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烟,这么多年我给你的,都是我能给你的全部了。是你,要的太多了。”
啪——!——劈啪——
回答黎唯哲这一句,以前从未听过,并且从此以后的人生,应该也再无机会听见第二次的解释之言的,是林烟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将手机往前凌空一记猛摔,狠狠砸上对面墙壁所发出的,临终惨叫声。
只是那东西在飞过去的瞬间,又一次“无意”中擦到了庄景玉的左边额头。巨大的力道加上坚硬的金属外壳,让庄景玉刚刚才看起来稍微好转了那么一点儿的苍白脸庞,又一次变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光是看起来,都已经怪渗人的了。
然而庄景玉却是一声没吭。除了最初惊吓的那一秒之外,他竟然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随意拿出兜里的纸巾胡乱在额头上抹了几把,庄景玉便缓缓抬起眼睛,正对上面前这个,早已经直直凝望着他的林烟。
林烟真恨不得活活剜了此时此刻横在他视线里的,这一双如玉一般清澈柔软,而他永远,都不会有的眼睛。哈哈!那到时候等到黎唯哲终于急巴巴地赶过来,他就会看到自己还给了他一个,好玉已然不再,脸上唯有瞪着一双血淋淋的黑窟窿的,半死不活的残废人了。
他看黎唯哲那时候还会不会爱他!哈哈!既然黎唯哲最初对庄景玉心动就是因为这样一双眼睛惹的的话,那他林烟倒还真想要看看,如果庄景玉没了这双乱勾人的眼睛,那他黎唯哲,到底会爱不爱他!
这个想法很狠毒,就连林烟自己也承认。因此他也大概猜到了,自己现在的神情。应该是异常狰狞扭曲的。所以当彼此对视良久,庄景玉突然冒出那样一句话的时候,林烟一瞬间,就听傻住了。
他看见庄景玉嘴唇轻动,展颜莞尔的瞬间,原本从来都入不了他的眼的整个五官,好像都被对方眼底绵延透出的玉光给点亮了那般,温暖轻柔,有如春风拂面:
“林烟,你的眼睛……真好看啊。”
若是放到以前林烟一定会一脚踢飞庄景玉,然后一边愤怒疯狂地踩打他一边歇斯底里地朝他大骂,“你在嘲笑我!?你居然敢嘲笑我!?你他妈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嘲笑我!!!”
可是这一次,这一刻,林烟没有——或者说,似乎是根本就忘记了,要这样去做。
看见眼前的人明明两边额角都还涓涓淌着血,但偏偏还满挂着一脸让人无法忽视无法诋毁的真诚笑容,林烟只觉脑中轰地一响,忽然就浮起了刚刚庄景玉对他说过的那一句:
【如果我也可以互补你,就好了】
而现在,虽然林烟永远都不会告诉庄景玉,但是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不是不稀罕庄景玉的互补的,只是这一份温暖,他俨然,已经要不起了。
虽然刚刚林烟讲自己想要的是一个同类,可是说实在的,当一个人真的已经寂寞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的时候,其实无论是同类的互相倾诉还是互补的给予安慰——无论哪一种,只要能让他不再孤独,他都很无所谓。只是林烟未免有点太过倒霉:他至今为止所有遇到过的同类,都非常幸运地找到了别的互补,而不幸没有任何一个互补,能够驱散他,那一份渗透骨髓,冰凉入梦的孤独。
事实上这样的悲剧直到现在也是,并且大有愈演愈烈,达到高潮的趋势:和他最像的同类,与最能予他温暖的互补,抛下他,终成眷属。
于是林烟想,即便他还不太能够释然,但是他竟终于可以理解,黎唯哲对庄景玉,那样独一无二,宠若珍宝的真爱与珍惜了。因为不是每一个人这一生,都有幸能“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因为得来不易所以才会懂得珍惜,又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才会倍加珍惜。
林烟思绪良多,忽然眉目一垂,转过头去望向窗外,不再看庄景玉了。
然而就在庄景玉以为彼此又一次即将陷入那片尴尬无言的寂静中时,却见对方神情寂寥,悠悠问道:“对了,庄景玉,庄景玉……”他细细叫了两遍,似在品味,“你的这个名字,当初,是谁给你取的?”
