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反射到玻璃上的光到底还是刺得他眯上了眼睛。
转过头,看向双人病房靠里那张床上躺着的人。
灰白干枯的头发,双颊深深洼陷。
眼窝也成了坑,曾经也深邃迷人吧,就像韩秦一样。
蓝白条病人服下露出的手槁如鸡爪,曾经也修长灵活吧,就像韩秦一样。
惟一还残留这人一辈子执拗骄傲的,就是那一管始终直挺的鼻子,似乎不屈地向天控诉。
黄喜看着他,无悲无喜。
这个男人,是韩秦的父亲。按理说,他得叫他一声外公。
外公,姥爷。外婆,姥姥。
爷爷,奶奶,姑姑,舅舅。等等,等等。
所有这些表述人类亲戚关系的词,对黄喜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从没有机会去使用或者感受它们。
即使爸爸,也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子,此外就存在于韩秦给他讲述的记忆。
韩秦走的时候,就带走了所有。
他以为自己再没有什么亲人。他毫无选择地接受了这一切。
就像那天在出租车里,接到那个电话。
黄先生,不好意思,我们院里有一位韩相亭先生,最近因心肌梗塞入住和谐医院。我们查过,他目前只有你一位血亲,因情况危急,冒昧联系,如果方便的话,请速到医院2号住院区404病房。
如果方便的话,黄喜挂电话的时候,笑了。
他怎么能如果不方便。作为只有你一位血亲的他,只能再次毫无选择地接受这一切。
在他最需要的时候,这惟一的血亲并不存在,他也真的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他甚至不清楚韩秦的故事,但是他不曾遗憾。
如果韩秦想让他知道,他自然会知道;如果她不说,那就表明她认为黄喜不需要知道。
黄喜的手情不自禁伸到上衣口袋拿烟,然后想起病房里不能抽,又停住了。
继续偏头看窗外。
韩相亭醒了,一眼就看到窗前站着的年轻男子。
个子不高,长得那么普通,只有淡然干净的表情,勉强能看出韩秦的影子,其他都是随了那个没用又短命的男人吧。一想到这里,他就皱起了眉头。
即使过了这么久,对黄曦的厌恶仍强烈地存留在身体里。
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几乎80%的剧情都不复记忆。可是他清晰地记得关于这个男人的每一点滴。
有人说,人们记不得自己的恩人,但从来不会忘记自己的仇人。
那个男人,如此普通平凡,却让韩秦失了心,铁了心,猪油蒙了心,狠了心,毅然抛下他一早给她准备好的男人,工作和以后锦绣的生活,跟他走了。
自己跟老伴说过什么?韩相亭永远记得她走的那一天,自己砸了韩秦的钢琴,冷冷地发誓:“她不会有好日子过,她会后悔的,如果不是跪着回来,我绝对不会原谅她!”
