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的某日晨起,庄景玉正准备掀开被子翻身下床,黎唯哲突然从背后猛地一把抱住他,两只力量惊人的手臂几乎用尽着全力,死死紧箍着他的腰际。
庄景玉愣了一下,旋即停住动作放松下来,任由对方的脑袋深深埋进自己的侧颈,贪婪……而后怕地吮吸。
他们的确是太了解彼此了。庄景玉能够很快感觉出来黎唯哲这份失而复得的惶恐心情,就像黎唯哲也十分体贴地,将绑架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压在心底整整半个月,一个字,也不对庄景玉提起。
虽然,或许在旁人的眼中看来,他们这样不需一言便能够知心度情的日常生活,实在是显得太无聊,太无趣,太没有挑战度,也太没有激情感了;两个人,在对方眼里,都平淡透明有若一张白纸,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可是他们两个人,一个是早已看多和厌倦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一个是从来学不会也不喜欢察言观色揣度人心——只有这样的两个当事人才能够真正明白,在这熙攘尘世茫茫人海之中,与对方的天然默契心有灵犀,究竟是有多么来之不易。
只是尽管如此,庄景玉仍旧难免忍不住,狠狠地,心疼黎唯哲。
他心疼他,原本这样一个飞扬轻狂,霸道跳脱,根本不应该有任何东西任何事情更何况是任何人,能够左右他影响他,几乎无坚不摧所向无敌的强者,竟然会有一天,为了自己这么一个无所是处的小人物,而一点一点,心甘情愿,柔软了他,不知道是在怎样人心险恶的艰难环境里,修炼了多少年才终于略有所成的,那一身从内而外的坚硬躯壳。他为了自己,丢下了他那一身可能会显得冷漠拒人的护命盔甲,所以他渐渐地,变得容易受伤和脆弱了;他为了自己,主动放弃了他那一份,虽然能够保护自身,但却很有可能刺伤他人的自由自在没心没肺,所以他也渐渐地,变得容易患得患失,担惊受怕了;他甚至因为自己,情愿割舍掉整整半生的嚣张放肆不可一世,只为护着身体里忽然多出来的那一根软肋,宁愿自己辛苦忍疼,也不愿它,从自己的生命中离开消失。
而庄景玉就是这样心疼着黎唯哲的心疼。尤其他将黎唯哲的这一切改变都尽数看在眼中,于是他就更加心疼得,无以自责。
但其实他没有这个必要的。因为相爱原本就是,世界上原本互不相识互无血缘的两个人,因为遇上了对方,然后爱上了对方,所以渐渐地,心甘情愿,让对方,成为自己的弱点。
然后两个人,再一起,变得更强。
黎唯哲像这样安安静静地抱了庄景玉一会儿,等到抱够了,大概也是差不多吻够了舔够了吸够了咬够了……啃够了的时候,黎唯哲才缓缓将薄唇向上移向了庄景玉晶莹粉嫩,微微渗着细汗的可爱耳垂,一边流连厮磨,一边近乎叹息地轻声道:“……我很担心。”
庄景玉闻言微愣,然后忽地心里一酸。他刚还奇怪黎唯哲这次啃咬他的力气也用得未免太大了一些吧,然而现在他终于明白,黎唯哲这不仅是在惩罚他,更是因为……他太害怕。
怕。
黎唯哲什么时候怕过;什么时候,这种情绪,竟然也属于了他。
这样一想,庄景玉就更加憋不住眼睛里那股酸涩刺激的液体了。他轻轻抽了两下鼻子却死活不敢眨眼睛,只能拼了命地硬撑着。开玩笑……虽然他是不大介意在黎唯哲的面前真情流露哭一哭什么的,但若是让对方猜出来了他是因为这种原因而想要哭那……那那那……黎唯哲还不得得瑟死?而他的话……还不得直接羞死……?
