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咋了——”

“没什么，就是累了。”王翊的酒气，小郝的油烟气，交缠，累了。

“那就回家睡觉呗，你那啥，喝多了走不动路？俺背你回去——”

“别说话。”

“啊？”

“别说话。”

“哦。”

王翊闻尽小郝身上的气味，都是活着的气味。“小郝，你说我以后会怎么样？别！什么都别说！我害怕听你说话，因为你很傻，不会说谎。我说了好多谎，以为没什么大不了，其实一点儿都不好，我不能说真话，因为我总是绝望。我想让你跟我一起绝望——啊，你不要绝望，你得按你的方式生活，你的生活不会有我，对吗？你不用回答，我只要想象你的回答就够了，我很会骗人的，也可以骗自己。”

小郝不说话，不敢说话，虽然他很想说点儿什么。王翊的问题好怪，他不明白，王翊好像也不愿意让他明白。小郝轻轻地，轻轻地摸了摸王翊的背。他能做的只有这个了。

王翊喜欢这个温柔如羽毛的举动。“真是傻瓜。”

他跟傻瓜分开了，不说bye，因为他们见面也不say Hi。王翊过回以前的生活，偶尔跑步，每天打字，间歇游戏，接责编的电话再挂断。责编说：“老总真的想见你。”王翊“嗯”了一声还是挂断。

隔天，老总亲自登门了。跟妥协无关，双方都需要台阶。王翊识趣的请他进门，只是没有茶招待。“真的不续约？”老总这样问。

王翊陌生于老总的态度，他跟他插科打诨惯了，一时间无措，只好沉默以对。

“说实话，以前有些事我是办得不地道，但相对的，我也给了你更宽松的创作空间。你现在去任何出版社都不可能得到在我这儿的待遇，我可以给你股份——”

“因为你出版社小，我是你的顶梁柱。”王翊笑着，抽出一根烟。“可我对当老总不感兴趣。以前好不好的都过去了，咱好聚好散成不？”

老总也抽出一根烟。两个男人对坐着，抽完口袋里的烟，留一屋子云雾。“行！好聚好散。”老总咬紧了牙，最后一次仁义。

“谢谢。”王翊是出版社签约的第一个作者，老总花了心血把他从小粉红捧成大神。他们之间，是革命情谊。革了命，情谊也就没了，王翊真心谢谢他，和曾经的自己。

第五十五章：王翊——不欠

和平分手的消息上了新闻，王翊只接受了原东家杂志《维卷》的电话采访：“感谢老总多年的精心栽培和团队对我的诸多忍让。”王翊用心准备了分手礼物，花钱花心思，翟旻收到B牌的领带夹一阵失笑。显然责编比翟旻受用王翊的心意，对着镜子把H牌的丝巾围在脖子上比划了好久：“是真的吧？”

“比你上次送我的手帕还真。”王翊笑道，这辈子最后一次来出版社。

“诶，奴家上次送的手帕可真的是真的——”

“行了，我以后不是你主子了。”王翊几乎没买过责编卖的萌。

“诶，那我就真的捋直舌头了。”责编终于站在了平等的位子上。“王翊，我恨你，你知道吗？”

需要知道吗？答案显而易见。王翊轻笑：“没几个人是不恨我的。”

“对啊！社里的人都恨你，对你又爱又恨！”责编揉着丝巾，沉吟：“我们都预着余生跟你相爱相杀的过了，你为什么就要走了呢？王翊，外面不一定好。”

外面一定不好，但人长大了就要面对，一点儿一点儿的失望，再麻木，生活总是以坏的一面呈现，好处要静下心来体认。“我不愿意跟你相杀，虽然我们也没有相爱。”王翊跟他们说bye，只有翟旻不置可否。

“珉寰，我不需要律师了。”王翊致电江珉寰，语气里的落寞来不及掩饰。

“我看报纸了。”江珉寰忍受王翊的任性。这男人的任性从来都在范围内。

“你说我以后还能写字吗？”王翊除了写字，什么都不会，成书的字远不是字那么简单。

“你想写，随时可以写，但你靠写字生活的，讨别人一点儿欢心是常识。”江珉寰不助长王翊的黑色气质，那是不被社会所接纳的。

“《犹大》不好？嗯，是我不好。”王翊丧气的笑了。“挂了。”

“王翊——”

王翊挂断了电话，回家。

接洽的电话陆续有来，王翊没有私人助理，这些事处理起来过于繁琐，手机设置了非通讯录来电拒接功能，可通讯录内的人又怎么办？有出版社通过他熟识的作者搭上了桥，作者称私人宴请，几多私人？可惜王翊没执着到不识趣。

某高级私人会所，王翊通过手机上的二维码才进入了会所内部。作者已经等在包房里了：“立羽，这事儿真是我对不住你，原先这出版社的人帮过我，这回求到我这儿来了，我没法儿不卖这个面子。”

