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半梢,一夜漫长。
坦阔官道上一匹棕红骏骑掀起一路绝尘,映着初晨淡白色的日光飒沓而来。
时长荣七年五月十八日,距长荣帝御囿失踪已过去一月又十三天。
向城门守卫亮出腰牌,棕红大马穿过城门,扬蹄正欲飞奔,却被汪云崇一扯缰绳硬生生地缓了下来。
但听身后一阵巨大的吱呀声响,城门轰隆紧闭,汪云崇立马停步,眉间凝肃起来。
细小却密集的紧弦之声自四面传来。
汪云崇眼角一瞥,只见自身后的城楼和道边的矮墙上霎时现出百余弓箭手,各个搭箭满弓,直指自己。
十丈之外缓步踱出一个紫袍玉冠的人影,从容迫近。
“祺王爷摆这么大的阵势,”汪云崇略一眯眼,道,“想必不是为了迎接小弟入城罢?”
云肃冷冷瞧了他一眼,抬起右手自后向前轻轻一挥,道:“抓起来!”
一声令下,霎时自前后两面奔出数十禁军直扑汪云崇而来。
汪云崇动也未动,微微一抬左眉,沉声道:“等等。”
这两字一声中气十足,硬是盖过了数十禁军的齐整步伐声,似乎能自那声音中觉出不可逆拒的凌厉,竟令那数十人同时停住。
“凭什么?”汪云崇借着跨坐在马上的姿势,居高临下盯着云肃,道。
“问我凭什么抓你?”云肃吊眉起来,道。
“呵,”汪云崇冷哼了一声,毫不客气道:“我问你凭什么调动禁军?”
“哈哈哈哈,”云肃大笑起来,道:“汪云崇,你倒是嘴硬得很,你何不先问问自己做了什么,再来想有没有命管我凭什么调动禁军。”
“哈,”汪云崇也轻笑起来,道:“小弟不过离京数日,祺王爷却不知何时爱打哑谜起来了。”
“汪云崇!”云肃脸色一森,喝道:“你与阳灵教慕容笛私下暗通,帮他篡权夺位以换取帮你捏造假呈本,居然还有胆大模大样地回京来!”
汪云崇一声冷笑,道:“你说假的就是假的?你当老宗正眼花么?”
云肃袖中一抖,展开一张黄绸绢布,左手一指其上的墨字,道:“是太后说的。”
汪云崇胸口猛然一震,猛得拔高声音厉色道:“你把太后怎么了?!”
云肃嘴角挑起一边,道:“太后还说了,十二卫知情不报,包庇纵容你伙通阳灵教,有辱皇上多年信任,自今日起暂封十二卫一切权能,另一拨儿的禁军此刻正往卫督府赶呢。”
话音方落,汪云崇一夹马肚,怒喝了一声:“云肃,你反了!”随即不顾身后四周百余支箭对着自己,策马就往卫督府方向冲奔而去。
云肃扬手一挥,霎时间数百支箭如密织的雨点一般自四面八方,向汪云崇汹涌而去。
天边方刚露出一丝浅光,百川山庄门口一阵碎疾的马蹄声踏来,大门外的守卫借着仅有的几丝日光看清来人,转身便往庄里奔了去,不消片刻,大门内转出一个素青色身影,迎着疾驰而来的马蹄快步走了上去。
黑骑一声长嘶立在那人面前,鞍上人利落地翻身下马,问道:“呼延,怎么了?”
