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交调 上——心牙
心牙  发于:2012年0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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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校场后有条小溪,水面虽不宽但四季不枯不冻,马场阿撒耶说这是白溪,最养马膘。四月末五月初,正是草发的时候,绿茵茵

的草场上又点着些黄色白色红色的花儿,马儿识货,晓得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甚至有肚疼脑热的,还晓得自己找草药。

高容看马儿悠闲自在地遍布草场,感叹道:“这些马翻年就要出去,一走马帮,就没这么舒服了。”

“阿撒耶说,这是养膘,今天养得好,明天才走得远。会养膘的马才聪明。”

“那些跑来跑去的呢?”

“娃娃些,还没长醒。”

阿筌蹲石头上搓洗鸟屎,谋着只洗湿一块也要晒半天,不如整件下水漂洗一下,抖抻了晒干才有型。

一面洗衣服,一面谋着开个什么话题好,阿容少爷看似在欣赏草场风光,可会还在为校场放农忙假不高兴?

“阿容——”“阿筌——”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阿筌忙回头笑:“你说。”

“你不回家干农活?”

“我家人手多。我把校场打整好再回去。”看高容心不在焉点头,阿筌试探着说,“阿铭哥也回去农忙了,说军爷端午节后就

到,以后怕没空回家。”

民家人家,男人不下田,但阿铭还没成亲,算是娃娃,于是回剑邑栽秧去了。不过阿筌有点担心阿铭可会干农活!

阿筌把衣服抖抻了摊石头上,被烈日烤得火热的石头立刻腾起一团白雾,像烧热的干锅着了水,滋啦啦响,弥漫出一股很好闻

的白水香味。

事干完了,高容又不说话,也不能就坐这看马吃草吧?“阿容那个少爷,厨房没什么可吃的,我去马场那边借点?”

高容大概是想起在溪来村借柴借豆,笑了笑:“你是借惯了。”

阿筌也笑,跳过白溪跑去马场厨房。高容暗暗摇头,刚才他想问的其实是阿筌学功夫的事,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在乎这个,

那天居然还为阿筌不上进而生气。今早去土司书房请安说话,看到墙上的三弦,他忽然明白,原来自己一直把阿筌当个爷来相

待。

阿筌爱惜三弦、爱惜剑,不像一般下人那样浑噩度日,他为了所爱能坚持并抗争,那么他现在为什么放弃了当试剑工的愿望,

连努力一下都没有?阿铭应该不敢压他,难道是因为自己一直以来的批嘘压着他了?小狼一样张牙舞爪的野性,那么容易就被

驯成了护食犬的奴性?

高容正感慨,看到阿筌张牙舞爪跑回来。

“阿容少爷,阿容——”

“你吼什么!”正要骂他又大呼小叫“少爷”,待看清他手里扭曲挣扎的活物,吓了一跳,“你咋抓这个?”

“好久没见着这么大的了。我马上把蛇胆整给你。”

阿筌飞步跳过百溪,左手死死把蛇头按在石头上,右手在蛇颈处一顺,蛇和高容还在发愣,石头上已是血红一片。蛇反应过来

自己被开膛剖肚了,嗤嗤挣扎着乱扑腾尾巴,高容反应更慢,直到闻到一股刺鼻的苦腥味,才晓得阿筌已取出蛇胆喂到自己嘴

边。

“乘热快吃。”

高容不是没吞过蛇胆,但如此鲜活确实是第一次,心头在犹豫着,嘴已张开,本能地卷起舌头关闭味觉,咕咚吞下肚。吞下去

才感觉喉咙里满是血腥味,舌根处苦不堪言,忙埋头进白溪,也顾不得上游可有饮过马,连灌几口才缓过劲。再看阿筌,已竖

光最后一滴蛇血,正满足地舔嘴唇,下巴上顺着两溜血丝,在猩红的舌尖下,诡丽无比。

“阿筌,”高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清清嗓子才继续问,“你刚才咋划的蛇?”

