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叠枫眉尾微微一动,指尖移动,箫音由滑转打。
龙箫音质绵远浑重,也不知是何物所制,竟历数百年却音色毫不低哑。而南叠枫自第一个震音响起之时,便觉丹田之间缓缓地聚起了一股温热的暖意,并自丹田而起,徐徐地扩入了周身经脉,一时间仿若有股极细的暖流在周身百骸游走,顿觉经络之间从未如此舒畅,劲气游走几乎可凭意念而动,收放自如。
敞厅之中静若止水,众人皆被这如若实物的箫声涤荡得恍若无我,唯有慕容笛不急不缓地,一步一步地,穿过在黎岱渊授意之下不再阻挡自己的守卫,走到邓吉身旁。
调子里的呜咽之声渐渐浮出,愁绪愈加浓厚,似怨似叹,却苦于无处宣泄。
慕容笛伸出青葱五指,贴上绕在邓吉身上那只巨蟒冰冷的表皮。
一瞬间,那巨蟒竟霍然松了已被缠紧得几乎无法透气的邓吉,“嘶”得一声尖响,朝慕容笛疾扑而去,猛然张开血盆大口,迎头就要向慕容笛咬下!
箫声被这尖响打断,纵是阳灵教徒也极少亲见如此可怖景象,眼看那尖锐的利齿就要咬上慕容笛的皮肤,个个都瞪圆了双眼。
巨蟒疾扑而来的迅风擦过耳侧,撩起颊边碎发,慕容笛背向着阳灵教众人,望着那凶狠而来的巨蟒,唇角竟漫出一丝宠溺的微笑,伸手在怀中摸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紫红色米果,低声笑道:“小白,好久不见。”
那巨蟒猛得将那米果一口吞入,随即柔顺地缠上了慕容笛双肩。
同一时,南叠枫长身而起,数个起落掠向主座的黎岱渊。
几个香主恍然反应,慌忙挡了过来,却觉眼前一片水蓝色的昏花,再定眼时南叠枫掌风已然扑到面前,方不及躲闪,已被拍中下颚,而那看似绵弱的掌中不知自何处涌出一股滔天劲气,直直迫着胸口重击而来,身体瞬时就倒了下去,呕出一大口腥血。
南叠枫出手奇快,接连四掌招招致命已顷刻挥去四个来挡的香主,但见空中划过一道绝美的蓝色弧线,黎岱渊方刚起身发掌递出一个半招,却觉身子被向后一带,脖颈间一凉,再低头时已是一柄水色短剑架在喉口。
短剑利刃映着壁上的笼火发出耀眼的亮光,厅中一寂,汪云崇丢开方刚制住的两个守卫,转过身望向玉雕石阶之上,眸中映出三分惊讶。
如此刹那之间越过阳灵教众人直取黎岱渊,连带地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挡去四个在阳灵教中皆属高手之列的香主,纵是对南叠枫武功了解深如汪云崇,也一瞬愕然。
慕容笛将那白蟒放在地上,道:“小白还是条幼蛇时,风教主寻来它做镇舵灵物,可是那时管养它的霍香主不知怜爱,总想急着培出它的凶猛性子好与风教主交代,老是喂它服了毒的蛙鼠,小白性子又孤得很,拒食许久。那个时候我看不过,就趁夜偷偷拿烹过的肉块和米果喂给小白,这才让小白开了胃口。”慕容笛说着,怜惜地摸了摸它的下颚,道:“这些年他们一定没有好好待你,他们都是坏人。”
“呵,”黎岱渊轻哼一声,道:“倒是低估了你的心思。”
“过奖,不机关算尽,怎么拼得过你这狠辣心肠?”慕容笛缓步走了上来,一边的小白竟也幽幽地游随而上。
黎岱渊二十五岁自风溏手中夺走阳灵教明主之位,一年之后弑杀暗主禄王且做得干净利落痕迹丝毫不留,其后三年之间稳固教主地位,十年之中暗植势力让阳灵教之猖更胜先前。此人绝非庸辈,被南叠枫一招挟住之后,眸中稍纵即逝的波澜被深深掩入眼底深处。
“南庄主……”黎岱渊小心翼翼地略略偏头,企图避过一点刀锋,却未料南叠枫精明得厉害,手腕一倒,整个刀尖冲了过来,道:“黎教主可不要拿自己的脖子开玩笑。”
座下教众一阵慌乱,但教主被挟,却没有哪个胆敢真个儿动作。
黎岱渊见巧避无用,当下倒也不再挣,道:“有一事我十分好奇,这三位都可说与阳灵教有杀父之仇,但南庄主,难道真是为了一支龙箫不惜冒性命之危?”
