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了,我现在饿得头昏眼花,你快去拿点吃的来。”
落玉听他如此说,不敢怠慢,赶忙提好鞋子,边系衣带边往厨房赶去。
等他端着一碗银耳莲子羹并两块枣泥糕回来,韩珍已经换过干净衣服,正坐在床上看着蜡烛发呆。
吃过东西,落玉正要把碗筷送回去,韩珍却一把拉住他,“你别走,今晚留下陪我吧。”
落玉身形一僵,垂头不语。他知道自己过去的身份易生事端,因此平日里极注意举止分寸,生怕一个不妥当让人轻贱了去。
韩珍看他这样,心知他误会了,忙笑道:“刚做了恶梦,我心里怕得很。你披件厚衣服坐在床边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落玉一听,顿时眉目舒展,“反正我也醒了,陪你就是,干嘛说得这么可怜?”
可两人坐在一起却无话可聊,韩珍就让落玉拿本书来念,自己靠在他的肩头听着。落玉身体单薄,被他靠得久了就有些支持不住,身子微微摇晃。韩珍一察觉就推说累了,躺了下来。
每个人都有一副肩膀,却不是每一副肩膀都能撑得住你。
静室中回荡着落玉清泉般的嗓音,和着暖融融的烛光一道驱散了心头阴霾。
那个恶梦许久不做,几乎早已忘怀,谁知今晚竟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思及发梦的原因,不外乎是半夜肚饿,没脱外衣睡得不舒服,还有心中牵挂风曜有些心绪不宁。难得三个因素都凑在一起才会如此,日后小心些,应当无妨。
两日后,韩珍和父兄一起到兴王府上贺寿。兴王今年二十七岁,非是整数生日,却偏偏借此大宴宾客,不无笼络朝臣或者乘机观察众臣意向的味道。
父子三人到了兴王府,拿出请帖递上礼单,便有仆人他们引到后花园的敞轩中。韩珍一路看过来,觉得兴王当真有品位,院中一石一木,一亭一桥,无不错落有致,精巧优美。
兴王这次别出心裁,请客不在正厅,而是将宴席摆到花园中。美酒佳肴配着好景致,这贺礼也可收得理直气壮。
三人到了后花园,便见那里已坐了许多人,其中几位王爷和北肖睿王坐在一处十分扎眼。父子三人过去向他们见过礼,便分开来各自找朋友聊天去了。
不多时宾客到齐,兴王笑容可掬地招呼大家都入了席。开席前的一番话讲得甚是冠冕堂皇,大意就是大延声威日隆,国泰民安,都是各位王爷和大人的功劳。小王不才,借着生日邀请诸位一聚,共享这太平盛世。
兴王的说辞不是很长,却被打断三次,皆因皇后,太后和皇上先后着人赐了东西,众人少不得一起跪下接旨。
皇上虽未亲来,赐下的骊踏双燕墨石砚却是当年先皇赐给尚为太子的当今皇上的。内侍一报出这件宝物的名称,在场众人神色都变了,或惊或喜或忧或急不一而足。饶是兴王这么有城府的人,也不禁面露喜色。户部尚书宋耀祖大人笑得不动声色,安王略皱了皱眉,昌王倒是喜形于色,皓王似吃了一惊,随后笑着看向兴王。这时兴王已经控制住自己的神色,得体地领旨谢恩。睿王不知这方砚台有何来历,却从众人神色中猜出六七分。韩珍偷眼去看泰王神情,倒见他波澜不兴,平和已极。
是了,尘埃尚未落定,一切还未可知,何必忧虑惶急贻笑世人?
待到上菜时,便见一队美貌侍女犹如彩蝶般翩然宴席间,赏心悦目。宴席上的菜色精细酒水上佳,所用器皿却并非什么珍贵玉石或者俗气的金银,统统都是官窑瓷器,各个都是“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精品。
韩珍细看那些瓷器上的花纹,也是花鸟虫鱼山水人物各不相同,皆描画得纤细入微,栩栩如生。自己面前摆放的筷子也非玉石,象牙或纯银所制,只是普通竹筷,但筷子头上雕的花纹甚是奇怪,拿起细看,发现竟是首《竹枝词》,每个字只有粟粒大小,却各各工整匀称,清晰可辨!
