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是你?”
大卫不明其意,他原本站起身来,准备离去,闻声又转过身来。
聂君见他虽然神情憔悴,但是面孔仍旧秀丽,浓眉之下一双眼睛眨也不眨。房间有阳光照进来,映出一线尘埃,他那双眼睛隔
着那线飞尘晶亮地看着自己,一时间仿若幻觉。
聂君心中想,啊,难怪许永臻会走火入魔,脱身不得,结果弄出这么大事故。
他想到这儿,又念及与许永臻虽然不算深交,然而两人也算认识多年。聂君知道许永臻向来行事稳重,却从不知他也有如此激
烈性格。当时有些蹉叹,又忍不住问道:“如果你见到他,你打算怎样?”
大卫见他语气有些奇怪,似乎有什么话没说出来。便重新坐了下来,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好一会儿才笑道:“哦,原来
你叫我坐下,还是想为他说情。”
聂君也不动气,他心平气和道:“为他说情?你的语气好像已掌握他生死大权。你哪里来的自信,凭何以为。”
大卫微微一笑,嘴角就轻轻俏俏地上扬起来,道:“我难道没有么?”
聂君闻言,心中一寒,不由点了根烟,又仔细打量了下大卫,然后在烟雾中点点头,说:“喜欢你这种人,真如同自缚手脚,
然后将刀子送到你手中一样。许永臻怎么会招惹上你了?”
大卫听到这些言语有些不高兴,冷着脸说:“应该是我怎么这么倒霉。我活的好好的,他凭什么这么毁坏我的生活。”
聂君冷静地指出:“但你也毁了他的生活。”
大卫猛地站起来,大声道:“那是他自愿的!”
聂君听到那句话,一时间悚然而惊。他的确知道许永臻在哪儿,但他不愿告诉大卫,无非是知道大卫是要报复。为了和许永臻
的那一点点交情,他不想许永臻被大卫找到。
但他从不曾想过,也许被大卫找到这件事情,也是许永臻自愿的。
聂君熄灭烟头,像是做出一个决定,深深叹了口气,道:“你这么急着找他,可有去他家看过?”
大卫一怔,道:“他在家么?”
聂君反问:“他在法国吗?”
大卫摇头,说:“我查过了,他原来骗人,根本没有他出境记录。”
说到这儿,大卫恍然大悟,马上转身就要离去。因着动作太大,带倒了椅子。大卫连看都不看,就朝门边跑去。
聂君看着大卫的背影,突然有些倦意,即使他作为旁观者,都觉得在气流中颠覆几番,头晕脑胀。
又说不出的惆怅,不知为何。仿佛入了戏。
他见大卫到了门边,便出声叫道:“大卫。”
大卫回过头,手放在门把上,有些疑问地看着他。
聂君淡淡地说:“就算他有一次对不起你,难道之前他对你那些好,不足以抵消么?”
大卫也沉默起来,他似乎想起过往的一些事情,脸上露出了留恋又温柔的神情。
大卫站在门边好一会儿,渐渐地他脸上那些温柔逝去了,表情冷淡起来。他抬起头,看着聂君,摇了摇头,说:“不能。”
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从不原谅。”
第二十一章
大卫走进巷子,站在那扇门前。
他原本抬起脚准备踹门。然而不知为何,还是抬起了手,打算敲门。
但当他的手快要到门边的时候,又停在那儿,凝止不动。
大卫想起许永臻曾跟他说起,说在小时候见过他。
“那时你才五六岁吧,被老张扛在肩上。住在巷子的人大家都认识,所以你是陌生面孔。你抓着老张的头发,东张西望,神气
的不得了。我还记得你当时穿着小西装,面孔干净漂亮,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孩子。”许永臻笑着说。
大卫现在想起,许永臻从未谈起他的家庭,想必是有些难以说清。
大卫有些茫然地回想,他依稀记得小时候一次因和同学打架,就从学校逃课出来。又不愿早回家被父母发现,就要司机带他去
别的地方玩。
当时他们是穿过了一条巷子,应该就是这一条巷子。原来在他六岁那年,就已在无意之中经过许永臻的家门。
大卫想,没有那一次逃课,当然他们两人生活就未必不会有交集。九龙城寨出来的人都有大把出息的,什么时代了,还讲究出
身。
可是不会像这样。没有这种残留的记忆,他和许永臻就算遇上了,仿佛也少了点铺垫和酝酿过程。少了十二年前作为铺垫的一
次偶遇,本市数不胜数,最多不过是大卫玩倦了,返回与许菲菲结婚,从此收心做人。
许永臻大约是心伤一阵后,开始下一段感情。
而现在,当初将他放在肩上的老张已经不知何处,连当时的司机老王,都因事数年前就回乡定居了。
时移事往,当年在场的人终于只剩下他们。
大卫想到聂君对他说的那番话,他踌躇了一会儿,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问自己:“这件事情是不是我亦有错?”
