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澈定定看着萧乾，半晌道，“你是担心我的样貌给渊弟惹来麻烦罢，”京城脚下比不得山野，一模一样的沈澈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在街上，很难说不会给熟识沈渊的人看见。沈澈想笑，原来萧乾并不欢迎自己。

闻言萧乾怔了一怔，方才的话本来就是冲口而出，如今细想，自己确是在为沈渊着想，原来太过喜爱，连关心也是下意识的了么。“我方才遇着了渊弟。”沈澈看着萧乾，看似有些漫不经心道。果然萧乾猛地抬起头，沈澈去见了沈渊？！他去见沈渊做什么？他们已势同水火，还有什么能谈的？

“你看你，”沈澈苦笑，“一沾着渊弟，我便是大奸大恶之徒了。”

情知失态，萧乾微敛，沈澈随手给自己倒上一杯酒，饮下才道，“七日后，渊弟与安宁公主完婚。”萧乾浑身一震，手中酒杯略有倾斜，洒出几滴酒。

“沈渊，青术，皇帝，这三人在朝堂上本是成鼎足之势，如今渊弟与安宁公主完婚，少不了要向皇帝靠近，青术势力必定大弱，这也正是皇帝所想罢。他要用杀福王一样的法子除掉青术，而此次他选择的合作对象是沈渊。”突然话锋一转，沈澈道，“若你是青术，得知皇帝要除掉你，你会如何？”

萧乾只说了四个字，“困兽犹斗。”

沈澈笑得愉快，“畜牲如此，何况青术。”

萧乾动容道，“这与你有何关系？”若沈澈要相助青术，就不会将这些话说给他萧乾听，但若说沈澈要相助沈渊，也是绝难想象的，如今是越来越不明了这人的想法了。沈澈将手中酒饮下，哈哈一笑，“七日！七日后，你便知道了。”

公主成婚，必定满城结彩，到时防御必定大减，若我是青术，定会选在此时。萧乾沉思着走进都护府——现在应该唤作驸马府了——一路上都有小心翼翼的下人与自己招呼，萧乾点头作罢，这样的笑容，实在有些碍眼，因为知道府中喜事临近，才如此高兴罢，他胡乱的想着，冷不防在前厅遇上了沈渊。

“莫都护，”他仍是点了点头。

沈渊的脸色不太好，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瞥眼看到周围的仆役，又忍了下去，“今日之后，我会比较忙，你在府中若是太寂寞，便出府走走罢。”

忙着张罗婚礼，萧乾颔首，表示理解。

“我……”沈渊开了口，又摇摇头，“这几日京城似乎来了不少武林人士，你当心点。”

为何？萧乾不解，但随即想起他这张脸已经被江湖人认定了是影水宫宫主，如今正背负百万悬赏被人通缉呢。心头大汗，竟然忘记了……

“我还有事，现行告辞。”

“雨尘，”萧乾突然出声，这一声不但震住了沈渊，也将萧乾吓住，情急之下，竟就唤了对方的名出来。“你刚才叫我什么？”沈渊猛地转身。

萧乾却无论如何再不愿唤出第二声了，踌躇良久，他不知道他即将说出的这句话对错与否，他甚至在心底唾弃自己，痛骂自己，但片刻之后，他仍是坚定的，缓缓地，说了出来，“你可愿跟我走。”抛弃权势，抛弃仇恨，这样的话，他这辈子只会说一次。

一阵狂喜突然出现在沈渊脸上，顾不得堂中众人，一把将萧乾抱住，后者皱眉间想拉开距离，反被抱的更紧。将头埋在对方肩头，沈渊的声音听来有些哽咽，“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听不到你说这话。”

这话，很早之前萧乾就想对一个少年说，然而之后一连串的背叛、阴谋，他也曾以为这辈子，这话是再不可能说出口的。但现在他说出来了，换来了沈渊的激动异常，是否表明，沈渊的心中，终究是有他萧干的。