韩珍不禁暗自称奇,兴王这般清贵风雅,难怪深得文臣,尤其是文臣中的清流派好感了。他随即想起自己以兄弟两人的名义送的那架纯金小水车,不禁肉痛,早知如此便请人作个木头的算了。
兴王今天兴致极高,作为寿星一桌桌走过来跟宾客敬酒并接受众人祝福。待他走到韩珍这一桌,也不见丝毫倦色。韩珍看着面前这位雍容俊雅的青年,思忖道,哪怕自己是坚定的泰王派,也不得不承认他的风度涵养无懈可击,比起十多年前可高了不止一两层。
兴王敬过一轮之后,请宾客自便,有几位大人告辞离开,其他人也不拘什么礼节,三五个凑在一起闲聊起来。韩琮自去和那班将军扯皮打趣儿,韩琦却过来和韩珍说话。两人聊了几句,韩珍借口出恭躲了开去。
这边韩珍刚离开,那边安王马上走过来。
安王问韩琦:“你问了没有,他怎么跟你说的?”
韩琦注视着韩珍的身影消失在假山后头,才开口轻声道:“我问他,前几日太后可曾召他去,说了什么。他说,召了,太后想给他赐婚,是方家二小姐。”
“然后呢?”
“他说他无意成亲,况且琮弟比他年长还尚未成亲,做弟弟的怎么能越过哥哥去?太后听了觉得言之有理,就打算把方小姐许给琮弟了。”
安王嗫嚅道:“跟我问出来的一样。”
韩琦抬眼去看安王,奇道:“你既问过,为何让我再问一遍?”
安王踌躇。
韩琦会错了意,以为安王偏疼韩珍,想要他娶方家小姐,便笑道:“我听内子提过方二小姐几次。她的确很好,可琮弟也配得起她。”
安王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韩琦语重心长,“永安,阿琮亦是你的表弟。”
安王有些心烦意乱,连连摆手道:“你误会了。我虽然偏爱阿珠,但也很喜欢阿琮。我只想问你,有没有注意阿珠说话时的表情。”
韩琦暗自吃惊,看着安王说道:“你刚才一直往这边看,他什么表情你怎看不见?……你到底什么意思?”
安王犹豫片刻,毅然道:“我怀疑他有意中人,却瞒住我们。”
韩琦思忖半晌,迟疑道:“不会的。”
“那他为何眼神闪躲?”
“其实也没有……很闪躲。”
“那他为何没说几句就托词离开?”
“大概认为顾小姐尸骨未寒,我们就催他成亲,实在不近人情。”
“你不觉得他为她发誓终身不娶,未免……太过了吗?”
“……说不定他真的很喜欢她呢。”
安王深感无力,叹口气:“你也已经起疑,何苦敷衍我?”
过了一会儿,韩琦开口:“昨天我娘和婶婶闲坐。婶婶跟她提起,阿珠要求另置一宅搬出去住。”
安王一震,追问:“然后呢?”
“婶婶当然坚决不肯,列举了一大堆理由,阿珠就没再说话。这是我听我娘说的,当时听过就算,也没在意。”
两人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难看。
韩琦涩声道:“总不会比牡丹阁的头牌更糟吧。”
安王苦笑,“就怕更糟。”
火石电光间,两人同时想起一人,相顾失色。
过了片刻,韩琦果断道:“这事回去再谈。”
“好。”
两人马上捡了园中景致作话题。只是这对表兄弟都心不在焉,勉强又挨了一会儿便先后告辞。
出了兴王府的大门,韩琦立刻跳上安王马车,跟安王一起往他府上去了。
却说韩珍,对着大哥他不敢言明又不愿撒谎,真是左右为难,硬着头皮敷衍几句,便借口尿遁了。
此时,他尚不知安王和韩琦猜出他与风曜的关系正不知如何是好,正往花园角落里躲清静去。
远离喧嚣,韩珍窘迫渐去,忧虑又生,刚才的言辞神色会不会让那位做刑部尚书的堂兄看出什么端倪?