“了解，大家都吃这口饭。”王翊笑道。真心实意的了解。

“你了解就好，待会儿出版社会来人，大家随便应酬一下，签不签的两说，现在你好容易自由身了，有的是时间挑。”

大家都是随便应酬，什么“我就跟你说心里话”都是忽悠人玩的，王翊被玩也玩人，反正两厢情愿。酒过三巡，签约不签约的成了闷子，随便逗弄。五瓶国酒四个人分是个什么景儿，敢情非得趴下仨才算。王翊就是那个最后站着的，没被塑化剂打败。

走路轻飘得，像踩在云上，王翊迷恋失重的感觉。没有方向，没有束缚，随时远去，不再回来。回来。“王翊。”

王翊顺着声音望去，被记忆删除的男人。“你是谁？”

“杂志，封面，记得吗？”黎觉做出拍照的动作。“黎觉。”

“哦——”王翊花了些时间把已删除的记忆从“垃圾桶”里翻出来。“嘿，没操节的‘同志’？”

“你这么说同类？”黎觉笃眉。他低估了王翊的魅力。

“同类？你不是我的同类。我不会任由欲望支配。想知道我怎么看你的吗？”王翊半眯着眼，邪恶得慵懒。“动物。说人话的动物，随时发情的动物，违背生理意愿的动物。而我，只是违背了意愿。”

“你醉了。”

“我很清醒。”

“王翊，你醉了。”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因为清醒才对你说实话。你应该感激我，我对你说实话了。”王翊扬起嘴角，醉了。

“我不见得认可你的实话——”

“我没必要得到你的认可。”王翊对黎觉摆了摆手，“飘”去大厅。

“等等！你现在在找出版社对不对？”黎觉在应酬的尾巴横插一杠。

唔，这个问题怎么听着这么刺耳，找？王翊走到这步用不着找谁。“滚——”

“我想跟你谈这事儿，正式谈。”黎觉不问王翊意愿，摸走了他的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等你真正清醒的时候我们再谈。不要感情用事，这是一桩生意。”

眼前的黎觉是双影的，王翊甩了甩脑袋，黎觉就成三影了。生意无碍，混乱烧心，王翊再记不起之后的事，持续失重。睡在满是云朵的梦里。

醒来，在陌生的房间里，王翊下意识的靠到床头，有支撑才有安全感。手机里有黎觉的短信——我帮你在会所里开了间房。有句话你说错了，我不是随时发情的动物，虽然我很想跟你发生点儿什么，但相形之下，我更愿意尊重你。

王翊从会所出来，分不清尊重，每个人都对他说“你好”“再见”，每个人，模糊了面目。没有发生的关系，永远不会发生，他可以控制的永远，永远不会变。

“你还好吗？”翟旻致电，还未控制好心情。

“怎么？”王翊不屑平常的招呼。

“社里收到了恐吓信，不是以往的那种，你离开出版社这件事造成的舆论反弹很大——”

“为什么会有舆论？我只需要理智。”

“粉丝和黑从来不需要理智。”翟旻安抚不了王翊的烦躁。那种王翊式的烦躁。“社里已经报警了，你最好也报警，恐吓信不仅针对出版社，更多的矛头还是指向你——”

“我讨厌别人介入我的生活。任何人，你也一样——”

“王翊！这不是介不介入的问题！是生命！懂吗！生命！你的生命！”

王翊的生命，是上帝的事。而上帝，是不存在的神。立羽是一部分人的神，所以，够了。生命这回事。

晚上，王翊在小透明的专栏开了个新坑，写一个与爱情友情亲情都无关的故事，一个男人如何生如何死的故事。唯一浮在水面上的粉儿留言问他“什么情况？”，王翊只扔了一个“好”字。六划的“好”字，如何成全。

卫珈谌拧两袋子吃的来王翊家：“在你最喜欢的大排档买的，小伙计还问起你。”

王翊翻开袋子，菜还是热的，哄眼睛。“问起我？”

“我问他们你平时都吃什么，小伙计就问我是不是你的朋友，又问你最近好不好。”卫珈谌把饭盒第次摆开。“你该不会真的勾搭了那小伙计吧？你不能残害国家的花朵！”

“我不勾搭他。”王翊微笑，拿碗吃饭。小郝是老郝大排档的小伙计，他是客人。

“那就好。”卫珈谌饿了，今天赶了一天的稿，这才算吃上一顿正经饭。“我没买酒，上次差点儿没跟你喝毁了。”

“我也不想喝。”王翊喝毁不是一两次了，可少毁一次是一次。

两个人闷头吃饭，把菜汤都扫干净了，才进入正题。“知道我为什么来吗？”卫珈谌非常严肃。

“为什么？”王翊抿唇，不耐烦到耐烦。

“翟旻给我打电话了。”卫珈谌的留白是潜台词。

王翊点了根烟：“我没事。”