一切都被他说中了。韩秦果然没有好日子过,那个男人很年轻的时候就得了肺炎,突然暴毙,她一个人拉扯着几岁大的孩子,在一个三流学校教书。
韩秦,他韩相亭的女儿,自小被称为音乐天才的女儿,培养了那么多年的女儿,在一个三流学校教书,穿的是打过补丁的裙子,半个月也吃不上一次整肉。
韩相亭猜的对,她果然没有好日子过;但韩相亭猜不到的是,她从来不曾后悔。
一开始私奔的小夫妻举步维艰,勉强支撑一个小家庭的时候,他以为韩秦应该会后悔了,然而她没有,她高兴地在大冬天里,把那双本该摁着黑白键盘灵活而歌的天才的手,泡在冰凉的地下水里搓洗那个男人的衣服;
等男人暴毙而亡,留下孤儿寡母的时候,他以为这下韩秦总该后悔了,然而她没有,给黄曦办了简单却绝不敷衍的后事,换了更小更破的房子,跟校长申请了兼课,一个人带着孩子,为了省电,在25瓦的灯下,一个一个教黄喜认字;
老伴在他身边哭,说女儿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这脾气像谁你不知道么?她永远不会回头,更别盼她回来认错。如果心疼她,只有我们去找她。老韩啊,去找她吧,这孩子太苦了。
韩相亭记得自己干巴巴地说:苦么,她自找的,我就是要她明白,她错得有多厉害。
老伴不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
韩相亭很想跟她说,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她的脾气像谁你还不知道么,我永远不会去求她回头,正如同她永远不会回头。而只要她肯回家来,我自然一次补偿到位,该她的我一切都给。
他只是想不到,韩秦会出车祸。那天他得知这个消息后,颇发了一阵呆。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完了,他输了。这辈子再也等不到女儿跟他认错。因为韩秦先通关了。
他的女儿,那么出色聪慧,自小被他疼在心尖的女儿,他最大的骄傲,就这么没了。
要等很久,他才发现老伴吐血了。本来身体就不好,受了刺激,更如江河日下。
她临走前,死死抓着自己的手,老韩啊,我也没别的想法,你把那孩子接回来养着,我求你了,那么多年了,我没勉强你做过任何事,就这一件,你答应我。
他只是泣不成声,最后也没说什么。
老伴走了,韩秦走了,那个罪魁留下的拖油瓶还指望他来养?
放屁!韩相亭很想骂人。怎么不一起撞死了?死了才好。
他顾自己固执地活着。他有钱,选了最好的养老院。
他也不寂寞,纠结了一辈子也没想明白的问题,他可以一直一直想。
每天傍晚,背着双肩书包,穿着白色短袖衬衣,蓝色背带裙,一头黑发扎成两个俏皮的辫子,少女走在家门前的小道上,落日余辉在她柔韧如春柳的身上映出一层绒毛般的光芒。
韩秦甜甜笑着。爸爸,今天我只练一个小时好么,陈娟娟叫我去她家里吃蛋糕。
韩相亭闭了下眼,试图坐起来。他有些尿意,本来可以叫护士帮忙,但他是很要面子的人,怎么能让人看到那么猥琐的样子。未免太没有尊严。
只是这样一个动作,居然撑了几次都没完成,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
韩相亭吸口气,再度用力的时候,突然身子一轻,胳膊底下穿过两个年轻的臂膀,并不健壮,但却足够有力。
黄喜将他搀起,然后默默站到一边。
这个人,是他的外孙。
韩相亭想冷笑,又伸手颤巍巍地去够床下格里放的尿壶。
黄喜在边上静静看了几次他的努力尝试,才俯身抓起尿壶递到他手里。
老头子苍白的脸上是一丝羞愤的红。
真好笑。黄喜想着,却完全没有想笑的欲望。
只是看着他的逞强和衰弱,也没有心疼或者气愤的情绪。
韩相亭瞪着他,想叫他滚开。但说不出口。
最后叫养老院的工作人员给黄喜电话的人是他。最后想见黄喜的人是他。
虽然不是他直接开口,可他提供了韩秦的地址,自然知道他们最后会找到他。然后他们真的找到了他,他也真的来了,又真的如他所想,是个那么普通的一个年轻人。
黄喜明白老头子想干嘛,也清楚他因为自己在而羞于干嘛。但是他就是不想走开。
这算恶趣味么?他问自己,为何看到他狼狈,心里会有小小的快感。
难道说,还是会介意当初所有人都不在的时候,他并没有出现么?
难道说,还是会介意韩秦不能带他回去这个男人的家里,看那只小鸟会出来报时的钟么?
韩相亭忍不住,最后还是把尿壶放进了被子底下。他知道,再等就尿到床上了,那时候会更丢人。他的括约肌早不是那么好使。
一个人老了,必须接受一部分尊严的丧失。
“家属么?”此时病房门开了,带眼镜的医生冲着黄喜甩个疑问的眼色。
黄喜点头。
医生示意:“出来一下。”
黄喜依言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时候,韩相亭终于松了口气。然而另一方面,他竟然有些害怕,这个沉默文秀的年轻人走了,是不是还会回来?