思前想后,心烦意乱。
不知不觉走到僻静处,韩珍猛然察觉,在别人家中乱闯实在失礼,何况他和兴王没有什么交情,正要寻路返回时,却听得一丝琴声飘来。
韩珍虽不善音律,身边却不乏善奏之人,耳濡目染多年,于鉴赏一道略有所得。当下凝神细听,他立刻听出奏琴之人技法高明,曲声悠扬洒脱中却有忧愁挥之不去,颇似自己现下心境。韩珍一时脑热,也不管自己正在兴王府后院,寻着琴声找知己去了。
不多时便寻到一处偏僻院落,韩珍看它位置,断不是内宅,不由心喜,若奏琴之人是兴王内眷就不便结识了。
正待叩门,忽听得“嘭”的一声,弦断曲终,韩珍不禁有些羞惭。
韩珍犹豫着要不要叩门请罪,忽听一阵脚步声急来,院门豁地开了,现出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
那男孩身着仆童服饰,生得虎头虎脑。韩珍正要开口,那小童忽得扬声,“公子,果然有人在外边鬼鬼祟祟地偷听!”
韩珍一窘,没说话。
那孩子转着一双晶亮大眼上下打量他一番,接着大喊,“这人长得人摸狗样,我还没骂,他就红了脸,倒不像坏人。”
韩珍咳嗽两声,和颜悦色地说道:“在下姓韩名珍,是来兴王府上贺寿的宾客。方才在园中闲逛听到你家公子弹琴,便一路寻了过来。这位小哥可不可以代我通禀一声,问问你家公子,韩珍可有这个荣幸与他结交?”
男孩却没进去,反倒立定将他仔细打量一番,将信将疑,“你就是那个守住清阳城的韩珍?看上去也没有比我大多少,根本不像很有本事的样子。”
韩珍微笑,“我的确在场亲睹清阳之战始末。只是守住清阳城的是七千延军将士和五十万城中百姓,非我一人之力。”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进去通报。
韩珍站在院门外,仔细打量这个小院子。
不一会儿,男孩回来。
“我家公子说了,今天他心情不好,不愿费心迁就你。让你赶紧离开,别在这里聒噪。”
韩珍闻言错愕半晌,以他的家世声名和他本人的风度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没想到今天却在此碰壁……
男孩正要关门,韩珍连忙阻住:“小哥可否告知你家公子的姓名?”
男孩面色不善,“你问了去,以后好找我家公子晦气?”
韩珍愕然,连道不敢。
“哼,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家公子说了,世人或费尽心思起个好名或随便起个贱名,百年后都是一掊黄土,终是籍籍无名之辈。所以,他也不费那个神儿了,就叫无名。”
韩珍见他容貌稚气,口气却老成,颇似松儿人小鬼大,不禁失笑道:“我看你有些面善,不知你叫什么?”
男孩不屑,“我家公子都叫无名了,我还要名字干吗?”说罢,砰地关上大门。
韩珍一怔,不由自嘲,今天竟然被个小孩连番教训,是不是自己平日里过于托大了?
生平头一次吃了闭门羹,终究有些不甘心。韩珍在院门外朗声道:“韩某之所以冒昧登门,盖因公子雅奏。公子无意折节下交,在下也不敢强求。只是公子琴声中似有郁结之意,忧虑伤神,还请放开怀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韩某赤诚直言,公子请勿当我藏奸。”
说罢,转身离去。
房中有一羸弱青年正坐在一张古琴前,闻言怔忪片刻,猛然抓起古琴狠狠砸向房门。他病弱已久,手臂无力,而且又是坐着,因此那琴还没触到房门便已经落地,磕碰几下,竟然毫无损伤。
那青年大怒,起身过去将琴拣起,用劲全力向地上砸去,那琴立刻断成两截,他犹嫌不足,抬脚就踩,只把断琴踩成碎片才罢休。此时他已是气喘吁吁,站立不稳,那小童赶忙上前扶住,心疼道:“公子你何苦跟个陌生人生气?”
“闭嘴!”