可是大卫到底习惯了指责别人,所以他想到最后,便还是把事情的错统统归到了许永臻头上。
大卫终于用手推了推门,才发现门没锁。
他推开门,走进房间,并记得顺手把门锁上。
房间依旧是光线阴暗,大卫记得电灯开关的位置,便走过去,按下开关。
他看见许永臻正坐在角落里,抬起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般地看着他微笑,低声说:“你来了。”
大卫见他的笑容便心头火起。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许永臻又说:“我见你把门锁上了,大卫,你是有备而来吧。”
大卫嘲弄地笑了笑,说:“我没有你准备深远。”
许永臻却不答话,他只是盯着大卫,仿佛有说不尽的欢喜和无奈。他点了点头,低声说:“你带了什么,让我看看。”
大卫身边倒是带着一把匕首,当时他怒极攻心,想也没想,就买了一把匕首四处找寻许永臻。然而真等见到了许永臻,他才发
现不自己知道要做什么。
许永臻见大卫不答话,便走过去,站了起来,一直走到大卫的面前。
大卫也呆呆地站在那儿,一直到许永臻拿起他的手,他才仿佛回过神来。
许永臻一手握着大卫的手,另一只手便从大卫的裤袋里拿出那把匕首。
自始至终,许永臻的表情都非常平静。没有希望,但也没有绝望。
大卫突然有些害怕起来,他一把摔开许永臻的手,然后就朝门边跑去,像是忘记自己来这儿要做什么了。
他的手触到门把手,当即想都不想,便朝后拉去。
格达一声。
大卫才想起门是被自己锁上的,也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
他回过头,看见许永臻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脸上没有表情,但是眼睛却似未完结的故事片,字幕在黑色底子上渐渐浮上来了,角落还固执着打着“未完待续”。
大卫明白过来,他看错了许永臻,或者是他们都看错了许永臻。许永臻的表情不是无欲求的平静,他根本未想结束。
这时许永臻见大卫迟迟不开口,便开口道:“听说这几天,你一直在找我?”
大卫回过神来,冷笑不语。
许永臻又道:“一直想为你画张画,那天在那个红色的房间时我就在想,红色实在很衬你。你喜欢那张画吗?”
大卫忍无可忍,一把抓住许永臻的衣领,道:“你敢算计我!”
许永臻也不挣脱,他只是盯着大卫,说:“我有吗?”
大卫见他态度无动于衷,越发恼火。若是许永臻软下口气道歉,或者是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错了,那事情或许还有缓和的余地
。大卫虽然声势吓人,酷爱看民初武打片,但太平盛世,他哪里试过真的打杀。
但是大卫见许永臻这般平静,仿佛理所当然,又显得自己无理取闹般,当时一阵无名火起。
他瞪着许永臻,一字一句地说:“我哪点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对我。本市就没有其他分手的人么,我就不信你们这种人都是从
一而终的,为何你要这样对我?”
许永臻平静地说:“你当然对不起我。”
大卫瞪大眼睛,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说道:“你不过是陪我四处游玩而已,敢对我要求什么。”
许永臻意外地微微笑了起来,轻声说:“只是陪你游玩么?”
大卫一下子涨红了脸,旋尔又理直气壮,道:“还有上床。但那又算什么,难道你现在跟我要分手费了?”
许永臻只是笑,看着大卫的眼睛又是怜惜又是温和。他一只手还拿着大卫带来的那把匕首,另一只手就盖住大卫揪着他领子的
手,细细抚摩,道:“你真是不明白。”
大卫见他行为亲密,突然说不出的别扭。他一把摔开许永臻的手,沉着脸,说:“我什么不明白的,我只知道你忘恩负义,我
待你不薄,又不是没给你钱,结果你反而害我。”
许永臻听到最后几句,脸色也微微变了。他盯着大卫,一字一句地说:“就算我害你,那也是你欠我的。”
大卫想不到许永臻这么一说,在他心中,他对许永臻算是不错了,况且不能在一起了,自然就该分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现在许永臻反而倒打一耙,都成大卫的错。大卫原本脾气就急躁,如今觉得自己被委屈了,更是涨红了脸,声调也不由升高了
,厉声道:“我欠你什么。”
许永臻只是盯着大卫,说:“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完全不知道你欠了我什么。”
许永臻又走进一步,两人距离已是极为贴近。许永臻看着大卫眼睛,见大卫怒气冲冲,他也只是冷冷地说:“是你欠我的,自
你从英国回来找我开始,就是你欠着我。”
大卫气得脑中空白一片,他眼角落在许永臻拿着的匕首上,当即想都不想,就顺手抢过那把匕首,然后厉声说道:“好,是我
欠你的么,那我就再欠一些。我订婚你就送我画,我多谢你了。”
说罢,大卫想都不想,就抓住许永臻抚摩他的那只左手,然后狠狠地朝下扎去。
在那一刹那,大卫看见许永臻眼睛闪过一丝死灰般的绝望的颜色。但是他不躲不避,只是安静地看着大卫,好像根本就未曾注
意落下的匕首。
[大卫自小就喜欢看武打片,大了依旧如此。屏幕上盘肠大战,血浆漫天,他只觉得好玩。
一次林慎延都看不下去了,皱着眉,说:“大卫,你怎么都喜欢看这些玩意。”
大卫从沙发上扭过头,笑嘻嘻地说:“大哥你怕么,其实那些都是番茄酱,你也怕?”