“心脏冠状动脉阻塞,这三条都很严重,必须马上手术,不过费用有些高,大概25万左右。另外手术风险也不小,毕竟病人年纪大了,做了也不过多活两三年,但是不做的话,撑不了一个月,情况就是这样,你们考虑考虑,三天内给我答复。”医生说完就走了。
这段话利弊明晰,黄喜相信他不是为了骗诊金。
孤了十几年的自己,莫名其妙钻出个亲人,又莫名其妙被叫来陪客,现在居然说需要25万做手术。来看他是没有选择,但这算什么?
这鬼老头根本自己也了无生趣,死了只有解脱的畅快吧,无论对己对人。
陪他两天算仁至义尽了,拿出25万给他做手术?笑话。
我又去哪里搞25万来给你?黄喜自嘲地扯扯嘴角,终于掏出双喜,点上,站在走廊里抽起来。
等一颗烟抽完,他就走了。
两天后他再来,被医生在进去病房前叫住。
“手术时间已经安排在明天上午十点,记得准时到,需要你签字。”
他一时没听明白,可那医生或许是真忙,说完就要走,然后被他一把拽回。“什么手术?”
黄喜的嗓子有些哑。
“就我上次跟你说那手术啊,你朋友上午刚缴完费——”医生有些诧异兼不耐烦。
“我朋友?”黄喜呆呆地问,“谁?”
“这两天你不在不都是他来——”医生说着看看黄喜的脸色,“人现在就在里面,你自己问他吧。”挣脱黄喜的手,整了整白大褂,走了。
黄喜推开404号病房。
韩老头躺在床上,有个人俯身摇着床下的机关,想把床支起来。床头桌上是一个膳魔师保温瓶。
那人的脸被床挡住,但那支棱的浓密黑发和两条装在修身西裤里的长腿——
“莫西林,你怎么来了?”他问着,试图口气平静。
莫西林抬头瞟他一眼,先把膳魔师里的粥倒在医院发的白洋铁碗里,搁在韩相亭面前的小支架上,又塞了一个枕头,垫在他腰后。
然后迈开两条腿往外走,经过黄喜身边的时候抓起他的手。“出来。”
黄喜不是故意瞒着莫西林。他只是觉得这是自己的事,纯粹自己的事。
他从来不想拿这事去烦他。不是清高,他单纯觉得没必要。
如果他不是韩秦的儿子,他自己都不想管这个。
莫西林很好,两人处得也不错,黄喜想过可以的话就一直这样处下去试试,但他还没有与他分享一切的意思。连韩秦的故事,他都不愿意多说,更何况这突然冒出来的韩老头。起开起开起开!
他告诉莫西林一个大概,不过是表示彼此间的尊重。算是知会一声自己最近的动向。他绝对没想到某人会自己找上门来,不但照顾老头,还垫付了手术费。
这不是250块,是25万。
25万,别说他黄喜没有,就算有,他也不曾打算给韩老头治病。
别跟他提什么温情,什么关怀。当一个人曾经真的需要过这些东西,他只会变得更冷血。
“你哪儿来的钱?”黄喜淡淡地问。然心情远没有语气平淡。
“你别管!”莫西林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他不高兴被问这个问题,因为真的很烦。
“我别管?这里面他妈的是我妈的混帐爹!我别管!”黄喜突然手一指病房,低声吼了起来。
莫西林呆了一下,他从没见过黄喜这么失控,说出这样的话。
“反正我有钱。”他耐住了性子。
“我不想欠谁,”黄喜说着,眉头紧紧皱起,想了想这话可能有些伤人,加了一句,“你的朋友,或者父母。”即使你的我也不想欠。
“放心,那钱是我的。”莫西林的口气倒很平静。
这钱的确是他的,自从医生口里得知这情况,他也真的动了一番脑筋。
回国后他一直还没机会挣钱,之前的积蓄买了房子,另外还有一笔不大的搁在股市,只是最近形势不好,被套了。莫西林倒不着急,想着到时候就能回来,所以没动,反正拿出来也是不够。
然后是借钱。萧萧那,连预支工资都悬;
老付应该有,但自从知道他对自己有那种想法后,这事是绝对行不通的;
老白应该也有,但也不能借,这回是莫西林自己的心结。自己老婆的事,哪能让人家旧情人解决那么窝囊;
然后是老莫他们,不是借不到,但一来要被啰嗦盘问,二来借他们的不一样是借。
这钱要的那么急,莫西林想想没有第二个选择,就找个二手中介,把那台G500处理了。
那是老莫送他的毕业礼物,是他最喜欢的东西,在认识黄喜前最喜欢的东西。
【黄喜:我不是东西……】
但是卖了也就卖了,因为着急,都没来得及不舍难过。
他看着眼前的生气的疲惫的黄喜,突然心里一疼,走过去揽住他肩。
“你别生气,我不是谁,我是你男人。”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顿一下,语气变得温柔。“又没多少钱,分分钟给你挣回来。别犯傻啊!”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又说:“敢说以后存钱还我什么的,回去搞不死你!”