身后黎唯哲感觉到庄景玉身体一瞬间的紧绷不禁低低闷笑出了声。庄景玉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黎唯哲给猜出来了他的那点儿小心思……好吧,庄景玉第一次觉得,如果两个人太有默契了好像也不大好……至少,根本就没有隐私可言嘛……
黎唯哲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在庄景玉近段时日以来,因为住院和疗伤所以被养得稍微变得圆润有肉了些的背部缓缓打着圈儿,沉默片刻,忽然道:“……你是我的。”
庄景玉只道黎唯哲还在担心半月前林烟“绑架”自己的那件事情,感动夹杂无奈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只得轻轻拍了拍黎唯哲另一只始终紧紧扣在自己腰间的手背,以作安慰。
却不料黎唯哲的下一句话居然是:
“我妈妈已经知道你了,也已经同意我们的事情了——其实她是无所谓;但是我知道你……庄景玉,你家一定,不会这么轻松,”顿了顿,虽然声音渐低,但那语气却是又稳又沈,半点儿,没有让人反对违抗的可能,“我要和你一起去见他们,然后告诉他们,你庄景玉,这一辈子,都是我的。”
“都只能是我黎唯哲,一个人的。”
听见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表白,庄景玉的身体和心脏,都不由自主地狠狠颤了一下。
说不感动是假的。只是这一次,庄景玉的表现却并非黎唯哲想象中的那样,一下子就脸红红到耳根——却恰恰相反,竟然是一路,惨白到耳根。连带着刚刚情欲高潮之时染上的羞赧滚烫,温度,都一下子变凉。
庄景玉死死紧咬着牙齿满脸的欲言又止。他自以为自己背对着黎唯哲所以对方对他的不自然一定难以察觉,殊不知他沉默的反应和颤抖的背脊,就足以,出卖他的一切。
他看不到,在他身后的那一张脸,慢慢,慢慢地沈下去,变得,有多冷。
许久两人皆未开口。而就在庄景玉终于受不了这样压抑诡异的气氛,准备随口敷衍哈哈一句“现、现在还太早了,至少等大学毕业……再、再说吧……”的时候,黎唯哲忽然双臂猛地一用力,就将庄景玉整个儿人轻而易举地翻转了身子,直直面对着自己。
庄景玉感觉到自己的下巴被猛然一记突如其来,但却同样不失温柔不会弄痛弄伤他的小心力道给微微钳紧抬高,黎唯哲半是强迫,却也半是难抑地逼着他无法逃避无法躲闪,只能将慌乱失措的视线,幽幽落进对方的眸光深处。
那一刻,黎唯哲一向黑亮如曜石的眼睛,其中光华流转,深邃如夜,更是令庄景玉,看得胆战心惊。
对着这一双,因为逐渐读懂真相,所以也逐渐变得沉静冰凉的眼睛,庄景玉忽然发现自己,全身都失去了力气。他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无论真话,还是说谎。
一瞬间,整个房间的气氛,就从最初的情意绵绵,欲潮翻滚,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压抑无助,狼狈绝望。
“……你已经跟他们坦白过了。”
良久,寂静中忽然响起黎唯哲这一句,更加寂静的声音。虽然明明只是猜测,然而口气,却是笃定无疑。
这一下,庄景玉发现自己不仅仅只是喉咙发痛,而且更是连脑袋都忽然变沈变重——摇不起,也点不下去。
“可是他们不同意。”
黎唯哲将庄景玉的手足无措全部收进眼底,只是权衡再三,却仍旧选择了一针见血,点破难堪。
庄景玉眼睁睁地看着黎唯哲面无表情地讲出这句话,只觉他有多失落,自己就有多难过。心痛如绞,恨不得冲回去跪倒在二姨二叔的面前,哪怕再重重磕上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响头,或者在祠堂和父母的灵牌前满满跪上个三天三夜,也都没有关系——只要,他们可以接受黎唯哲,然后,原谅自己。
“我……我……黎、黎唯哲……”庄景玉被那一双黑亮逼人的眼睛给看得无处可逃,只得硬着头皮迎面道,“你、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你知道……我家一直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乡下人,没有那么新潮……我叔姨他们,没办法那么快就接受这种事情的……对他们来说,这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
喘口气咽咽喉咙,庄景玉小心翼翼地对上,黎唯哲那一双,看不出神色喜怒的瞳孔:
“所、所以……黎唯哲,你……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老实说,庄景玉虽然不会故意装可爱,然而像现在这样,于无意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来几分楚楚可怜的姿态,就实在,很是可爱。
只是黎唯哲见了,却没有像以往一样,直接情欲难耐地低吼一声,然后干脆利落地扑上去立马进入正题,而竟然是无动于衷地静静看着他,眼眸里光影流淌,各种复杂难懂的情绪一一飞快闪过,不过很快,就渐渐洗尽铅华,最终归于平静。
半晌,黎唯哲的嘴角忽地向上一扬,轻轻扯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难看笑容:
“再给你多一点时间又能怎么样?再给你多一点时间,我们就能生个孩子出来,然后去抱给你二姨看吗?”
庄景玉闻言浑身一抖,猛地瞪大了眼睛,写满了一脸,不敢置信的惊惶。
然而黎唯哲却不打算放过他,甚至声音,变得更加冷冽了:
“还是说,你可以趁这段时间去找一个女人,然后和她生个孩子,抱给你二姨看?”
“……”
庄景玉呆滞失声了很久很久,直到黎唯哲倾身凑上前去,毫不留情地一口狠狠咬上他的耳垂,这才终于,回过了神。
“你……”他抿抿唇,心虚地移开眼神,嚅嚅道,“你、你都……”
“是,我都猜到了,”黎唯哲很快截断庄景玉的话,只是口气虽依然冷淡,但毕竟。没有责怪的意思在里面了,“就像你刚刚说的,你二姨二叔们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乡下人,同性恋这种事情,除了感情上不能接受以外,恐怕更担心的,还是传宗接代的事情吧。”
庄景玉将脸埋下去,紧紧抵在庄景玉的锁骨边,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黎唯哲沉默了一会儿,抬起手轻轻揉了揉肉庄景玉柔软湿润的发顶,声音里,有一抹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你呢?”
