“一别经年,宫主安好?”
陈锐摊手笑道:“侥幸不死,残喘度日。”
韩珍涩声道:“此番宫主邀在下前来,所谓何事?”
陈锐挑眉,盯住他,笑得暧昧不明,“你说呢?”
韩珍垂下眼睛,片刻后猛地抬头,尖声道:“你要如何才肯放我走?!”随即惊觉自己如此失态,不过徒惹耻笑。
陈锐见状果然哈哈大笑,半晌才停住,嘲讽道:“韩珍,你如今的胆量气度可是大不如前。”
韩珍在他锐利的审视下不禁一阵瑟缩,勉强站稳阵脚后方强笑道:“韩珍本是无用之人,还请宫主高抬贵手。”
陈锐微微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此番重逢实属不易。你我多年未见,何妨坐下来聊聊别后境况。”
韩珍心知此番难以逃脱升天,心灰意冷之余认命道:“谨遵宫主之命。”
陈锐微微一笑,却指着面前精致的茶点说道:“你我有的是时间,不如边吃边聊。”
韩珍这才留心桌上摆放的点心俱是他爱吃的品种,有他自小喜欢的桂花糕和蟹黄饼,也有近两年常吃的杏仁酥和鲜肉月饼,再转头缓缓扫过屋内陈设,竟无一处不称意,思及此处不禁心底泛起一阵寒意。
他对上陈锐似笑非笑的丹凤眼,苦笑道:“宫主神通广大,韩某甘拜下风。”
陈锐却只挑眉不语。
韩珍涩声问:“我当年听闻宫主……坠崖,原来是金蝉脱壳。”
“仓促应战之后,众目睽睽之下,你要我如何金蝉脱壳?何况,”陈锐自嘲一笑,“我那晚还饮下不少化功散。”
韩珍闻言心头一跳,旋即尴尬地垂下眼睛。
陈锐见状一笑,慨然道:“罢罢罢,那些旧事你权当过耳清风。且尝尝这些点心合不合意。”
韩珍捻起块鲜肉月饼咬了一口,却见陈锐施施然开了锦盒取出一只莲花玉碗来。只见那碗晶莹剔透异常精美,韩珍顿时一窒,随即口中美食哽在喉头竟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了。
陈锐似是未曾留意到他的反应,径自取过酒壶斟满玉碗,再轻轻推到韩珍面前,柔声道:“喝口酒润润喉。”
韩珍盯着那碗僵硬片刻便毅然端起一饮而尽,随即满口桂花清香。
韩珍垂下眼睛,捏着玉碗默然良久。
此时他已经从最初的冲击下回过神来,极力克服心中惊惧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才留意到陈锐身上竟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药味。看来他当年受伤颇重,一直未能恢复,自己若能挟持他……动动微微麻痹的双脚,旋即苦笑,恐怕不等自己摸到陈锐衣角,那远儿便已冲进门来了。
想到屋中陈设并几日菜式,心底又是一寒。当年逃走实属侥幸,而今陈锐有备而来自己孤立无援,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这边韩珍径自愁容惨淡胆战心惊;那边陈锐自顾自好整以暇气定神闲。
韩珍正在忐忑纠结中,蓦地想到人生在世终有一死,立刻海阔天空意态平和,他坦然抬头眼看向对面那人,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好好打量对方。
只见他一袭白衣斜靠在椅中,正捏了另一只玉碗细细把玩,眉目俊美依旧却少了几分恣意飞扬多了几分内敛阴沉,薄唇苍白已不复往昔红润,只有一头乌发黑亮如故……
不知怎的心中升起一股复杂的感觉。
陈锐挑眉,似笑非笑道:“盈儿看了半晌,可有看出什么门道?”
韩珍静默片刻,微笑道:“宫主如今的衣饰比过去淡雅许多。犹记得第一次面见宫主,金冠玉佩,一身黑色锦袍上绣满大朵金线牡丹,真真光彩夺目。”
“呵呵,那时气盛什么都要最好的。如今所有钱财都用来买命,既无余钱置办华服便索性披块白布了事,偶尔兴起还可扮鬼吓人找点乐子。”
“……哪里哪里,宫主气度非凡,浓妆淡抹总相宜。”
陈锐但笑不语。
韩珍吃完那块鲜肉月饼,说道:“连衡一别后,韩某的所作所为大约宫主都已知晓,韩某不再赘言。不知宫主有何奇遇,可否告知一二?”
陈锐微笑,“那日被逼无奈,只得跳崖了断。大约命不该绝,因崖侧横生树木减缓下坠力道,未能立死。后有兴王暗卫下来将我救起送回王府,幸得救治才留得一条残命。”
“安泰二王被禁,韩家谋反案并着诸人的官司可都是出自宫主手笔?”