母亲在旁忍不住出声,道:“大卫给我收声,你存心让大家吃不下饭么?”
两兄弟齐齐笑了起来。]
大卫自觉生活多姿多彩,其实贫瘠。
就如同他看着从许永臻掌中滴下的血,在地上漫成一滩。血腥味进入鼻中,他才知道番茄酱与血完全是两回事情。
大卫有些哆嗦,他颤颤巍巍地抬起眼,看见许永臻的脸仍旧平静,那双眼睛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安静地看着大卫。
大卫一颤抖,原本抓着许永臻的那只手便跌落下来。他垂下眼,瞪着自己满手的血,倒退几步,就坐在了地上。
但是那滩血依旧在地板上,实在刺目。还有水流滴下的声音,像是谁家水喉没有拧紧。
到了后来,连滴水的声音都没有了。血流的无声无息,简直有些卑微。
大卫一直瞪着眼睛,突然他弹跳起来,朝门外冲去。
许永臻见大卫冲到门边,使劲一拉门,发现门被锁了后,他胡乱拨开了锁,然后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许永臻垂下眼睛,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他叹了口气,也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左手。
不知过了多久,许永臻听到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他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见居然是大卫折身而返。
许永臻实在意外,当即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吃惊地看着大卫。
大卫冲了过来,一把扶起许永臻,说:“走。”
许永臻有些失血过多,他口齿沉重地说:“去哪儿。”
大卫挽扶着他,好一会儿才说:“去医院。”
说罢,他突然停下脚步,然后将外衣脱下,胡乱捆扎在许永臻的手掌上。
许永臻看着大卫忙碌,渐渐地脸上浮现出笑容。他低声说:“大卫,你回来了。”
大卫没有作声,他一直低着头,不去看许永臻。
许永臻见巷子口停着大卫那辆平治,才知道原来他是跑去将车开了过来。
大卫挽着他上了车,低低地说了句:“坐好了。”然后发动车子。
许永臻将头靠在车窗上,一阵倦意上来了,他勉强睁着眼睛,看着木着脸,面无表情地开着车的大卫,突然低声说:“大卫,
你回来了,我真的很高兴。”
大卫想都不想,说:“收声。”
许永臻这才发现,大卫放在方向盘的手一直微微颤抖,可见心里真的很怕。
许永臻微笑着叹了口气,说:“大卫,我倦了,想先睡一会儿。”
话音未落,许永臻感觉车子猛地一刹,大卫的脸猛然凑到他面前。
他皱着眉,低声说:“不准睡。”
许永臻一愣,然后笑了起来,说:“你还是这么爱指使人呀。”
在迷迷糊糊中他又看了眼大卫,见他横着眉,显得余怒未消,但那双眼睛惊疑未定,泄露了所有的情绪。
许永臻轻声说:“你在害怕么?你怕我死么?”
可是许永臻声音渐渐低落下去,车窗有些凉,抵着额头的部分像冰冷的手触摸着他,在这种寒冷而深厚的凉意中许永臻失去意
识。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看见大卫正看着他。
说是看着他,眼睛却是呆滞,更像是朝着他那个方向看而已。
许永臻叫了他一声。
大卫回过神,“啊”了一声,有些茫然地说:“你醒了。”
许永臻见他神情,就故意找话说:“是在医院么?”
大卫点了点头。
许永臻看了看四周,只见墙壁雪白,窗户明净,又是单人间,可见所需不菲。他有些疑惑,说:“我们哪儿来的医药费。”
大卫没有作声。
许永臻见大卫还是有些愣愣地看着墙壁,不由有些明白过来。他知道大卫虽然做事喧哗态度又嚣张,其实没有真正经历过什么
意外事情。适才他拿匕首刺入许永臻手掌,也是气急了想都不想。真等他反应过来,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顿时大脑空白,完
全不知如何应对。
许永臻见他怔怔发呆,面孔说不出的茫然,不由心生怜悯,又低声叫了声:“大卫。”
大卫终于听见,他转过头,看着许永臻,好一会儿才问:“什么事?”
许永臻轻声说:“我们哪儿来的钱付这些医药费。”
大卫说:“我有钱。”
许永臻摇了摇头,说:“别骗我了,你离开了家,哪里有钱。”
大卫低下头,眼睛看着别处,说:“我一时着急,就把车子卖掉了。”
许永臻真正诧异,他吃惊地问:“你那红色平治?”
大卫露出烦躁表情,扭过头不肯说话。那平治是大卫返港父亲送他的成年礼物,平时大卫对它颇为宝贝,这次卖掉,看得出他
的神情到底是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