“嗯?”
庄景玉闻言愣了一下,是没想到对方的话题怎么会突然间转换得那么快,居然会莫名其妙地问自己这么一个,和刚刚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完全不相符的奇怪问题。
不过奇怪归奇怪,有问必答的好习惯还是让庄景玉立马坐直了身子,一边回忆一边道:“啊……这个名字……嗯,中间的景字是因为我这辈正好排到景字辈,所以是一定得要的。至于最后的那个玉字……唔……”说到这里庄景玉似乎是不大好意思地停顿了一下,感觉有些说不下去,就连脸上的笑容,瞧着也都憨厚赧实得紧。摸摸后脑勺,最后他十分腼腆地笑了一笑,终是架不住林烟的无言压迫,从实道来了,“嘿嘿,最后的这个玉字,不瞒你说,也、也不怕你笑话,反正过去听我爸爸讲,当年我刚出生的时候,有个貌似很厉害的算命先生刚好从我们村儿路过。哎你知道,农村就是挺信这些的,所以我爸爸就请他进家里来给我起字。结果他瞧了我老半天,呃……听、听说,还把我全身上下都给捏了一遍,最后……就给我起了这个玉字。理由到底是什么我已经记不大清了,反正就是一大堆拗口的古文,唔……好像是什么,玉,石之美者,有五德……呃,然后后面就是一大段讲那五德到底是什么的。嗯,所以我想,可能就是希望我有很好的品德,以后,能做个好人吧。”
最后庄景玉给自己的名字,以及这个名字所含有的深意,下了这么一个定论。
林烟认真听完,神情一成不变。只是在静静想了一会儿之后,他忽然就笑了: “你爸爸后来给了那个算命先生多少钱?”
“……啊?”听到这个话庄景玉霎时就囧了。虽然他是知道林烟的思维有够跳脱的,可是也想不到居然能够跳脱到这种程度啊,“呃……这、这个……我、我也不知道啊……”
“呵呵,应该多给点儿的。你看,他给你起了一个多好多适合的字啊,”林烟始终没有将视线移开窗外,眉眼疏离,语气冷淡,“不是都说名字决定命运吗,你现在果真就和玉一样,石之美者,又温润,又坚强。黎唯哲也像得了绝世好玉那样把你给宠着疼着,永永远远,都放在了他的心尖儿上。”
如果是在以前,这么一番直白露骨的赞美只会让传统内敛的庄景玉听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可是这一次,庄景玉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他好像隐约猜出了林烟接下来要讲的话的一个模糊大意,可至于那究竟是什么,他又毕竟不是个心思玲珑,纤细敏锐的机灵人儿,虽然勉强捕捉到了影子,但也始终抓不住正主,看不清明。
直到他听见林烟轻轻吐出一口气,自嘲般地笑了笑,声音也忽然间变得很远很远,远得好像雏鸟长好了翅膀,上下扑扇着,一路飞出了眼前那一扇,林烟久久凝望的天窗。
“我终于想明白为什么黎唯哲会喜欢你……还有大家,还有他们那么那么多人,为什么,也都会喜欢你了。”
“我太笨了……我真是太笨了……可我其实明明一直都很聪明的,只是一遇到黎唯哲,我就聪明不起来了……”
“对啊,我怎么以前就没有想到呢。你是一枚玉,一枚好玉,而我……我只是一缕烟,一缕轻烟而已。”
“一个可以既高雅又尊贵,可以万世长存永垂不朽,一个既低贱又卑微,居无定所颠沛流离……而且很快,大风一来,一吹,也就散了。”
“什么都不会剩下,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白白来这世上一趟,等到消失了,却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
“够了林烟……!”庄景玉实在再也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忽然站起来大叫一声,想要阻止林烟的自怨自艾。
“你给我闭嘴坐下!”林烟却比他更加雷厉风行气魄十足地吼了回去,“你他妈都已经把老子看上的男人透支好一辈子了,怎么!?难道现在还不准我多发泄几句啊!?”