“与兴王合作,我出谋划策他派人行事。”
“布局精妙,环环相扣,宫主高谋韩珍佩服。”
“揣摩多年借势而为,只求一击必中。”
韩珍苦笑,“宫主恨我入骨,在下当以死谢罪,可家人无辜。”
陈锐嗤笑,“国法中尚有株连之说,何况当年若无韩琦秦永安暗宫何以重创,我又如何落得这般田地?”
“暗宫藐视国法以武犯禁,本应受到惩处,韩琦安王在其位谋其事何错之有?况且,若非那晚暗宫内讧在先,受挫的当是官军。”
“乘人之危,阴险至极!”
“机缘巧合,何谈阴险?”
“呵呵,那‘饮酒伤身,不喝为佳’呢?”
韩珍闻言一窒。
陈锐捏了玉碗,缓缓道:“我一直在想,你当时为何对我说这句话?”
韩珍无语。
“你说的是‘不喝’,而非‘少饮’,显然早知那晚陈锋要对我发难。”
“……是。”
“你也参与其中?”
“绝无此事。”
“那你如何得知?”
“实属偶然。”
“若是恨我为何要说,若想帮我何不明说?”
“……我不知。”
陈锐默然良久,豁地惨然一笑,“你可知就为了这句我不知,我苟延残喘到今日?”
韩珍心底一颤。
“你可知我那晚身在聚贤厅,却一心惦念你卧病在床;你可知我本能全身而退,却折返火场寻你;你可知我看到马三尸首时,又是何等心情?”
陈锐语气柔缓堪称轻描淡写,可韩珍却越听脸色越白,不由垂下眼睛。
“更可笑的是,我看到桌上放着这套玉碗竟还抱了去。呵呵,”陈锐自嘲,“也幸亏如此,隐在暗处的兴王暗卫以为盒中是什么要紧物件,这才冒险下到崖底,我也才因此得救。”
韩珍半晌无言,随后硬是压下心中愧疚,涩声道:“承蒙宫主错爱,韩某无以为报,只求一死。”
陈锐嗤笑:“你若一死了之,未免太轻松了吧?”
“若要韩某生不如死,也但凭宫主心意。”
陈锐闻言诧异,却见韩珍一脸坦然平静,仿佛只是谈论天气之类,不由挑眉,“你这算是什么,以退为进?”
“身为鱼肉的自觉罢了。”
陈锐一笑,“盈儿依旧伶牙俐齿。”
“宫主照样不依不饶。”
“那你想不想听听这些年来我如何打发时光?”
“愿闻其详。”
“早年曾跟师傅学些药理,只是那时耽于武学不曾在这上面用心。重伤之后几近垂危,幸得兴王延医问药才保下命来,之后不得不日日医药为伴,无奈之下只得苦中作乐用心钻研起来。”
“宫主聪敏过人,几年下来想必颇有心得。”
陈锐一笑,尽显傲然,“我若出马,太医院大医正也唾手可得。只是,”
“宫主志不在此。”
“呵呵,知我者盈儿也。我乃暗宫之主,行的便是杀人越货的勾当。救他人之命与我何益?不若炼毒杀人快意恩仇更得我心。”
韩珍心中一紧,随即笑道:“想必韩某现下用的这药正是宫主所制。”
陈锐点头微笑,“不错。你感觉如何?”
“内力被制,一运气便腹痛如搅,不运气倒气息自如,另外身体微微麻痹,起居饮食可勉强如常,但若是着了火来了强盗可就无力逃生了。”
陈锐唇角一勾,“这处宅子安全隐蔽,无需担心走水和强盗,正可拿来制住盈儿爱跑爱跳的毛病。”
“……不知它叫什么?长期服用有何后果?”
“我不曾取名,不如盈儿给它起个名字吧。至于有何毒副作用,”陈锐笑道,“还要劳烦你来告诉我。”
韩珍闻言苦笑,“就叫‘无奈’吧。”
陈锐一笑,不置可否。
“我还配制出几种旁的毒,个个性质独特。只是都未起名字,盈儿可有兴趣?”
“……荣幸之至。”
“一种毒吃下后,周身犹如火灼汗出如浆,三个时辰后脱水而死。”
“炮烙。”
“一种毒吃下后,也是周身如遭火焚,却无一滴汗出来。中毒者口感舌燥只想饮水,最后胀破肠胃而死。”
“饮鸩。”
“一种毒吃下去只觉腹中饥饿,于是不停地吃,直到腹胀而死。”
“饕餮。”
“还有种毒,吃后欲焰焚身却无从发泄,最后爆体而亡。”
“……炼狱。”
“一种毒吃下去神智癫狂,放浪形骸一发不可收拾,直到精尽人亡。”
“……贪欢。”
陈锐看向韩珍,“还有一种毒,入口甜蜜回味苦涩。夜半发作焚心蚀骨痛不可当,偏偏腹内有股暖意缠绵不去,令人眷恋难舍。发作时若饮下此毒便可消除疼痛只余快感如登极乐,但下次发作时来势更猛,需得增加用量方能缓解。如此这般循环往复,直至油尽灯枯。”
韩珍听得一阵心悸,半晌方道:“这毒恁地毒辣。”
陈锐一笑,缓缓道:“取名‘相思’可好?”
