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那个时候,当他看到谭盈眼睛中的自我厌弃和绝望的时候,心里闷闷的。
当他看到大病初愈后的谭盈乖巧柔顺,非但没有获胜的满足,反倒很失望,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烦闷。
可是,看到那双眼睛中隐隐的戒备和冷傲,他心里突然十分畅快,所有的烦闷烟消云散。
不一样,他果然是不一样的!
那天,他心情特别好,连宫中的一砖一瓦看在眼里都是别有风情。
陈锐有时候会想,和他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如果把谭盈逼到崩溃,最后得到的只是一个乖巧的人偶,这个人偶的确会时时处处以他为重,却再也不会说出这么有个性的话来。
可是,有个性的他却一心想着逃走……
抱着特别的心思,陈锐对谭盈温和了许多,给他送去了新衣服,却没有送还谭盈当初的衣物配饰,他用这种方式暗示谭盈应该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
青衣侍从服侍谭盈穿好衣服鞋子。外袍是件白色的锦袍,衣袖和袍角上绣着同色花纹,乍一看朴素无华,实则精致华贵。
青衣侍从随后帮谭盈束好头发,为他带上一顶小巧精美的玉冠。
整个过程中,陈锐懒懒得靠在一边看着,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我的盈儿果真是天生丽质,这身白衣称得你清俊脱俗。你过去喜欢穿白衣吗?”
谭盈垂头看着袖子上精致繁复的花纹,心道真正的脱俗哪用得到这样的绣工?眼前飘过一个身长玉立的白色人影,心中微酸,脸上也显出了一点。此时眼角余光瞥到陈锐兴味的眼神,心头一凌,赶忙敛神微笑,“小时顽皮,娘亲嫌我总弄脏衣服,没有做白色的。可是后来肤色变黑,穿白衣反倒不相称了。”
陈锐道:“可你现在穿白色好看极了。”
“多谢宫主夸奖。”
“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不妨说来听听。”
谭盈看到陈锐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大着胆子说:“盈儿喜爱游山玩水。近些日子总是呆在室内,觉得有些气闷。不知宫主可否带盈儿出去走走?”
陈锐一笑,“好啊,我正想带你去个地方。用过晚膳我们就走。”
谭盈眼前一亮,笑道:“多谢宫主。”晚膳?这么说现在是晚上了。
用膳的时候,谭盈有点激动,有多久没有吹风了,有多久没有听到鸟鸣虫叫了,有多久没有见过星星月亮了?!
陈锐看得清清楚楚,对面的小人儿两眼放光,吃饭的速度都比平时快一倍。如果吃完饭后告诉他,他改变主意了,不知会怎么样……
用过饭,谭盈眼巴巴地看着陈锐。陈锐慢悠悠地漱口净手,等到青衣侍从撤下桌子,也未发一言,只是含笑看着谭盈。
谭盈仔细看着他,神色突然一震,抿紧嘴唇瞪大了眼,随后立即闭上眼睛,浓密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缓缓地笑冲着陈锐笑,妩媚动人。
看到这样的笑容,陈锐心中有些闷,招手示意。
谭盈起身走到陈锐身前,伸手搂住他的腰。
“闭上眼睛。”
谭盈依言闭眼,微微扬起头,唇边依旧带着一抹笑。
谁知并没有等到意料中的亲吻,而是一只眼罩,耳边响起一道低语,“为什么不信我呢?”
谭盈吃惊地张开嘴,真的带他出去?!
陈锐见状低声轻笑,收紧了手臂,低头吻上那柔嫩的红唇。
陈锐抱着谭盈施展轻功,纵身越上房顶,向外飞奔而去。两名青衣侍从提着篮子跟随在后。
谭盈埋在他的怀里,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感受着抚过身体的清风。
久违了的感觉,让他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兴奋!