“我、我没说不让你发泄!可、可你扪心自问一下,你刚刚那……那能算是发泄吗!?”很难得庄景玉这一次没有再向林烟的疯狂妥协。尽管他的声音依旧不大,但他仍然一字一句,义正言辞地和林烟较量了起来,扔下话回去,“你那分明就是在自虐!”
于是林烟一下子就彻底暴走了:“自虐?哈!哈哈!!哈哈哈!!!自虐……自虐……自虐!”林烟咬牙切齿地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底燃烧着熊熊火光,五官全部扭曲在一起,让原本美艳无双的整张脸看起来凶狠暴烈得厉害。突然他猛地一个弹身从凳子上跳起来,直接就冲毫无防备的庄景玉一个猛扑过去,然后死死卡住他的脖子一阵猛摇,“庄景玉你个贱人!!!自虐……你现在居然还有脸来指责我说我那是在自虐!?哈哈哈!真他妈搞笑!你怎么不想想是谁逼得我现在只能这么自虐的!?啊!不对……你最好应该想想是谁先把给我虐了的!?”
其实庄景玉这时候已经完全听不到林烟到底在说……在吼什么,只觉得耳畔嗡嗡嗡嗡轰鸣一片,嘈杂得厉害。毕竟林烟虽然长相美艳但毕竟还是一个大男人,更何况他在盛怒之下的用力也实在不容小觑。庄景玉觉得自己现在不仅头昏眼花,被晃得想吐(刚刚额头两边靠近太阳穴的地方被猛撞了两下也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感到自己的鼻腔和喉咙都已经渐渐续不上气儿,脖子上的紧致力道越箍越紧,范围越收越小……他是真的,就快要被林烟给掐死了……
“哈哈!结果你现在还有脸来跟我说我这是自虐!你想干嘛!?啊!?我问你你想干嘛!?你想推卸责任吗!?你想说我活该吗!?你想说黎唯哲名正言顺从头到尾上天注定就应该是你的吗!?啊……天哪我才知道原来你庄景玉你居然这么不要脸啊!?”
“动什么嘴巴,啊!?我警告你你他妈不准跟我抢话!别跟我说什么真爱他的话只要他幸福了我也就开心了就不会受伤了这种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股心灵鸡汤味儿的鬼话!现在我才知道这他妈的全都是放屁!全都是放屁!”
“庄景玉我真的想杀了你……啊!”
忽然林烟一声惨叫。
接着他整个人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那样,轻飘飘往上飞出去,然而半秒钟后,却是!当一声巨响,重重落在了不远处,那个又脏又乱,堆满了瓶瓶罐罐的茶几上。
于是接着便是一阵劈里啪啦的跌碎声。
最后响起来的,是黎唯哲阴冷至极的低吼声:
“你想真的杀了他?我现在就真的杀了你。”
第五十四章
黎唯哲赶到的时机真可以说是千钧一发,死里逃生了。虽然林烟现在正浑身抽搐地倒在茶几上,额头,眼角,鼻子,嘴巴……全部无一例外,冒血的冒血,流血的流血,喷血的喷血,吐血的吐血,看起来着实可怜得很。可是再看看此时此刻正倒在黎唯哲怀里的庄景玉,有气无力奄奄一息,太阳穴旁的两道伤口在林烟的猛摇之下又一次裂开流血,苍白的脖颈上那两圈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掐痕,连眼白都已经翻出来了,眼瞅着基本上就只剩下往外呼气的份儿而没有往里吸气的命了!