“用刀啊。”

阿筌摊开右掌,高容才看清他掌心里躺着一把小弯刀,乌黑铮亮,火辣的阳光下,刀锋却寒光闪现,看得人心头一紧。

阿筌坐下来开始剔蛇骨,一面问:“阿容少爷,喜欢煮汤还是烧吃?撒上盐巴辣子用炭火烧出来更香,就是太燥,不过你才吞

了蛇胆,燥点也没事。”

高容凑近了看他翻飞小刀。他手大指长,小刀被夹在食指和中指间,藏刃掩锋,若不是手过处蛇骨卷翘而起,简直让人想不到

有刀的存在。

阿筌这边剔骨剥皮忙碌,一抬头见高容盯着自己,有些惶然:“阿容少爷?”

高容猛回神,指指他:“你洗洗下巴,有血。”

阿筌忙丢下蛇扑到水边。

手里有刀别伤着自己!高容还没喊出来,见阿筌双手捧水搰在脸上,摩梭几下洗干净了,拉起衣襟擦干水,又对着溪水左照右

照,确定脸上没血迹了,才羞涩回头:“难为阿容少爷。”

高容直接问:“你的刀呢?”

阿筌拍拍腰。

“你抽刀收刀的动作硬是快。”凭我的眼力,居然都没看清。

阿筌挠头:“我小时候最喜欢和老庚比这个。”

“比这个?”

“我们去山上放马,没事就比哪个砍的竹子多,划的篾子细。”

老天爷,还以为他深藏不露怀有绝技呢!“你的刀不错。”

阿筌以高容能看清的速度掀开衣襟,从裤腰带里掏出刀递过去。

“好铁!”也衬手,夹在指缝间,露出的刀尖如冰如丝。

“我老公公的手艺……”

听阿筌讲完自家的铸剑情缘,高容疑惑地问:“你老公公一铸剑工,为何打这种剔骨刀?”

阿筌面色微红,低下头:“这是一种铁水的试炼,老公公一直没等到机会铸成剑。”

“为什么?”

阿筌被追问得心头发紧,低声说:“本主老爷把他收去服侍了。”

高容有些歉疚地错开眼,又问:“你阿爹现在也打铁,可是这种?”

“这种石头不好找,价更贵,用在农具上太可惜。”阿筌话音未落忽然想到,阿爹最近要帮大理府军营熔炼枪头,可会加进这

个?心里这边转着,口里那边转到,“这种铁利则利,可惜性脆,用到剑上未必合适。”

“你试过吗?”

阿筌点头又摇头:“我跟师傅谋的不同,他的铁水里要掺别的东西,这种刀对铁水纯度要求高,不好试。”

“怪不得阿亮耶说你心思多,你师傅难容你。”高容微微皱眉,忽然惊道,“老天爷,你根本没心思当试剑工,你从来就是安

心铸剑的,可对?”

阿筌看高容双眼圆睁满脸怒气,吓得手足无措:“阿——阿容少爷!”

“难为你一直哄我。难为我以为安排你来校场是如你所愿。难为我一直信你……”

最后几个字,高容说得气若游丝,他把最后一分气力注到腿上,飞身而去。他跑回校场骑上马,驰出两步越想越不甘心,又掉

转马头奔回白溪,见阿筌正收衣服。

“阿容少爷你的衣服。”

高容挥出马鞭卷走衣服,再展马鞭直接招呼道阿筌身上。

“你敢哄我,你敢哄爷?”

阿筌跌进白溪里,连滚几滚才撑住身体,就势跪水里低头不语。死蛇也滑下石头,顺水冲到他膝前,转个圈,往下游漂去。

高容大骂:“回话。为什么哄我?你一向会反抗啊,为什么不躲?你可要躲?”