仿佛是怕对方听不分明一般,南叠枫凑近黎岱渊耳边,道:“家父姓宁,不知道黎教主有没有些许印象?”
话音落地,黎岱渊脸色猛地一变,道:“宁添南?你是他儿子?!”
南叠枫轻轻地一点头。
“哈哈哈,”黎岱渊忽得笑出声来,“天下人都以为是我抢了风教主的位子,有几个人知道他是为了禄王丧了心智竟去和宁添南搏命,最后却是同归于尽?呵,如今一个禄王世子,一个宁添南的儿子,孽缘不尽,倒来讨我的债来了。”
南叠枫握着短剑的手微微一颤,剑尖在黎岱渊颈上划出一道细小血痕,鲜血渗出。
慕容笛走了近来,道:“南庄主休要听他胡说。黎岱渊,讨你的债还有错?难道禄王府全家百十口人命与你无关?
黎岱渊并不理睬慕容笛,转眼看向下面的汪云崇,笑道:“汪云崇,你可知道你父王就是上一任的阳灵教暗主?”
汪云崇胸中一震,望向南叠枫,见到对方全无惊异的神情,心中一沉。
“禄王府之事是我授意不错,但是禄王既是阳灵教暗主,十余年来做过几件善事,你们心中也该有计较。”黎岱渊道,“汪云崇,这件事情捅出去,你这身家不清白,还怎么跟祺王争,怎么继任大统?”
汪云崇脸色森然,沉声道:“皇上只是暂时失踪,这天下还是长荣之年。”
“呵呵,”黎岱渊笑了起来,“你不在的这几日,可知京中变故几何?又如何可知皇上只是‘暂时’失踪?”
汪云崇心思一转,并不接话,挑了一下眉。
气力已失干脆席地盘坐蓄气的列潇云忽得耳尖一动,猛得高声喊道:“南庄主小心机关!”
蓦地眼前一阵疾风,南叠枫反应奇快,手上一个加力,生生将黎岱渊扯退数步,却见迎面三支利箭破空而来,南叠枫双手制着黎岱渊脱出不得,瞬息之间还猛然想到一边的慕容笛不会武功,于是挟着黎岱渊侧身用手肘一顶,将慕容笛生生撞出几步,反身再去躲那三支利箭之时,到底是错过了绝佳先机,避过两支,却被另一支狠狠擦过左臂,撕开薄衫划出一条细长血口。
同时听得一阵巨大的机关运响之声,但见大厅的厅顶忽得探出数十个状类粗筒的弩器,隐隐可自筒中窥见密密麻麻的暗箭藏匿其中。
众人这才发现,在黎岱渊座下有一个极其细小的突起,正是这弩器的机关。而若是列潇云迟上一步发觉,恐怕厅中众人皆已成了活箭靶子,而方才那三支箭,恐怕便是这弩器年久未用,不及机关启动便即射出的。
箭在弩中随时可能一触即发,因慕容凡敷继位未成,慕容笛亦不知这教主座中还有什么玄机,而南叠枫亦不可能就此放过黎岱渊,局势一时僵持。
慕容笛上前两步,大而亮的眸子盯住黎岱渊,道:“你还有什么花招?”