身体瞬间僵了一下。庄景玉没有回答。
黎唯哲缓缓吐出一口气:“你也是一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传统男人,庄景玉。现在,你抬起眼睛看着我,然后,跟我说实话。除了社会约定俗成的原因以外,你自己也想……你自己,是不是也真的很想,这一辈子,能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孩子?”
庄景玉没有听黎唯哲的话抬起头看他,却是将耳朵紧紧贴上了对方,怦然跳跃,铿锵有力的胸膛。
“你要我说实话……你要我说实话……可是黎唯哲,我的实话就是,虽然我的确很想——”他听见黎唯哲的心跳骤然停顿了半拍,“可是现在因为你,所以我就可以逼着自己,再也不去,这样奢望。”
黎唯哲拉起他,目光如水,温柔涌向他的眼睛。
于是很快,庄景玉的眼眸深处,就下起了一场绵绵细雨。
“你从小在城市里长大,走的地方多,见识的东西也多,接触的思想一直都很新潮时尚。你也许没有我这么想要一个孩子,但是……但是……我觉得,一个正常的男人,怎么都还是会期盼着,这一生,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的。可是现在连你……连你,这么随心所欲,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的人,都可以为了我……为了我们,而不去这样想了,那我……我又凭什么……”
“没什么凭什么不凭什么的,”黎唯哲口气不算很好地打断庄景玉的话,“你知道我这样做的原因,而且更该知道,我就算这样做了,想要的,也不是你这样等价交换的报酬和感激。”
“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
庄景玉眼角濡湿眼圈泛红,一向温顺乖觉的表情忽然难得变得激烈起来,“本来就没有什么凭不凭的!我当然也不是脑子抽风,只为了还你报酬和给你感激才这么傻乎乎地决定这辈子不要结婚不要孩子的!我……我……我只是想说,你黎唯哲能为我庄景玉做到的事情,不管我做起来是不是比你更困难比你舍不得,但是我也可以为你做到!我不会输给你,也……也不想输给你!……更、更何况……”庄景玉咬了咬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整张涨红激动的小脸,忽然,就这么淹没在了黎唯哲突然凑近压来的昏黄阴影之中,“……更何况,自从和你在一起,我也渐渐不觉得,孩、孩子……有什么好的了……唔……”
话还没说完,黎唯哲就猛地箍紧双臂,将庄景玉,紧紧按进了他,加速不断的心跳里。
这一瞬间的感觉实在无法言喻,只有爱着他和被他爱着的自己,才能够真正体会了解,读懂其中,每一个不为人知的微妙细节。
有你就足够了——这种话,就算庄景玉已经和他过了整整一辈子,也不一定说得出口。然而这一刻,他已经读懂了。
捧住对方的脸轻轻亲了亲额头,黎唯哲歪着脑袋,帅气的脸上淌满笑意,却是无比心疼地问:“傻瓜,疼吗?……承认的时候,挨打了吧?”
庄景玉闭着眼摇头——大概还在害羞。
于是黎唯哲邪邪一笑,忽然一个翻身又把庄景玉按倒身下:“不说实话?好吧,那就让为夫我,来好好替娘子检查一下。”
庄景玉刷地睁开眼睛,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升温:“你!……唔……嗯……啊!那、那里刚刚才……呃……黎、黎唯哲你……嗯……”
就这样,两个分明不能传宗接代的男人,却在今夜,将传宗接代的事情,做了个够。
第五十六章 (上)
孩子的事情自那日以后,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没再跟对方提起。因为这的确是他们两个大男人,无论怎么研究和努力,也绝不可能“做”得出来的难题。
庄景玉在黎唯哲料得到但是看不到的地方一直默默坚持地跟家里协调沟通着,虽然每一次都免不了要听二姨一顿苦口婆心的劝诫和要挨二叔一顿气急败坏的大骂,但只要一想到黎唯哲和他们的未来,庄景玉都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他不能后退,不能妥协,不能放弃。
事实上,尽管二叔那一句句,夹杂着方言土话的骂词,有时候听起来,真的非常伤人难听,甚至有一些,都已经称得上是侮辱了,然而庄景玉心里很知道,二叔之所以会那么做,其实,都是为了他好。二叔宁愿作为一个顽固不化的老长辈,先把侄子给骂痛骂醒了,也不愿意在以后,听见社会上那么那么多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来对自己的侄子叽叽喳喳,指手画脚。
更何况,若是真要说起来的话,其实比起二叔的严厉责骂,庄景玉倒是更加听不得,二姨那一声声,带着悔恨,愧疚,痛心,以及种种恨铁不成钢意味的,隐忍哭腔。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二姨二叔在对他软硬兼施,只是这一次,请原谅他的不孝吧:无论哪一种,他都不能吃。
而黎唯哲将这一切辛苦都看在眼里,虽然感到无比心疼,可是对此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在其他方面去加倍努力地弥补他,偿还他,给予他,爱惜他——绝不会主动发傻,去亲手瓦解庄景玉,为了他们的以后,而苦苦支撑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