他一夹马腹欺近两步,马鞭再刺过去,软剑般的鞭稍撞到目标,他只觉手上一震,阿筌竟挺身受了。看那个石头般跪在溪中的

人,他再挥不出第二鞭,于是反手打在马臀上,绝尘而去。

高容回到高府还怒气未消,小厮不晓得少爷怎么了,闷在一边不敢出声。高容在自己院里冲来闯去找不到发泄,一回眼看到小

厮唯唯诺诺的木讷样,终于爆发了,把院里所有人痛骂一顿,全部撵出门去,仍觉不解气,于是抽出佩剑走剑法。中午没吃东

西,又急火攻心不惜体力走剑,走到第三趟,终于撑不住一头栽倒,肚里翻江倒海,呕出苦胆水。

小厮们在门外听得动静,不敢贸然进去,急急请来老夫人。老夫人推开院门,看到牡丹花台下躺着高容,满台牡丹花被伤得破

败不堪,殷红残黄落满一地。

高容气性再大,不敢对阿嫫使,任小厮把自己架进屋。

阿嫫坐在床边握紧他的手指,数念珠般一个骨节一个骨节抚摸。“你别动,我叫他们去打酥油茶了。可是在外面乱吃了东西,

吐成那样?”

高容闭紧双眼不说话。听到“酥油茶”三个字,眼前就闪过阿筌摒住呼吸的样子,心里更难受。

生在高府,阿容少爷从小没什么知交,木俪虽然谈得来,但一两年才见次面,两人所求不同,有时也不好交心。阿容少爷年幼

气盛读书又多,很羡慕古人“知交何须同生根”的情怀,却苦于找不到个“人之相知,贵在知心”的老庚。所以他很容易被阿

筌的懵懂豪气所吸引,内心里先给人安上个懂事不阿谀的个性,满心要跟阿筌“乐在相知心”。

那日在溪来村烧豆吃酒,他向阿筌说起自己的梦,他其实没说全。在梦里,身无一物的他飘在空中俯视下界,满地衣冠楚楚遮

头罩脸的人群中,只有阿筌光着身子。他自以为晓得阿筌,可直到今天才发现,阿筌纯净的眼眸深处,隐藏着更多秘密。他气

他哄自己,更气他在马鞭下不抗争。

那个可以为三弦为剑反抗阿容少爷的阿筌呢?敢明确表现不喜欢奶腥味的阿筌呢?既然他更醉心铸剑,为何任自己误解那么久

?为什么他没有一丝拼成铸剑师的坚持?

为一把三弦拼命抗争,却轻易放弃了几辈人的铸剑梦安心在校场当个仆役,那他当初在茈碧湖边哭边挖炉泥又是为了什么?莫

非只是哄骗自己,利用高家谋个差事,浑噩度日!

阿嫫感觉到儿子脉搏急跳,忙抚他胸口:“阿容,有什么事跟阿嫫说,不要憋在心头。”

高容别过脸看阿嫫。这是位养尊处优的贵妇,头发用桂花油抹得亮丽服帖,玄色包头一丝不苟地裹成螺形,恰恰挨到耳尖。右

鬓插着朵金花,与金叶耳环呼应摇曳。暗菊纹绸缎中衣外罩着件宝蓝色斜襟坎肩,五根金链从领上盘扣斜垂而下交待到腰际。

细看下,发现阿嫫系了条新围腰,飘带上绣着粉荷蜻蜓,高容才想起快到端午了,阿嫫肯定忙着给小辈们准备荷包手索呢,再

看抚在自己胸口上的玉手,指尖红红绿绿,想必听说幺儿晕倒了,来不及洗手就赶过来。

“阿嫫,你在染手索?”

阿嫫藏起指尖:“本来她们染好了,我嫌黄色不艳,重新染来。”

“要端午了,我今天还吞了个蛇胆。”

“哪个给你取的蛇胆,可是中毒了?”

高容坐起身,拉过阿嫫的手细细摸。阿嫫一向端庄讲究,黛眉描得精细,朱唇点得正好,在儿孙辈面前从不失态,可今天,她

却脏着一双手跑来了。高容有些无措,他忽然想跟阿嫫说说自己的失望。

“阿嫫,我今天才看透一个人。”

“哪个?”