“等到有事就晚了——”

“如果死在某个‘犹大’手里，我也算死得其所。”王翊并不惧怕死亡，而众人的恐惧比自身的死亡还令人敬畏。

“王翊！老子真想削你丫的！”

“卫子，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你才从大学毕业，而我成了‘神’，你说你喜欢我的文，你们一宿舍都看我的文，其实当时我挺瞧不起你的，那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文有什么好的，男人嘛，年轻的时候心里都揣着个英雄，我的英雄早就死了，所以才瞧不起你——”

“说得你多老似的！你就比我大两岁。”卫珈谌小尴尬，他认真崇拜过立羽。是立羽，不是王翊。

“我经历的，你永远都想不到。”王翊轻笑，往事化成烟云。“我认识了你，再认识了小毛，我们组成了FA，温彻是最后加入的，小毛离开了，下一个会是谁？命运就像俄罗斯轮盘，我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自己身上，死亡不见得就是输。”

“王翊，你别这样。”卫珈谌难受。他宁愿王翊跟往常一样毒舌。

“我跟你说心里话，以后不会再有了。”王翊揉了揉卫珈谌的脑袋，温情。

卫珈谌埋着头，眼泪突然侵袭，明明没有哭泣，可是眼泪倔强。“王翊，我害怕——”

“没什么好害怕的。我只是比陈以诀好一点儿的人渣——”

“滚！少给我提丫的！”卫珈谌被气笑了。以前的种种都是历练，未必糟糕，就算糟糕，也是为了现在不糟糕。就像现在。

王翊含着烟，微笑。烟色点缀了笑容，岁月流转过的舒适。

他们不再说眼前，说FA，叶小毛还没离开之前的FA，那些又囧又涩的成员聚会。没有不看重的，都是看重的，连离开都被看重。还有感情。“卫子，你适合被人照顾。”王翊轻叹。

“怎么着，你想把我赶出FA？”卫珈谌不愿意再折腾了。

“就那么一说。”王翊不编排别人的人生，即便他是对的。卫珈谌走的时候又提起报警。王翊只是摇头：“我知道，你别担心。”

王翊收集担心，是恶趣味。黎觉约他谈合约，是另一种关心。清吧人少，黎觉坐在靠窗的位置：“其实我没报多大希望。”

“什么意思？”王翊要了矿泉水。

“不觉得你会来。”黎觉认为王翊不写字也没所谓，这种人也可以活下镜头里。他的镜头里。

“还你的人情。”王翊不喜欢欠没关系的人人情。有关系的人，使劲儿欠。

“人情？”

“谢你没趁人之危。”

“我尊重你。”

“撇开尊重，说重点。”王翊懒得跟黎觉客套，他不是等着上镜的小模。

“我想签你。”

“签我？”

“你写你的书，我帮你出版。”

“嗯？”

“纯属公事范围，当然，我不排除有私心。至于我自己，对出版业也有兴趣——”

“老子又不是你的试验品。”

“你绝对不是试验品，实际上，你已经是相当成熟的商品了，我操作起来难度也不会太大，相关的关系我也有，所以出版方面你完全不用担心。另则，我了解过你以前的行情，我开给你的价是原来的2.5倍，版税另计，也会比原来提高两个百分点。”

“你觉得钱能打动我？”王翊讪笑。

“钱能打动任何人。”黎觉见识过名利的魅力，王翊是名利的一员。

“哈，值得考虑。”王翊喝光了款泉水。“你买单吧，等我考虑好了再电你。”

王翊不太考虑钱，当然，钱越多越好，这个男人值得利用，他喜欢他，不是吗？黎觉比翟旻实际，相对的，操作起来难度不大。双向操作。

“王翊，你真是个人渣。”王翊笑道。自嘲。

小郝送完外卖朝大排档走。“王翊！”

王翊站在大排档的对街：“我在找你。”他认真找小郝，没来由的心慌。

“俺去送外卖了，你找俺干嘛？”

“不干什么，就想看看你。”小郝是王翊的梦。云端的梦，不切实际。

“看俺？”

“看看你。”王翊想看清楚他的梦。干净的小郝，和他走截然相反的路。

小郝不太自在，脸红。“俺，俺有啥好看的——”

“好看。”王翊捧起小郝的脸。“郝好，你得记住，这世界上有个男人喜欢你。你会记住吧？”

“啊？”

“记得住吗？”

“你喜，喜欢俺——”

“我喜欢你。”王翊只想说这个。只说这个。

小郝木木的，看王翊离开。这世界上有个男人喜欢他，跟男人喜欢女人那样的喜欢他，他记住了，却不知道喜欢的以后是什么。大作家还会来吃宵夜吗？叔儿熬得排骨汤很好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