还有,这有力的臂膀,宽厚的胸膛和坚定的心跳,这一切都带着某种让人怀念的感觉,让他想起那个恣意纵情的人。
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忘了他……
不多久,陈锐停了下来,将谭盈放在草地上,然后给他解下眼罩。
林间的空地中,一潭水,水面上雾气袅袅;头顶墨蓝的天幕上,一轮明月,状似银盘,如水的月光倾泻下来,犹如仙境。
周围的空气带有些微硫磺的味道。
温泉,是温泉!
“喜欢吗?”
“……嗯!”
“那还愣着干什么?”
谭盈脱了衣服,走进温泉,小心地找了个合适的位子依在池边。当热热的水包裹着他的身体,不由地叹息了一声,真的好舒服。
身体的放松下来,精神也开始放松,整个人懒洋洋的。
“来尝尝这个。”
谭盈接过酒杯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青衣侍从留下酒杯酒壶和替换衣服已经离开了,只剩下陈锐穿着一件黑色里衣靠在他旁边不远处。
谭盈瞟了一眼陈锐,黑色的里衣飘在水里再加上生起的雾气,什么都看不到。
“不喜欢喝酒吗?”不知是不是温泉的缘故,他的声音也变得慵懒随意。
“只是不常喝而已。”
谭盈喝了一口,醇厚绵长,还有一股桂花香。
“桂花酿!”
“配着今儿的月色岂不是正好?”
“……是啊,正好。”
“喜欢就再来一杯。”
唇齿间漫溢着桂花的清香,还有酒香。这味道勾起了谭盈的回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和怀璋一起吃酒,自己满口不着边际的话,笑个不停。因为从那天下午起自己就好开心,一直忍到晚上借着喝酒的由头才敢放肆地大笑出来。
谭盈不由得开口,幽幽说道:“再点上炉檀香就更好了。”
“你说什么?”陈锐没听清。
“噢,我说我喜欢这儿。”
“你说,在这温泉旁边种几拢竹子建上一间竹舍,可好?”
“……好。”
随后两人不再说话,默默地喝酒泡温泉,各自想着心事,难得的平和自在。
还和风曜一边赏月一边喝酒,后来……
泡在热乎乎的水中,喝着桂花酿,谭盈两眼半闭,雪白的脸颊带着微醺的红晕。半醉半醒的感觉真好,没有一丝烦恼,就让时间停在这一刻吧……
在水下一只手轻轻地放在谭盈的腿上,半晌,没有离开也没有动。
谭盈懒洋洋地伸过手去,指尖在那手背上轻轻地勾划,有一搭没一搭的。
突然水声响起,紧接着有人紧紧搂住他,同时堵住他的嘴,吻得霸道又温柔。
谭盈的眼睛还是半睁半闭,朦朦胧胧,似醒非醒,等到那人松开口,才喘着气笑道,“作什么这么急,你要温柔点儿,别弄疼了我。”
陈锐注视着怀中人迷醉的双眼、微嗔的表情和精致的容貌,一股热流直冲向小腹,饶是一贯冷清的个性,此时也按耐不住了。
他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你看我的”,便搂紧谭盈开始攻城略地。
一番云雨之后,两人喘息着拥在一起,渐渐地从高潮的余韵中平息下来。
陈锐心满意足,贴着谭盈的耳朵轻声道:“喜欢吗?”
谭盈又困又乏,含混地答道:“你一点儿都不温柔……”
陈锐失笑,又为着谭盈亲昵的口吻满心欢喜,“我的小宝贝儿,下次我一定注意。”
“……什么宝贝,不是心肝吗?”
陈锐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捏住谭盈的肩膀用力摇晃,吼道:“你看清楚我是谁!!”