“我一直信他,今天才晓得他一直在哄我。”

高容说话间又气起,不自觉手上力度加大。阿嫫不动声色抽回手,为他扯扯被角,笑道:“阿容,信一个人,关键是让他把全

部身心交给你,可不是你把自己赔给他。”

听高容开口说话,老夫人有喜有忧。喜的是“武痴”幺儿终于通人情了,忧的是这憨娃娃懵懂不通世故,平白就把自己的心交

了出去。

见高容茫然,老夫人叹气:“被人哄是恼火,你如何待他?”

“我用马鞭抽了他一顿,然后就回来了。”

果然,喜怒形于色的憨娃娃。“阿容,你已经长大了,是该找些帮衬的人。不过你要记住,这世上你能信的人只有两种。”

“哪两种?”

“这些话本不该我给你说,今天就当我两母子冲壳子。我们土司命里无子,你们兄弟三个都能承土司位,阿嫫偏你,土司也惯

侍你,但你到底可有气运,还得看你自己。”

高容本只是宣泄下苦闷,没想到勾出阿嫫这些话,顿时头大,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垂下眼洗耳恭听:“请阿嫫明示。”

“你能信的人,一种是能人,一种是宠人。能人可帮你巩固江山发达家业,但能人往往气盛,时时对着他们你未必舒心,所以

你身边也要留个把宠人。宠人得对你脾性,会逗你开心陪你整点无伤大雅的闲事。你那阿星哥啊,就是不会养宠人,搞得自己

像根绷紧的弦……”老妇人感叹了下,又转回正题,“都说‘娃娃伴,老掉牙’。你一直不出头,我还愁你可有能相处到老掉

牙的伴。生在土司家,不容易交到知心人,能有一个更难得。”

阿嫫想起自己姑娘时的老庚,不觉叹气。哪个说“娃娃伴,老掉牙”?一到婚龄就各奔东西,自己又远嫁金沧,更是几十年不

通音信,咋可能相交到老掉牙!

高容问:“阿嫫,你院里的几个阿嬢,就是你的宠人?”

“你不要给个梯子就上房揭瓦,我们阿嬢家和你们男人可不同。你今天打的那个,多大年纪?”

“跟我差不多。”

“那定是个能人,你要谋好咋用他。能人要连激带捧,宠人要连压带哄,搞错不得。”

“阿嫫咋几辈人的铸剑梦

晓得他是能人?”

阿嫫一副你个憨娃娃的表情,耐下性子解释:“十六七岁的娃娃,就晓得来巴结土司家,必有远谋。他选择迎合你就是头一份

眼光,能让你信他,更见能耐。让你打了他还不解气回来折磨自身,说明他已控制了你的心。”阿嫫打个寒噤,“端午节阿三

耶要来做法事,正好让他给你喊喊魂,你以后可不敢再把心乱交给人。”

高容也打个寒噤:“阿嫫,我的魂没丢。他又不是养蛊人家。”

“他是什么人家?”

高容迟疑了下,如果瞎子阿三去找人索魂——“哦,是马帮人家。”

“大马锅头?”

“……才十几岁!”

“以后准能当大马锅头。那天土司还跟我冲壳子,说到明朝廷我们不敢全信,光依靠一个木家也不是久长之计,应该想法子跟

古宗土司连上关系,有个能干的大马锅头最顶事。”

说话间酥油茶来了,还备了一碟油炸粑粑一碟糌粑。高容忙跳下床吃茶。

阿嫫看他狼吞虎咽,心疼不住:“憨娃娃,这半天你可是只吞了一个蛇胆?”

听阿嫫一席话,高容有点透了。阿筌那愣眉愣眼的倔样,说他有谋略费心巴结自己,哪个信?爱弹三弦唱曲子,爱听这样那样

典故,人虽机灵但不积极,一看就是过一天算一天的混样。好在他心底善良,行事说话也对自己脾性,相处起来没有负担。自

己在他面前无遮无防,晕过船、受过伤、醉过酒……难为他嘴紧独自消受了,没有四处传。这样的人,可算得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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