“枫,这几日实是变故太多,你先去做一件事,”呼延啸上前两步,凑在南叠枫耳边,道:“昨天夜里庄里来了个女子要见你……”
“扬心?!”南叠枫不等呼延啸说完便即低呼出声。
“嗯,她相貌与你所说如出一辙,该是不假。”呼延啸道,“百川山庄规矩森严,你没回来我也不能逾权留她,就先让她住在镇上的红露客栈,派了几个利索的人暗中护着,你先去看看。”
水扬心忽然有了消息,而且还来了荼西镇,南叠枫一时不知是惊是喜,立时飞身上马,道:“呼延,真是多谢你!”言罢调转马头便向红露客栈疾奔而去。
红露客栈在荼西镇的正中,是百川山庄段书源任时的一位老佐事休老后所开,那老佐事在庚泰年间已然去世,如今管着客店的,是那老佐事的儿子。红露客栈因与百川山庄关联至深,近三十年来庄主若需面见一些不便住进百川山庄的人物,便是在这红露客栈里,而去年百川山庄论武大典之时,这里更是招待了远烈帮。
呼延啸可谓颇晓这其中利害,红露客栈从上至下口风极严,对百川山庄历任庄主皆是忠心不二,水扬心若是住在此处,短时内绝不会有半点消息走漏。
黑骑在巷弄之中一阵狂奔,立足停在客栈门口。
门内迎出两人,一人是山庄中的佐事吴徽,另一个却是呼延啸身边的展庭。
南叠枫心中再次感叹呼延啸的周到,有展庭在此,绝对是出不了乱子的。
“南庄主,”展庭行了一礼,向楼上一指,道,“三楼天字号房。”
南叠枫点头道:“有劳你了。”再向吴徽交代了几句,便即奔上楼去了。
既然是百川山庄要紧宾客的下榻之所,又是不便住进山庄里的,这天字号房可谓是留足了阵仗,整整占去大半层楼,另外左右各空着两间小房,却是从不住人的。
南叠枫走至那房门前,忽得一瞬间心中五味不分,愣神了好半晌,这才抬手敲了敲门,轻声道:“扬心?”
隔了半晌不闻屋中回应,南叠枫拧了拧眉,正欲直截推门而入,房门忽然被不轻不重地稳稳拉开一半,一抬头,正对上一张贵气天成,英凛绝然的脸。
南叠枫瞬也不瞬地与那霸气迫人的眸子对视,一时间只觉自己连呼吸也顿了住。
这真是怪了,明明两个人相貌上就有三分相像,眉宇之间的深刻简直如出一辙,却偏偏这么多年来全无一人察觉。
侧身将人让进屋,反手搭上锁扣闭好房门,两人一路极是默契地一言不发,直至走入里厅,南叠枫这才后退两步,抱手一拱,道:“不知是皇上龙驾,百川山庄多有怠慢了。”言罢微微抬头,却见屏风后的里屋转出一袭淡黄色的袅娜身影,杏目婉转中犹带几分英气,正是水扬心。
云端也微微侧头望了一眼徐徐步过来的水扬心,回头看向南叠枫,英眉轻轻一抬,道:“久仰南庄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人才了得,只可惜朕如今正是落魄之时,这般相见倒真是委屈了南庄主。”
“呵。”南叠枫轻笑了一声,心中已然绕过七八个弯结,这长荣帝虽是衣着简素面有些许风尘,却是全然无恙地一路避过搜寻潜到了荼西镇,言语之中神色更是潇洒坦落,哪有半分“落魄”之意?
“不知皇上……”南叠枫眼神转向走过来的水扬心,单刀直入道:“怎么会和扬心在一起?”
“枫,”水扬心快步踱了过来,挨在南叠枫身边,伸手自然地搭上南叠枫小臂,道:“这事说来话长,我们可以进百川山庄么?”
水扬心的这个动作惹来云端微一蹙眉,却又极快地平复下去。
南叠枫抬眼看了两人各一眼,虽是难抑胸中百般疑问,却也深知红露客栈虽是较为安妥,但到底不是满天下都在寻找的当今皇上的合宜居留之所,浅浅吐了一口气,道:“跟我来罢。”
艳阳当空,荼西镇隐在摇曳着金亮碎光的水色中,一片宁谧。
百川山庄内院里,第一任庄主陆向逾的居所、也是百川山庄招待至上贵客及接任庄主人选的别院——慕莲院外,四面环着数十位庄内一等高手,个个神情肃穆,不敢有一丝恍惚。
展庭轻手闭紧主屋偏厅的雕花木门退了出来,清茶已换过五轮。
南叠枫放下茶盏,精致的眉心拧了起来,道:“扬心,你太胡闹了。”
水扬心一对漂亮的柳眉也挑了起来,道:“当时情况紧急,哪里容得了多想?”
“你既然发觉阳灵教动手暗号,为何不通知十二卫?”南叠枫道,“这样莽撞地害得全天下到处找皇上,成什么样子?”
“依那暗记来看,阳灵教此番来的人位分极高,没有汪云崇的十二卫根本不是此人对手,”水扬心道,“况且,十二卫若有动作,阳灵教在暗一旦察觉必会再生变故,那时更是提防不及。”
“十二卫不是对手,你就是对手了?”