韩珍神色复杂地看他半晌,长叹一声,涩声道:“不若‘错爱’来得贴切。”
陈锐闻言怔忪半晌,方恨声道:“你——,真好啊。”
目光毒辣,语气阴森。
韩珍不语,只默默与他对视,自有百种滋味难以言明。
过了半晌,陈锐看向韩珍,咬牙冷笑道:“我一颗真心捧过去,却被你弃之如敝屣。一夕之间,我失去挚友、下属、权势、财富、武功和健康。谭盈、韩珍,你欠我实在太多。你此番落到我手中,这辈子就休想离开。”
“……你到底要如何?”
“看看这房中陈设,你还不知吗?”
“我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不复旧日模样。”
“呵,更加俊美,惹人倾慕。”
“……我只会更怕你。”
陈锐一怔,随即苦笑,“习惯了。”听得韩珍不由心中一酸。
韩珍说道,“宫主人中龙凤生性坚忍聪敏过人,实在韩某生平少见。我虽不能……,却也真心钦佩于你。我无意与你为敌,若能化解你我仇怨,韩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陈锐挑眉,讥笑道:“韩公子有何高见?陈某洗耳恭听。”
“记得宫主曾提过你早年得令尊令师洗髓拓展经脉,方成就一身绝世武功,而今你又通晓医理毒理,可曾想过或许有什么方法能将我一身内力转到你身上。你有内力支撑,少些苦痛身体也会硬朗起来。只要身体康健,富贵荣华于你有如探囊取物。你意下如何?”
陈锐闻言沉默不语,只将手中一直把玩的玉碗放在桌上,持了酒壶缓缓斟满了。
韩珍不知他是何意,只顾留心他神色。
陈锐抬头看向他,缓缓笑道:“我说你不错,你果真不错。这等惊世骇俗的想法竟与我想到一处去了。只是,你看看这碗。”
韩珍垂眼看向那碗,不见有何出奇,正自狐疑却注意到碗下桌布湿了,那湿痕正慢慢扩大。
原来那碗看似完好,周身却遍布细不可见的裂纹,斟入碗中的佳酿正缓缓地渗出,在桌布上汪成一片酒渍。
只听陈锐一阵冷笑,“如今我便如这碗,看似完好实则破败,他人内力再多再好也是留不住的。”
韩珍无言以对。
“你知道吗?那晚我抱了这套玉碗跳下崖去,听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心头很是平静,只觉得就此死了也好。可是等我在崖底醒过来发现自己没死的时候,竟然十分庆幸,可见但凡有机会活下去就没有人想死的。
只是很快我就发现周身疼痛难忍,一动也不能动。也是,从那么高的崖顶上跳下来怎能奢望全须全羽?肋骨断了刺进肺里,稍稍呼吸就疼得厉害,可我也不能把自己憋死,只能疼一阵憋一阵,折腾到后来终于饿了。手边倒有现成的野果,我能闻到清甜的香味甚至能够摸到果皮上的绒毛,可就是没法拿起它把它塞进嘴里,因为我的手臂断了。
接着,我眼睁睁看着三只兀鹫盘旋而下最后停在我脚边,大约是被血腥味引来的。你肯定在战场上见过兀鹫,那是专门吃尸体的一种鸟,黄色的眼睛黑色的嘴。不过你肯定没有像我那样靠得那么近地观察过它们。三双黄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呵呵,真是世间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了。
我想踢一下,把它们赶走。可惜踢不动了,因为我的腿断了。所以我就睁大眼睛狠狠地瞪回去,直到双目刺痛泪流不止也不敢合上。与其被它们生撕了,还真不如一开始就摔死了干净。
就这么相持了一天,也许两天,直到兴王派去跟踪安王的两个暗卫从崖顶下来,这才得救。
他们先带着我在破庙里住了一个月,等到伤势基本稳定便将我秘密送到兴王府。在王府别院躺了半年我终于能下床了,这时才发现腿骨没接好,瘸了。没办法,只好自己打断了重接,结果又躺了三个月。”
韩珍听到这里,不由咽了口唾沫。
这时陈锐拿起那只玉碗,碗中酒已漏得一滴不剩了。他从袖中抽出块帕子,一边细细擦拭那玉碗,一边说道:“等我能起身之后,兴王便把锦盒送了来。见到四只碗中还有一只完好无损,我挺高兴的,只是后来用的时候方才发觉这只竟也不好了。照说留着无用,不如砸了丢了,可不知怎的就是舍不下,只好另寻美玉请人重新雕了个一样的与它作伴儿。”
陈锐抬眼看向韩珍,柔声说:“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吗?”
只见韩珍面如土色,作声不得。
第十九章:相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