第二十二章:往事如伤
听到耳边的怒吼,谭盈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面对陈锐扭曲的脸,赤红的双眼,谭盈认命地闭上眼睛,心中了然,这次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了。
出乎他的意料,陈锐没有劈手就打,只是用力将他扔到岸上。
尽管没用内力,陈锐的力气也很大,谭盈砰地撞上树干,肩膀一阵剧痛。
谭盈挣扎着坐了起来,看着陈锐出了温泉慢慢向他走来,最后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谭盈扬起头看向陈锐,而陈锐脸面背光看不清楚表情。
谭盈飞快地估计了当下形势,心中安定下来。虽然浑身湿嗒嗒的,形容狼狈,脸上表情却平静从容,精致的容貌映着月色格外出挑儿。
陈锐注视他片刻,突然出手,重重击在谭盈身后的树干上。
“咔嚓”一声树干断裂,随后这棵大树便轰然倒地。
一阵风吹过,谭盈浑身是水,不禁打了个寒战。
青衣侍从听到这边的动静已飞身赶到,此时正静静立在不远处,等候差遣。
陈锐低声吩咐了几句,一个侍从服侍他穿衣,另一个走到谭盈跟前替他摸干身子,简单处理了肩膀的伤,再帮他穿好衣服。
然后,陈锐揪过谭盈,施展轻功向暗宫飞奔而去,两名青衣侍从收拾好东西紧跟在后。
回去的路上远没有来时那么舒服。陈锐正在气头上,那有心情怜香惜玉,随便将谭盈一夹,手劲也大,正压在肩膀上,疼得谭盈直冒冷汗。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在气头上,头一次忘记给谭盈蒙上眼罩,谭盈也没浪费这个难得的机会,接着月光好好欣赏了一下沿途风光。
回到暗宫,陈锐径直冲到密室,把谭盈的穴道一点,就往床上一丢,转身合上房门就出去了。
陈锐离开密室,就回到书房,摒退侍从,一个人坐在书案前闭目养神。
暖洋洋的烛火照亮了整间书房,那俊美的面孔依旧平静,紧握的双拳却泄露了他的情绪。
不多时,陈锐放松下来,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开始翻检书桌上的文件。
随后,挑出一份细细阅读。
书房外,回廊上,两个青衣侍从立在门的两侧,随时等候宫主差遣。
忽听得书房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随即听到宫主怒骂:“小混蛋,竟然没有一句真话!”
两个侍从吓了一跳,互看一眼,犹豫着该不该进去,里面却没了动静。
一个侍从悄悄示意自己的同伴,少安毋躁。
一个时辰后,陈锐从书房出来,神色平静与平时一般无二,吩咐侍从将书房整理干净便走了。
两个侍从进房一看,一方古砚砸在地板上,粉碎,墨汁也溅了一地,其它地方倒没什么异常。两人对视一眼,心道不知是哪位长老的公文惹怒了宫主,他俩服侍在侧这些天可要加倍小心。
谭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打量着密室的布置,说来可笑,他在这里住了好久,却是第一次看清这个房间。
谭盈的肩膀火辣辣地疼,再加上今晚一番变故,心情激荡一时难以入睡。
没想到陈锐盛怒之下竟然没有一掌劈了自己,此中意味不言自明……
可是,即便他真有些喜欢自己,也不能忽视他冷酷高傲的本性。
自己一时忘情打破了近日来虚伪的平静,如果不能妥善面对陈锐微妙的心理,弄不好下次见面就是自己的死期。
谭盈皱紧眉头揣测陈锐将会如何对待自己,思前想后觉得那样都有可能。
还有一项认知让他极度不安。今晚是满月,说明现在是九月十五,当然也可能是九月十四或者九月十六。即便是十四,离被掳的日子也有十七天了,可是竟然还没有等到人来救他……
想到这里,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底下的原因,他不敢想……
正在他心慌意乱之时,听到了“咯哒”一声,随后就是熟悉的呼吸声。
谭盈看向门口,陈锐立在那里看着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激动,就这么一道平静的目光,愣是压得谭盈喘不过气来。
注视良久,陈锐率先开口,声音低沉却没有起伏,“我真的很佩服你。”
谭盈不知该说什么,索性闭口不言,心跳得更急,浑身肌肉也绷紧了。
“我自负有识人之能,却没想到会被你骗的团团转。”
“……我没骗过你。”
“是吗?那么请问,你听说过吏部侍郎韩骏吗?还有,你知不知道翰林院大学士周鼎昌之妹周竹蕴是什么人啊?”
