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唯哲看他这副将哭未哭要死不活的虚弱样,皱皱眉,抬手扒了扒他的眼角,语气戏谑而嘲讽:“嗯?要哭了?”
庄景玉脸白了白,努力想别过头去可又比不过人家的力气,下唇被咬得几乎见血。
黎唯哲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笑了:“哇,那我今天的面子可真是好大啊,居然先让你开了口,然后又让你流了泪……”他心情一好,手上的劲道也放松了些,好像电视剧里那些不良公子哥调戏黄花大姑娘似的,捏着庄景玉下巴上那一点儿可怜的肉上下左右轻轻晃着,语气轻挑,“哎呀,我们的庄大好人怎么突然间变这么脆弱了?以前不是自诩正义勇敢的吗?不是天不怕地不怕,还要放大话说要去告我的吗?”
黎唯哲声音温和动作轻柔,然而于庄景玉而言,那只不过是羞耻代替了疼痛。
他知道自己是变了……变得患得患失,变得疑神疑鬼,变得怯懦软弱。
他在人生的谷底得到拯救。如今失去救赎,生命处处,都是不能相信的陷阱圈套。
无法别开脸去,庄景玉沉默地搭下细长的睫毛,垂下那一双,逐渐漫出泪光的眼睛。
黎唯哲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挑眉笑了下,仍旧漫不经心地戏弄道:“哎,你说你当初要是能这么乖,不就好了么?嗯……现在这副表情更不错了,很迷人啊。来让我猜猜,是因为在监狱里见识了什么吗?还是说……是萧岚把你调教得太好了?”
虽然语气轻佻,不过黎唯哲这一番话倒也不完全是在戏弄。此刻他眼前的庄景玉一改最初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勇气无限,一切由我扛着的傻样,整个人显得异常单薄脆弱,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甚至隐隐能看见薄薄的皮肤下,好几条被撑得突兀的青色血管。嗯……勉强,有一点点那么惹人怜爱的味道,但相比林烟还是差得太远了。他眨眨眼又将视线往上移去,表情霎时有些吃惊:他从来不知道,像庄景玉这种土得掉渣的傻老帽,竟然也能长出这么漂亮的眼睛。
即便是被纤长细密的睫毛给紧紧覆住,却也很难将那一对漂亮的形状,和其间若有若无流动无痕的软光,所完全掩盖住。犹如一潭碧波,尽管清可见底,却也自有它,引人沉沦的另一番无边天地。黎唯哲认真看了很久,挑挑眉心想,他的确是……从未见过如此清澈灵动的眼睛。
那是一双,不应该出现在他所生活的世界里的,未经人事,未染纤尘的,婴儿般的眼睛。
黎唯哲忽然不着痕迹地扬了扬唇角,眉间霎时染上些许霸道的笑意。这样一来,庄景玉那些不为人知的众多面目,他就又多看了一个了。
说起来,在这之前黎唯哲对庄景玉的全部印象,本来只有高三他顶撞自己的那一次,那时的庄景玉还很天真,整个人充满了童话般的道义理想,对着自己大放厥词的时候,好像全身都闪耀着绚丽夺目的……可笑的光。
从来,从来没有人……敢对他这样。
或许这正是黎唯哲,会生那么大的气,甚至不惜动用私权,把对方陷进牢里的原因吧。
后来偶然经林烟提醒,才发现这个本应身陷牢狱的家伙竟然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火车站,显然是已经从牢里出来了一段日子了。于是本来从未在意过这只小蚂蚁的黎唯哲,也不禁开始有些在意起来。
没有人,可以违抗他。
查出萧岚实在是意外中的意外。饶是黎唯哲,对着那张黑纸白纸无比分明的报告单,也是惊愣了许久。下属满头冷汗地站在一旁,唯唯诺诺半天,支吾出几个字来:“少……少爷,情报就到这里了……”
尽管黎唯哲听完之后,面色冷漠地将文件夹一掌拍在了那人的脸上,然而他心里其实也明白,不是他们不想再查深一点,而是牵扯出了萧岚,他们也确实是……无能为力了。
可是黎唯哲实在没有办法,将那个蠢得可怕的乡巴佬庄景玉,同那个几年前不择手段豪夺家产,为人阴鸷冷漠,精明强悍的萧家私生子萧岚,给联系起来。