这样看来的话,处在黎唯哲的立场上来说,这种惩罚对于林烟方才的疯狂行为而言,真已经算是,非常温柔的了。
过了好久好久,林烟忽然用力咳出一口血,然后勉强撑住桌面缓缓支起上半身,转头看向前方不远处,那两个,相爱至深的人。
黎唯哲皱着好看的眉头将庄景玉温柔半抱进自己的怀里,一边慢慢抚捋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一边拿准力道轻轻按压着他的人中,同时那两片细薄如刃的嘴唇还在始终不停地上下翻动,紧紧贴上庄景玉的耳垂,看那样子,应该是在低声安慰着什么。
大概是,“别怕别怕,我来了我来了,我现在就在你的身边”——这样安定人心的句子吧。
林烟想。
于是他看着看着,视线忽然就变得模糊,而思绪,也忽然就变得恍惚了。眼前的画面渐渐变得不甚清晰起来,影影绰绰,仿佛蒙上了一层柔软悲伤的薄雾。隐约里,黎唯哲皱着眉目的样子还是一如当年被自己撞掉耳机的那个瞬间一般英俊迷人,只是那一次,黎唯哲皱眉是因为自己,而现在,却是因为自己……伤害了他,最爱的人。
原来只有当时过境迁,回头再望来路时人们才会发现,所有一切都改变得那么惊天动地,而又不知不觉。
脸上和喉咙全都在火辣辣地烧着发疼,胸腔和喉咙里始终跃跃翻滚着怎么压也压不住的血腥味,而就算不照镜子林烟大概也能想象得出,此时此刻,他从来都引以为傲的美貌,一定是比对面那个,正被黎唯哲给紧紧抱在怀里的人的脸,还要难看一百倍。
不过很神奇的是,林烟虽然这样想到了,但是他也好像,不是很在乎这些了。怔怔望着对面那两个相拥相偎的人,近乎自虐般地将黎唯哲对庄景玉的轻言细语的安慰,无微不至的温柔,掌上明珠似的宠爱,心肝宝贝般的关怀,生怕再大声一点就吵到了他的小心翼翼,生怕再大力一点就弄疼了他的手忙脚乱……林烟眼睛一眨感觉有别的温热液体和着鲜血从眼角淙淙流下,但他的嘴角却是轻轻往上一弯,莞尔笑了。
他是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他想到就在黎唯哲刚刚对庄景玉产生兴趣,跟他提出游戏结束,不再继续玩儿下去的时候,自己百般挽留苦苦哀求无果,心里难过,就回了一趟北一的事情。那时候正值假期,学生们都放假了,偌大的校园里空空如也,毫无人气。他假装自己还是青葱少年的高中生(其实也根本无需假装),随便胡诌了个忘记拿作业的荒唐理由,外带摆出一副可怜兮兮无比焦急的好学生模样给保安师傅瞧,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成功借到了钥匙,走进了当年,他第一次和黎唯哲相遇的,那一间教室。
教室格局有细微的改变但改变不大。桌椅虽然更新换代了但至少排列次序还是一如既往。只是那一天的阳光,再不复当年的盛芒,一片洒进来,再也照不到,那个人的脸上。
林烟站在门边静静呆了一会儿,痴痴望着不远处,当年黎唯哲的座位。然后他不禁想到,当初自己也就是这么安静地站在这里,一开门一抬头,就看见了前方那个。正沐浴在一片柔和温暖的金色里,戴着耳机翘着双腿,手中还正捧着一本精装版《红楼梦》在读的,英俊帅气的大男生。
这样的情景复制似乎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让那时的林烟恍惚产生了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他站在那里想着过去,一直想一直想,想到竟真以为他们,还能够回得去。
只是后来,以及此刻眼前的事实都无比残忍地向他证明了:错觉始终都是错觉,无论感觉再么对,它也不是真的。
看看如今黎唯哲对庄景玉究竟有多好吧,如果没有足够的爱在背后作支撑的话,这样的担心温柔,是绝不可能有的。而最可笑的是,林烟当年竟然还自欺欺人地说服过自己,黎唯哲对自己已经很好很好,是他能够对别人好的极限了……哈哈!现在拿来和他对庄景玉的好比一比就会发现,那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拼下去,恐怕连个零头,都不会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