拖长的调子,淡淡的讥嘲,像一只无形的手拉扯着他的神经。
“……”
陈锐施施然地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谭盈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神色有些紧张。
“这位韩大人有二子二女,除次女以外,均为正妻周氏所出。其中,这个次子很有些意思,于景岚八年四月十五日持珠而诞,遂取名韩珍,小名阿珠。据说生的珠圆玉润,很受宠爱,不过却并不比一般的孩子出色多少。
景岚十三年五月二十日晚,韩珍在京城有名的妓院牡丹楼失踪,六日后竟然自己骑马逃了出来。且不说五岁的小童去妓院是不是太早了一点,一个五岁的孩子竟然能够独自从人贩子的手中逃脱,却让人不得不佩服啊。”
陈锐语带戏谑,谭盈张张嘴却没说话,脸上有种认命后的平静。
“同年六月二十二日皇帝下旨破例让这位韩小公子入太学,是延朝有史以来最年幼的太学生。可是,这位刚刚轰动京城的小神童,在太学中的表现却不甚佳,可以说文不成武不就。过了几年才勉强达到中上水平,还真是让人有点儿失望啊。
不过,景岚十八年春,太后下旨赐婚,主角就是这位韩家小公子和当时的户部侍郎现任户部尚书的顾游顾大人的女儿顾蝶。呵呵,在京城这也算郎才女貌传诵一时的佳话啊。”
陈锐勾着嘴角,面带笑意,一双眼睛却死死盯住谭盈,又道:“可是接下来的两年,这位韩珍小公子再没出过风头,照样安分守己,平平常常,比起其他的贵公子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到了景岚二十年九月二十四日的秋狩,这位武功平平的少年却一鸣惊人,独自手刃一只猛虎,救了六皇子的性命。凭此成绩得了秋狩第三名,风头却远远盖过第一名的泰王和第二名的闻青大将军的长公子闻啸。”
谭盈干巴巴地接口,“真的?他能保住性命还真是侥幸的很。”
陈锐一笑,不置可否,继续说道:“韩珍公子回京后以受惊为名在家中修养一个多月,再次回到太学后,写诗作文却有了长足的进步,让人耳目一新。不多久,不论文武在太学都可以排进五名之列,在京城也算难得的文武双全操行良好的名门贵公子了。
不过,这么一位行事素来规规矩矩的贵公子却在景岚二十一年三月十一日晚和一个朋友在酒楼醉八仙喝得烂醉,第二天上午才回到家中,被其父以家法重责,趴在床上修养了一个月才完全恢复。随后,这位韩珍公子在过完十三岁生日之后,于四月二十日独自离家,理由是出门游历。
呵呵,年纪不大却是很有传奇色彩的经历,对不对?盈儿,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运气不错的普通人吧。”
“噢?只是运气不错?一次也许是运气,两次呢?”
“两次应该是凑巧。”谭盈笑答。
陈锐轻轻摇头,笑道:“我和盈儿的意见不同。我觉得这个韩珍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少年却能做到这一步,真的很难得。”
“深藏不露?这个韩珍不过是一名普通官员的幼子,有什么必要深藏不露?我想他只是个怕麻烦的闲人罢了。”
“只是怕麻烦吗?他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到关键的时候却有勇有谋,不简单啊。”
“俗话说,狗急跳墙。人到了危机关头会激发出潜能来,作出平时作不到的事情。仅此而已。”
“那么怎么解释,秋狩后他的文章武功都大有进步,难道太学里有什么危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