庄景玉的身家背景他查过,简直是不要太弱,于萧岚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可是庄景玉又的的确确是被萧岚给从监狱里保出来的——这一点,确是事实。
黎唯哲想到这里再一次凑上前去,对着庄景玉的脸细细观看了很久。
和两年前并无区别,这确确实实就只是一张平淡无奇,毫无出彩的相貌,就算往最好了说,也只不过是面色白皙,眉目清秀。
这不是他的菜,而他也不怎么相信,这会是萧岚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肉食动物的菜。
黎唯哲不禁眼光一暗,重新用力捏紧了庄景玉的下巴,用一种好像哄小孩儿似的蛊惑语气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好,我不为难你……你不用求我,你只要老老实实告诉我,为什么萧岚要保你出来,我就放了你和柳君城。”
这一次庄景玉没有再逞能不理。他缓缓抬起眼来,茫然失焦的眼神逐渐收拢合一,怔怔看向眼前的男人。
嗫嚅的唇瓣一字一顿,吐出一句不算大声,却足以掀翻全场的话。
“我不会告诉你……我只要见他。”
“我要……见萧岚。”
第八章
屋子很安静。如同一块石头扑通一声坠落河流,无数波痕缓缓荡远飘散,水泡乍隐乍现,余音嫋嫋漫远——
那样沉闷窒息,吞没一切的安静。
黎唯哲静静看了庄景玉一会儿,一直似笑非笑的唇角忽然奇异地向上扬起,弯出了一个半月牙形的漂亮弧形。他本就容貌出众,如今这副亦正亦邪,有点坏又有点痞的性感模样,实在可以说是,英俊得惊人了。
他缓缓放开庄景玉早已被捏得发红肿胀的下颚,手腕一翻,摸上那一片因长期泡图书馆而显得血色全无的苍白皮肤,一边细细摩挲,一边轻轻开口。
“你刚刚说什么。”
他顿了顿,眼睛微微眯起,不知道能不能算是笑了一笑。
“给我,再说一遍。”
任何人都能够听出黎唯哲,在这一番压抑忍耐的心平气和之下,正狂乱翻涌着的疾风暴雨。
庄景玉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神色间流淌过些许茫然。大概他是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讲得那么清楚,而且都已经讲过了两遍,怎么黎唯哲……还会没听清楚呢。
困惑中他感到对方修长分明的手指从自己的侧脸一寸一寸缓慢滑过,指尖和掌心,都带着一股难以言状的,干燥的温暖。这感觉和记忆中楚回永远冰冷寒凉的手掌形成了强烈鲜明的对比,却又渐渐奇异地,合而为一。冷暖交替的瞬间,过去和现在已经无法分辨,庄景玉怔怔站在原地,懵懂仿佛时光倒退,恍惚不知今夕何年。
他竟然会在黎唯哲的面前,生出了一种,其实岁月依旧,而那人从未离开的错觉。
他竟然会把楚回不曾给予他的温情和温度,幻想成了黎唯哲,触碰他时的温柔和温暖。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楚回和黎唯哲在现实里的界限分明是那么清晰可辨,然而在他的心底,却是越来越找不到一条色彩鲜明的边。
时空在这里裂了缝。深不见底的气流漩涡,倒灌而入的凛冽狂风,是冷是暖,自有心得。
庄景玉感到自己迷失在了雾气,和风暴中。
茫然间他近乎本能地开口:“我……我要……见萧岚……”
一字一句,说得小声而坚定,缓慢却清晰。
和第一次骤然降临的绝对安静有所不同,这一次,当庄景玉的话音刚落,整间屋子便瞬间响起了一阵,齐刷刷的倒抽冷气声。
而黎唯哲面无表情了几秒钟,忽然神色微动眉梢上挑,竟是真的,笑了一笑。
他慢慢收回撑住墙壁的手,缓缓站直了身子。即便不俯身迫近,足够高大的身形也能够将单薄瘦削的庄景玉,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范围之内——而且还是绰绰有余。此时午后的阳光透过右面那一扇巨大清澈的落地窗直直射进屋内,晕染出一大片明晃晃的灿金色,闪耀得令人有些睁不开眼睛。黎唯哲低头看看庄景玉那一半隐逆在光线之外,一半被阳光落满覆盖的“阴阳脸”,眼底眸色几经变幻,眼看就要打破怒气爆发的临界,却忽然莞尔微笑,语气里带着与生俱来,一如既往的命令高傲,懒懒开了口。