韩相亭看着莫西林和黄喜两个手牵着手走进来,站到他面前,很有几分迷糊。
这个眉毛很浓打扮很精神的小伙子,两天前突然神奇地出现。
他不说话,很爱皱眉头,照顾人的动作也很笨拙。
见到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整个抱起,进了浴室,给他洗了个痛快澡。
他在自己手腕上专注地试着水温,带着极其认真的表情,细细搓着他身上每一寸的陈泥老垢,从头到脚,每个地方都没落下。连他的那个地方,都翻出来,连里面的缝隙都洗干净。
然后给他穿上干净的衣服,抱回床上躺着。
拿干布给他擦干头发,然后用吹风机细细吹。医院里的吹风机调控键坏了,他就把风口对着外面,只拿边缘的风对着他的头发。
明明一看就是个脾气很坏的年轻人,可是他的动作比任何一个养老院的工作人员,比任何一个护士,都要温柔得多,都要周到得多。
韩相亭觉得自己在他面前简直像个可以完全随心所欲撒娇的小孩子。
这个人让他第一次认识到,韩相亭原来没那么能干,原来也需要被照顾。
然而这个人是谁呢?他其实只是懒得去想,反正先贪这点关照吧。
现在,看到他紧紧握着黄喜的手,站在他面前时,他终于开始认真地想,他到底是谁呢?
会是谁呢?
“韩相亭,”莫西林微微笑着,叫他的名字。
真没礼貌,他皱起眉头,想着要不要训斥这个人,但是,想到他对自己做的那些事,就有点说不出口。下一秒,他就知道自己错过了说话的机会。再过一会,他真的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我叫莫西林,是黄喜的爱人。”莫西林彬彬有礼地说,“老头,虽然你这人很操蛋,好歹是我岳母的亲爹,所以明天的手术,你表现好一点。”
Chapter25
莫西林和黄喜出了医院,站在路边。
初冬的傍晚,突然下起夹杂着细细雪霰的雨,绵密不急,却阴冷透骨。
医院门口车很多,但打车的人更多。
站了一会,莫西林看了看身边人,深蓝色半高领的套头衫里,昏暗的视线下,小半截白而沉的脖颈,露在风中。突然就跨前一步,站在黄喜的斜后方。他本比他高大半头,身子微微躬了,两个手握住他的。
黄喜微微挣了一下。说实在的,他真的很佩服莫西林同志。
大庭广众之下,无论多么不合宜的动作和话,表面那么一本正经的他都能做得说得理所当然。
“别动。”莫西林嘴里的热气喷在上耳廓,沿着发线顺脖而下,一直暖到心里。
“我不冷。”黄喜无奈地说。
莫西林想了想,站回他身边,松开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还是握着他的不放,然后就这么揣进了自己裤袋。莫西林今日穿的是修身西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