“萧乾，再等七日，七日后我给你一个交代。”

方才还滚烫的心瞬间跌至深水冰潭，交代？什么交代？萧乾想笑，七日后，看你洞房花烛夜？

龙骨会将人内心最深处的欲望引出，得到龙骨青睐的人，必定会征服天下。风寒霜没有说错。

萧乾拎着酒坛，仰躺在驸马府屋顶，大婚就在明日，夜无月，府邸被灯火映的通红，虽是在子夜，但四下乱哄哄的嘈杂不断，哪里有半分清净的样子。

屋顶是一片净地，所以萧乾在屋顶。酒似乎变了味，萧乾嘟哝着将酒坛放下。“你果然在这里，”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两次见着你，都在喝酒，再这么下去，怕就要成烂酒鬼了。”

萧乾头也不回道，“我以前只当酒香醉人，可后来才知道那是大谎话，不管什么样的酒，怎么喝都喝不醉。”

“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沈澈一拧眉，抢过萧乾手中酒坛，“渊弟的意图，你还猜不到么？”

萧乾就着躺在屋顶的姿势，斜向上看着沈澈，心里却道，这两个人，真是该死的相像。沈澈不管萧乾，自顾自道，“皇帝若除了青术，下一个就是渊弟。”

萧乾不语，这点沈渊自然也能想到。

“青术势力不小，皇帝定会让渊弟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他再坐收渔利，到时渊弟气力大减，绝无反抗能力。”

萧乾不动，若他是皇帝，定也会这么做。

“渊弟若要自保，只有一个办法。”沈澈的神色陡然凝重起来，夺取帝位。他没有说，萧乾已明了他的意思。趁着除去青术的机会，坐上皇帝的位置，否则只能落得与福王同样的下场。“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沈澈看着萧乾，萧乾却不看他，翻身坐起，伸个懒腰，口中道，“此番去应心楼罢，听闻那里的桂花酒不错。”

“萧乾！”沈澈怒道，“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

知道又如何，萧乾再不是萧乾，沈渊也再不是沈渊，临到尽头，也不过是物是人非，还有什么好说的。

萧干的无动于衷显然激怒了沈澈，他猛地将手中酒坛掷在屋顶，寒夜声寂，尤为刺耳，所幸下面乱成一片，人人无暇分心，竟也没发现楼上两人。“你的骨气呢？你的傲气呢？！我认识的萧乾是以一人之力力挫我影水宫三百勇士的侠客，不是只会喝酒的酒鬼！风扬死了，你也死了么！好！你既这么爱酒，我这就送你去酒窖，叫你醉死在那里！”

触及风扬的名字，萧乾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血红，“没错，风扬死了，你们也要陪葬。”话音未落，已是翻手为掌，向沈澈拍去，这一掌用了十成力道，沈澈衣摆一动，已在三丈开外，萧乾不依不饶，举步跟上，“这还有点当年的气势，既这么想要我的性命，就跟着来罢。”

第三十一章

萧沈两人离开驸马府，沈渊是知道的。屋顶这么大的动静，他若再不知道，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随侍身旁的清秀少年犹豫道，“主上，要不要追。”沈渊摆手道，“我既答应了沈澈，便合该相信他这一回。何况萧乾待在这里，也不见得就安全。”

少年垂首，“主上如此为萧公子着想，若我是萧公子，必定心有所感。”

沈渊笑了起来，“莫说感动，不会一见面就将我刺个对穿，已是手下留情了。”这话沈渊说的怅然，他知道萧乾仍是忘不了风扬，施尽全力，如今是半点办法也无了。此次与沈澈定下约定，也存了分搏一搏的心，若是死了便不说，若是这一次侥幸活着，他定不会离萧乾半步，想到那人可能会抗拒，会怒骂，沈渊颓然闭眼，口中有涩味蔓延。萧乾，我当真是……没有办法了。