“好啊,我可以带你去见萧岚。”
说完故意忽略对方瞬间神采飞扬的目色,以及自己心底那一抹一闪而过,隐隐作祟的不悦,黎唯哲转身往墙面一靠,双手插进裤袋,扭头贴上庄景玉软软凉凉的后耳根,模样一如方才的亦正亦邪,眉目间的笑意,轻佻而痞劣。
“那还是刚刚那个条件。”
“……求我。”
过于靠近的距离,和耳畔袭来的,那一股独属于黎唯哲的暖湿暧昧的气息,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总归是将庄景玉从刚刚恍惚的迷失里,给狠狠拽醒了出来。
他对准焦距转头望了黎唯哲一眼,无自觉的动作并未让他意识到,那一刻在他的眼神深处,除了一贯的愤怒和酸涩,竟然还闪烁着,他本来绝不可能暴露在黎唯哲面前的卑微与软弱。
“为……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黎唯哲实在靠得太近,也许是楚回在记忆里再次出现,又也许是因为,他真的已经坚强疲惫了太久的缘故,总之此时此刻,倾吐发泄的欲望难得击倒了庄景玉曾经坚不可摧的喉咙。忍耐多时的字句,从划破的伤口,如风般蔓延开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难我……”
“有意思吗……很好玩吗……”
从以前到现在,从欺负戏弄他,到以欺负戏弄他为乐——这背后的原因,庄景玉是真的,想不明白。
他的确是太普通太平凡太单纯……也实在,太无知了。
毕竟和那个世界相隔得太远,庄景玉根本没有办法了解,一个打小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幼衣食无忧生活富足,一直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一向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易得到周围人艳羡倾慕的眼光——这种早已被老天惯坏宠腻的霸道家伙,是没有办法容忍,一个凡人对他的反抗,和无视的。
人人都必须要顺着他,人人都必须要服从他,人人都必须要注视他——
怎么可以有一个人,在面对他的时候,心里想着念着盼着的对象,居然不是他。
每一只猎物都应该心甘情愿成为他的俘虏,如果有不是的,那么即便不择手段,也要将对方变成他的俘虏。
庄景玉或许不知道,像他这样刻板单调,沉默无趣,而体内又涌动着一股傻兮兮的正直勇气的土包子,竟正好会是黎唯哲,跃跃欲试的猎杀目标。
更何况如今他的“罪状”还多加了N条:他竟然敢在黎唯哲的面前,一而再再而三,提到别的男人的名字,并且还为了那个男人,顶撞,违抗,忽视……总之是把得罪黎唯哲的事情,全都做了个遍。
呵,这一下,看黎唯哲不把庄景玉玩儿够撕碎了——才怪呢。
以上是全场人正默默念叨的心声。就连一向争宠好斗的贺均,也暂时熄灭了对庄景玉竟然霸占黎唯哲那么久的熊熊妒火,开始隐隐期待起来,这一场好戏,到底还会怎样继续下去。
……
好吧,贺均承认自己此时的收敛也并非完全出自对事情后续的好奇,更多的,其实是因为,黎唯哲手插裤袋上身半斜,懒懒倒向庄景玉的帅气身形,和那一副笑容暧昧,眼神顽劣的痞坏模样,实在是有点,太过于……迷人了呢。
窗外阳光不分彼此,一视同仁地洒在他们身上,浅金色的线条完美地勾勒出两道颀长修直的影子,而身后雪白无痕的墙壁,也仿佛宣纸点上墨滴,瞬间就涟漪出了一大片,晕染扩散的云光。
而那两人被温柔地包裹在淡暖色的斑驳光影之间,有一种,任谁都无法插入他们的错觉。
就连美貌如林烟,那几年站在黎唯哲身畔的次数场景数不胜数,却也没有哪一幕,能比得过眼前这一场的圆融和谐,压迫心跳夺人呼吸,完美犹如繁星满月。
贺均看得有些两眼发直,愣了很久才终于回过神来。不过一清醒他就立马狠狠摇了摇头,一脸愤恨地抬起右手,张口重重咬住么指。
拜托!有……有没……搞错!!!他是怎么了!?脑子进水了吗!?否则刚刚的他怎么会突然觉得庄景玉……那个……那个明明一直土气巴拉得要命的丑家伙,居然看起来还……还……不错!?