“呵,”黎岱渊唇间一丝冷笑,道:“大不了就是一起死,放心,总不会漏了你。”
“哈哈,一起死?”慕容笛笑出声来,将南叠枫、汪云崇和列潇云指了一圈,道:“杀我没什么大不了,但这三位,就凭你黎岱渊,有本事一个不落地除掉?今日只要让我们走了一个,黎岱渊,你就是白死了一遭。但是,这么下去的确不是办法,与其玉石俱焚,不如来个了断,看看谁来做这个教主。”
“我会听你胡言?”黎岱渊道。
“这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你。”慕容笛哼了一声,转头向最挨近教主座的一个香主道:“你,去把祖教主的牌位请出来,再拿六个酒杯过来。”
那香主一愕,随即犹豫地望了黎岱渊一眼,却被汪云崇自后面两步走了上来,在他膝弯上狠狠一踹,趔趄地慌忙连滚带爬地奔进后室去了。
黎岱渊似乎猜到了慕容笛要做什么,瞳孔微微一收。
不到片刻,那香主便颤着手将祖教主的牌位捧了上来,放在一边的石桌上,身后跟了个小侍童,怀里碰了六个小杯子和一个青玉酒壶,也一并摆了下来。
阳灵教创教祖师莫东临于八十六年前建立阳灵教,距今虽已历六任教主,但莫东临一手将阳灵教建成天下人人畏怕的第一毒门,其声望威名纵是百十余年后仍在阳灵教人心中分量极重。
慕容笛走到石桌边,缓缓捏起一个杯子,执起玉壶往其中一边倒满,一边道:“莫教主当年创立本教时,曾经受邀赴宴,席间与当时武林三大名门的三位耆老对饮,酒杯酒水经过无数人手对验,事后亦查不出有何毒物掺于酒中,莫教主却于百人面前鸩杀了那三位江湖之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此等妙术至今无人能出其右。”慕容笛顿了一下,走到那牌位前,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起身道:“今日我斗胆仿莫教主前事,在莫教主位前,你我二人各三杯酒,但凡身上所携之毒尽可下于杯中,谁技艺不精不幸被毒死了,教主之位便是另一人的。”说着,忽然拎过方才取酒那香主的前襟,猛得将那被倒好的酒灌进了他的喉咙里,待了片刻,笑道:“各位可看好,这酒和杯子都是无毒的。”
那香主本来武功不弱,却不知是被这情势吓住还是慑于慕容笛威势,竟任着慕容笛灌了自己一杯酒,半点反抗也无。
厅中众人皆是一凛,这酒和杯子若是其一有毒,那香主只怕当场便毙命,原来这慕容笛之狠辣,竟丝毫不输黎岱渊。
黎岱渊盯着那牌位和酒杯半晌,长长吐了一口气,道:“好。”
一字落地,南叠枫猛得出手制住他身上七处运功要穴,将黎岱渊往那石桌边一推。
慕容笛当先坐下,摊手示意黎岱渊坐到对首,那小白竟是乖顺至极地蜷成一圈,蹭在慕容笛腿侧。
两人互视一眼,随即各自以长袖掩住面前三只酒杯,半晌,各自拂袖而起,换过位置,坐到对方的那三只酒杯面前。
汪云崇与列潇云也相继步了上来,站在座台的另一侧,摆明了孤注一掷。
距四人攻入阳灵教总舵已近一个时辰,列潇云体内的血昙水之毒愈发肆虐,站了一会已觉颇为吃力,于是长长呼出一口气,干脆就地而坐。
慕容笛转过头来望了列潇云一眼,又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
酒液倾注而下,斟满六只酒杯。
列潇云神色懒懒,手心却已是满满地一层细汗。
当年的慕容凡敷,制毒之术在风溏所领的阳灵教中无人能及,而慕容笛自小习毒十余年来苦心钻研,本事不敢说越过其父,至少是不相差的。因此,阳灵教中所有毒物,慕容笛虽不能说尽数化解,好歹亦有抑制之法。
怕只怕,黎岱渊随身所带毒物之中,有恨生蛊。
恨生蛊十年方成一蛊,成蛊后三年便亡,因此阳灵教中常年贡藏的最多不过二蛊。二十二年前,这其中一蛊被用在了慕容笛的父亲慕容凡敷身上,另一蛊时效已过毫无用处。按年份算来,如今阳灵教中应该还藏有一蛊,只是这毒金贵至极,阳灵教又已将绝大身家移至豫州且黎岱渊如今并非阳灵教中第一号人物,恨生蛊多半并不在黎岱渊手中。