初阳新升，驸马府渐渐回复成一片庄严肃穆，半夜离去的萧乾没有归来。沈渊冷冷看同样冰冷的曦光侵进内屋，一点一点靠近脚下，他突然起身，面朝东阳，朗声道，“尘远，今日是什么日子？”

莫尘远俯身在地，亦朗声答道，“今日是主上大喜的日子。”

“不错，”沈渊大笑，“今日之后，我将立于万人之上，江湖朝堂再无人敢小瞧莫雨尘之名。”说着一整狐裘迈出房门。此时远方顺着风飘来几点鞭竹炮响，吉时快到，一切似乎早已注定好结局。“萧乾，我真想让你看看，我君临天下的那一刻。”

对君临天下之类，萧乾自然没有兴趣，何况他现在遇到了更为麻烦的事。动动身后，绳索绑的很紧，加上穴道被点，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司姑娘，你这是干什么？”他微皱眉头，眼前是青龙得意的面庞。原是追着沈澈入了城外树林，却被司宇设伏擒住，刚被捉住时沈澈倒还露了一面，现下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山洞里只留了司宇与朱雀。

“我怕留不住你，少不得要得罪一下了。”司宇道。

司宇与沈澈何时联手了？说起来，沈澈与沈渊似乎也达成了某种约定，萧乾突然发现，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被瞒在鼓里。被人瞒住的滋味很不好受，尤其那人是沈渊。瞥眼看到一旁的朱雀，萧乾想起沈渊所说，朱雀是出卖他们的内奸，司宇可知这事？蓦地林外传来一阵喧哗，间杂有兵戈声响，“动手了。”司宇低道。

她说的很轻，很快，神色凝重。“沈澈在何处？外面是什么……？”萧乾道，‘人’字被陡然而至的惨叫覆盖。

“莫雨尘！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陌生男子的嗓音飘进山洞。

沈渊？！他也来了这里？！不对，今日是他大婚之日，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但若不是他又是谁，联想方才，萧乾突然就悟了，外面的是沈澈，被人认作莫雨尘的沈澈。为何会如此？而指望司宇给予解答明显不可能，因为对方在草草嘱托朱雀看住萧乾后，就一个纵身出了山洞。一时间洞里寂静的异常，朱雀本想跟出去，可看了萧乾一眼，又转过头咬着牙忍下了。

“若是担心司姑娘，你大可前去，不用照看我。”

朱雀狠狠瞪了萧乾一眼，像是不解气般，来回走了两步，又行到萧乾身边，居高临下道，“沈渊应该已经告诉你了，”他告密的事。

萧乾点点头，朱雀继续道，“司宇还不知道，我不能让她知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沈澈若知道是朱雀告密，必定会以最残酷的法子对付他，他不怕死，却怕伤了司宇的心。“那你是要杀人灭口了。”萧乾很平静，此时沈澈与司宇都在洞外，自己又被制住，若朱雀此时动手，当真无人能救他。

朱雀顿了半晌，“若不是沈渊，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沈渊？萧乾显出几分疑惑。

“沈渊来寻我，以此相挟，要我帮助沈澈。事到如今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沈澈与沈渊联手了。”说着一笑，“从来都道‘红颜祸水’，萧乾，想不到你堂堂一介男子，竟也当得‘祸水’二字。”萧乾面色一沉，“这就是你想说的？”

“当然不是。今日沈渊大婚，青术必定有所动作，想必你也猜着了。他选定了一个最为稳妥的方法，杀沈渊的同时趁着皇宫戒备松懈逼宫。”逼宫，萧乾眉梢一挑，“你如何知道？”

朱雀苦笑，“你莫忘了，我既能背叛影水，同样也能背叛青术，他不该将监视沈渊的任务交给我。”

“于是你移花接木，引导青术将沈澈与沈渊错认，青术以为沈渊已被自己拖住，却不知真正的沈渊此时正潜伏在皇宫中等着他。”萧乾接口道。

“不错，大约此时已开战了罢。无论胜负，今日之后，皇城必定大变。”