神呐!这种可怕的幻觉一定……一定是因为黎唯哲太过迷人,而阳光也太过耀眼的缘故!庄景玉那种土货无论怎么样都不会变得好看的!他……他只不过是幸运地沾了光罢了!
贺均死死盯着眼前优美柔和,仿佛电影镜头般打动人心的温暖画面,眼神阴鸷暗沈,心底咆哮挣扎,犹如一头疯犬。
他知道自己生出了惶恐。
毕竟,无论是在他远远关注黎唯哲的那三年间,还是在他与黎唯哲短短相处的这三个月里,他都还从未见过,对方像此刻这般,即便已经被激怒数次,却依然对一个人穷追不舍,兴致盎然的样子。
这种根本不知从而来,却莫名其妙到近乎匪夷所思的强大耐心,令贺均忐忑得犹坠冰窖,恨不得下一秒就冲上前去,卡擦扭断庄景玉纤细白嫩的小脖子。
他要把每一个,哪怕只是可能对自己产生威胁的东西,全都扼杀在摇篮里。
而如今看来,庄景玉已经是一个毫无疑问的,赤裸裸的致命威胁了。因为贺均深知,要得到像黎唯哲这种男人的关注和青睐,最先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你的身上,必须要有足够吸引他的,独一无二的特质。否则在那两道早已见惯一切,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傲慢视线里,别说容得下你……根本就是,连看都看不到你。
想当初他是忍耐了多久,才终于忍到黎唯哲对林烟那种级别的绝色玩腻厌弃!后来又是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抓住机会好不容易挤进黎唯哲的眼睛里!他默默爱慕,在暗地里偷偷看了黎唯哲整整三年,没有谁会比他更清楚,黎唯哲现在看庄景玉的眼神,就是他不久前甩开林烟看向自己的那种眼神!
或许,还远远不如这般的浓厚热烈,深感兴趣。
就连当初同林烟朝夕不离,如胶似漆之时,贺均也未曾在黎唯哲的眼睛里,发现如此炽热胶着的夺目光晕。
可恶啊……实在是太令人不爽了!!!
贺均现在的心情极度恶劣,咬住么指的牙齿也越发用劲儿起来,到如今,居然已经只剩下一层摇摇欲坠的薄皮连在齿肤之间,看起来森然可怕得很。
虽然知道庄景玉其实就是凭借他的那份土气傻气,和那一份不知死活的勇气,从而引起了黎唯哲前所未有的征服欲,但是贺均还是觉得不爽不甘心!因为像庄景玉这种随处可见的破烂货色,哪怕只是得到了黎唯哲的一点点关注,他都觉得恶心!
像庄景玉这种人……像庄景玉这种人……哈!一直在心里默默念叨的贺均忽然发狠似地咬断么指和牙齿间,最后那一点相系相连的可怜皮肉,神色疯狂,如同着了魔般地想,像庄景玉这种人,根本就没有资格进入黎唯哲的视线,哪怕一秒钟,哪怕一毫米!
哼,等着瞧吧,庄景玉。连林烟这样既有相貌又有气质,还浑身秘密的绝顶美人,最后也都逃不过被黎唯哲厌倦抛弃的凄凉命运,更别说只是靠着这一点点可悲的特别,而暂时将黎唯哲吸引住的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