第九章:赏金猎人
韩珍沿着原路返回,越近宴会地点,越觉得气氛有些古怪。……远远瞧见许多人站在那里,怎的听不到有人说话?
走近了,韩珍才发现众人围成一圈,疾步上前,探头一看,中间有一红一褐两个人影,正你来我往斗得激烈!
韩珍惊呼:“出了何事?”
只听身旁一人温言道:“逸之勿惊。兴王寿宴谁敢造次?”
韩珍扭头,只见柳昶一袭白衣,正站在他身旁含笑看他,不由暗悔冒失,微微红了双颊。
柳昶笑道:“你去了哪里闲逛?险些错过。”
这时韩珍已看清场中两人,红衣夺目者正是昌王,褐衣沉稳者却是李捷,心中已明了七八分。韩珍自从当年听了顾蝶一番劝诫之后,就有意无意地疏远了柳昶,此刻忽听见他口气亲近,一如师生二人过去私下闲谈的模样,不由怔了一怔。
柳昶见他不答,也不见怪,继续说道:“昌王殿下执意要与李将军比试武艺,李将军辞不过便应了。二人已比了一刻钟,还未分出高下。我对武艺一窍不通,只觉着那两位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看着十分之眼花缭乱。逸之可愿为我这门外汉讲解一二?”
韩珍忙道:“老师折杀逸之了,我哪里懂得许多?”
柳昶浅笑:“过去还称我子青,如今你长了几岁,反倒拘谨了?”
他既如此说,若一味推却反显小家气。韩珍索性大方地叫了声子青,然后看向场中二人,轻声为他解说。
场中两人各持一根竹筷充做兵器,正斗得难分难解。
只见昌王招招刚猛狠辣,围追堵截,步步紧逼。李捷身材矮小,平地打斗本十分吃亏,但他胜在敏捷灵巧,左闪右避,亦不落下风。
话说,自打昌王知道西戎武王死于李捷之手的那一刻起,就惦记上他了。
哼,当年他在拓拔浩那厮手中吃了大亏,天下人都知自己立誓手刃他,一雪前耻!可这没眼色的臭小子竟敢把他杀了。哈,这下可好,那只臭狐狸到了阴曹地府都要笑着说,大延昌王是他的手下败将。真是气死人!
另外,这姓李的还敢称延军四杰之一。闻啸功夫还行,带兵的本事也凑合,勉强算他一份。韩珍是个文官,就不与他计较。可这李捷,竟敢和他堂堂昌王并称,声名竟隐隐在三杰之上。呸,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乡野草民,他哪儿配?!
至于李捷,也素来鄙视昌王这种人。
在军中天天焚香沐浴,非锦衣不穿,非玉食不吃,直把行军打仗当成皇家出游。不许旁人赞他貌美,可是额头上才破点油皮,就急吼吼地召御医。若说比起一般的纨绔子弟多点长处,那大概勉强算是有才有貌。有半瓶晃荡尚不自知之才,有堪比西子却鼻孔朝天之貌。简而言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妄自尊大的白痴小鬼。
他若是他,如今哪怕不是皇上,哼,也做上太子了。
只是昌王的心思写在脸上,李捷的心思搁在肚里。若论现下情形,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昌王寻衅李捷容让。在场的闻啸韩琮等宁西将领都是耿直之人,最见不得仗势欺人,而且李捷乃宁西一将,若当众落败岂不削了他们宁西军的威风?所以,他们虽不喜他此时却都暗暗盼着他赢。
昌王见李捷不停闪避,早已勃然大怒:“你个无胆鼠辈,只会躲吗?!”说着掷下手中竹筷,空手劈下一掌,掌风呼啸,竟挟着十成内力。若李捷挨实了这一掌,必然重伤!
众人均看出昌王这掌来意不善,心都立刻吊得老高。侍女们哪见过如此阵仗,个个花容失色,失声惊呼。
却见李捷闪身险险避过,众人暗暗长舒一口气。
李捷似未觉察旁人心绪起伏,犹自笑道:“末将惜命,只为留下报效皇上。”脸上一派洒脱,身上已冷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