萧乾闭了闭眼道，“沈澈为何会帮沈渊？”

“因为沈渊许了沈澈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朱雀摆手，“这只是我的猜测，至于是什么东西，更是不得而知了。”

第三十二章

外面的打斗声渐渐平息，或是沈澈怕人发现这山洞，将青术的人带远了罢。山洞陷入沉默，又坐了片刻。一直闭着眼眸萧乾突然睁眼道，“快解开我穴道，有人靠近！”朱雀半信半疑，毕竟对萧乾，他并不放心，就这么一耽搁的功夫，洞口处响起了脚步声，间或有绵长气息。

“大哥，这里有个山洞。”陌生男子的声音已近在咫尺。

果然有人！朱雀就要掠到萧乾身边，可还不及靠近，他的身前已多了一人，鹤发黑衣，桀桀笑着，看似一副老顽童的模样。“大哥，这里面当真是有人的。”那人对着洞外喊道。

此时洞内又掠进一人，看来年不过四十，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左眼下一道刀疤，奇怪的是老人竟唤他作‘大哥’，莫非真是老还小，以为自己还是童子不成？

大汉进洞之前，已将洞内事物与人粗粗扫过一遍。见着萧乾，他似乎怔了怔，而后眼眸中射出光彩，大叫道，“这不是那个叫沈澈的小娃娃嘛。”沈澈在江湖中有名，很有名，可惜是恶名。

萧乾暗道不好，这两人很有可能是冲着赏金而来。果然就听那年轻的大汉侧向朱雀道，“不知兄台可否割爱，将此人让于我们。”

“还真是巧了，”朱雀笑道，“在下也是受人所托看住此人，若在我手上丢了去，少不得要挨一顿埋怨。”

老人笑嘻嘻道，“大哥，你与他作什么废话，将此人杀了，沈澈还不是我们的。”萧乾一凛，这人谈笑间论人生死，狠辣可想而知。

汉子点头，“贤弟所言极是，今日便是我们‘江北双杰’打出名号的日子。”

“原来是还未在江湖上排的上号的无名小辈，”朱雀冷笑。

“你！你！狗眼看人低！”老人跳脚，实在的小孩动作，话音未落即纵身扑上前，朱雀抽出双刀抵住，瞬息之间，汉子已逼近身后。朱雀不得已，抽出一手抵御后者。一击不成，两人急退。同进同退，这两人真是默契的很。

若是单打独斗，他们不是朱雀的对手。

就在此时，萧乾突然大笑，几人都停了动作，汉子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识人不清辨人不明。”萧乾道，“你看我全身上下，哪里有半点影水宫宫主的样子。”

“可是那通缉单上……”

“那单子是谁人所发？为何而发？”

“……这……”汉子果然犹豫，那单子来历不明，更无人知真假。

萧乾道，“若我是影水宫宫主，又怎会轻易被擒？你们既称‘双杰’，便该好好想想，那单子不过是我的仇人耍出的把戏，将你们全糊弄了。”这事说起来实在拗口，影水宫宫主的脸从未在江湖中露过面，自然可以说萧乾是，也可说沈澈是，抑或是，“若我此时出去悬赏万两取影水宫宫主人头，将你俩的头像画上，你信是不信？”

老人似被吓着，倒退两步，连道，“不信不信，自然不信的。”

可笑青术以为悬赏越高，卖命的人就越多，他却不知江湖的规矩，就算要人铤而走险，但若不能确保可以拿到足额银两，那单子不过废纸一张。他将江湖人想得太过拼命，才让萧乾抓住了漏洞。

“大哥，怎么办？”老人道。

汉子咬牙，萧乾说的有理，正是有理，他开始犹豫，末了突然心一横，“这两人不能留。”

“！”朱雀和萧乾同时一惊。

“今日是我们扬威立名的日子，若错杀这事传出去，不是贻笑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