慕容笛微微一扯嘴角,执起酒杯,仰头便将第一杯酒一饮而尽。
黎岱渊看着慕容笛一杯下肚,也逍逍然端起右手第一杯,喝了下去。
厅中静默半晌。
慕容笛伸手轻轻摁住胸口,闭起眼来,面色一片青惨,平了许久气息,这才自袖中摸出一个紫色细颈瓶,倒出三颗吞了下去,再睁眼时,痛楚算是平复些许,但脸色仍是青中带白。
黎岱渊也并不好过,酒液下肚之后脸色亦是青白一阵,但他武功不弱,在内力之上占了慕容笛极大的便宜,服了丹药再调息片刻,毒性自血液化入劲气渗腾而出大半,已是面色如常。
“笛贤侄,”黎岱渊看着慕容笛的青白脸色,笑道:“没想到你我还有些默契。”
阳灵教以毒起家,教中人多少都有些抗毒之性,至黎岱渊慕容笛这一级更是阅毒无数,普通毒物几与寻常药物无异,因此,要夺其性命必下狠手。两人深明此道,上来的第一杯酒竟下了相同的毒,三生草。
三生草由三种毒物混炼而成,毒效亦分三层,一层达肤,一层达血,一层达心。这毒本是抹与暗器利剑用,此时下于酒液之中,则是直接由血及心,狠毒非常。
慕容笛哼了一声,端起第二杯酒,再次仰头喝干。
黎岱渊也抓起第二杯饮尽。
酒液下肚过后,两人神色都是一阵大变。
慕容笛仍旧紧闭双眼,紧紧咬着下唇,右手的指节抵着桌面,有些微微发颤,显然是在隐忍剧痛。
黎岱渊眉间也皱了起来,唇色发紫,运气半天仍是无法克住体内横冲直撞的逆息,猛得双手反掌一压,聚气丹田,却已是脸色煞白,遍身冷汗。
几乎同一瞬,慕容笛抵在桌面上的右手颤得愈发厉害,猛得吐出一大口鲜血。
血色漆黑,淌在浅灰色的石桌上显得愈发可怖。
抹去嘴角的血迹,仰头吞下一颗药丸,慕容笛呼出一口气,抬起漂亮的眸子看向黎岱渊,声音之中已经有些虚软:“九伤?”
毒物大多可分为对付习武之人、对付不懂武功的寻常人和二者皆可三种,最后这种毒性并无针对,因此效用并不甚佳,尤其用在黎岱渊与慕容笛这二人身上。
阳灵教中毒物成百上千,身为使毒行家随身亦是不下数十种,如何自这些毒物之中最快地寻出能够立即了断对方性命的毒药,可谓玄机颇多。
两人第一杯酒用了相同的毒物,这第二杯酒中,所用之毒虽不相同,想法却是近似的。
黎岱渊在酒中下的九伤,就是专对不晓武功之人所用。人人体内皆有劲气游走经脉之中,区别只是习武之人可以连动体内劲气使之往想要之处凝聚,称之内力;相反,不会武功之人体内则是一盘散气,是以手脚无劲。
而九伤的毒效就是催发不会武功者体内散气,使之向几处致命要穴狠狠冲撞。依在平常,对付内力稀薄者最直接的方法莫过刀剑解决,九伤此药倒显得有些多余,但此时用于对付慕容笛,却是再合适也不过。
黎岱渊只觉冷汗过后,周身如火烤一般炙热,翻出刺痛不已的掌心来看,竟是一朵红中发黑的梅状血色印记。
黎岱渊眸中掠过一丝惊异,扒开衣领,却见胸口身上方才所觉的灼热,皆是如梅花一般的隐隐血红。
“这是血煞梅,黎教主。”慕容笛虽是中气虚弱,却禁不住勾起唇角,道:“这是我琢磨出来专门对付黎教主这等高手的玩意儿,还不错罢?”
南叠枫眉间一耸,这血煞梅他和汪云崇都不陌生,当日在荆州时,邓吉正是在飞箭上抹了这种毒药,才将二人“请”上了画舫。只是依此刻黎岱渊的反应来看,当日慕容笛用于对付他二人的分量,可谓轻之又轻。
仅剩最后一杯,厅中众人皆是屏气凝神。
慕容笛蓦地撑住桌子站了起来,拭去额上因体内疼痛不断涌出的汗珠,擎着最后一杯酒,一路颤巍地走至莫东临牌位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以低弱的声音道:“请莫教主保佑,助我除去这反逆篡权的贼人。”言罢,仰头将杯中酒液一口饮尽。
列潇云顿时只觉自己周身血液似乎猛然凝住,透不过一丝气来。
“呵。”黎岱渊嘴角勾起笑意,端起酒杯慢慢地啜饮起来。
站在台下的邓吉,一颗心已经沉了下去。
黎岱渊露出胜券在握的意态,显然那最后一杯酒中装的是……
“恨生蛊……”列潇云喃喃念出这三个字,脸色一片死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