“我……”
“南庄主,”云端独坐上首,半天不语。听得南叠枫与水扬心争到此处,终是开了口,道,“这些决定都是朕的主意,不怨扬心。”
南叠枫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云端。
水扬心胆子再大,没有云端的授意又哪里会做出这等偷天换日的事来?南叠枫碍着百川山庄庄主身份,到底不便直截质问当今皇上,心中却早有计较,只等云端自己发话,便待他如何解释。
“南庄主是明白人,朕也便不绕那些个圈子了。”云端靠上背后的软垫,漫散的意态之中不减半分天子威仪,道,“云肃早有篡权之心,但缺时机而已。如今朕身边能者尽去,云肃借势连伙阳灵教,想趁着御囿围猎把朕给解决了,朕就顺水推舟给他这么个机会,让他反给天下人看。”
南叠枫微微一怔,道:“皇上是故意的?”
云端微一摇头,道:“也不算是。”
“呵。”南叠枫只觉这长荣帝的恶劣性子直与汪云崇无二,好一出“反给天下人看”,逞这一时意气,再要如何收场?
“如今祺王已经骑虎难下,随时可能说反就反,敢问皇上有何回京应对之策?”
云端闻言倒是愕了片刻,随即极是奇怪地看了南叠枫一眼,道:“南庄主莫非还不知道么?”
“什么事?”南叠枫挑起一边眉尾,问道。
“枫,你赶在路上可能尚未得到消息,”水扬心接话道,“云肃已经反了,太后被他挟在宫中,汪云崇也被他调令羽箭禁军追截,在回卫督府的半路上被射成重伤,押在水牢。”
南叠枫胸中一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枫?”水扬心觉出不对,紧眉道:“怎么了?”
强抑下心中汹涌而起的不安,南叠枫微微摇了一下头。
下了芙蓉峰之后,南叠枫与汪云崇便即分道而行各自而去。其后南叠枫并未直接返回百川山庄,而是折去了玉华山见莫润升。
需知黎岱渊虽已身死,但他统领阳灵教二十余年,根基颇厚,加之暗主未现,慕容笛虽得教主之权却仍然势孤,而南叠枫已是百川山庄庄主身份,江湖之中几许交传,得知莫润升是其舅父一事并不困难,如此情境之下,南叠枫怎敢将莫润升一人留在玉华山?
但是,一来莫润升生意做得极大,绝非一时片刻说走就走的;二来莫润升对南叠枫撂下好端端的家业不顾,去做百川山庄庄主一事本来就一万个不肯同,饶是南叠枫留在莫府好言苦心地劝了两天,莫润升这才勉强答应将手中生意交代一下,再行带上亲信到百川山庄暂居一阵。
如此耽搁了两日才回到山庄,未料祺王竟是说反就反,而汪云崇……
每一寸的肌肤上,亲密碰触的温度都还未消退,只短短不到三日时间,却竟是生死不卜。
悬空的右手指尖不自觉地微颤,南叠枫不动声色地握紧双手,抬眼道:“皇上可记得,当日在御囿伏袭的,有几个人?”
“三人。”云端端起茶盏浅抿一口,道。
“只有三人?!”
“三个都是一等高手,我也招架不了。”水扬心顿了一下,抬头看向南叠枫,道,“枫,上剑门和阳灵教不清白。”
“的确不清白,”南叠枫道,“殷秀戊竟然识得慕容笛在荆州江面里放的药,足见与阳灵教牵连不小……”
“我既然已从他武功路数中看出上剑门痕迹,”水扬心摇了摇头,打断他道:“枫,你以为我为什么招架不住?”
南叠枫心中一凛,上剑门虽为当世第一大剑派,但水扬心的武功与自己几乎无差,能让水扬心如此干脆地说这句“招架不住”的人,放眼上剑门中……
南叠枫脸色森沉,紧唇不语。
“枫。”水扬心起身走到南叠枫身边的圆凳上坐下,拉起右手袖管,一条雪白纤细的手臂上,赫然是一条足有半尺来长的剑伤,表面皮肤虽已愈合些许,却仍可见初时的可怖。
“你看,我只跟他过了十一招,”水扬心缓缓放下长袖,抬眼道,“十一招,他就可以伤我至此,单是上剑门的武功,恐怕亦非能达如此境地。”顿了一下,又道,“御囿本就在京城南郊,出了御囿再往南三里便已不属京城,此番御囿伏袭之事设计之密远高过我的预料,一击未成之后他们竟还有后着,生生把我们迫出京城,便于路上灭口。”
听到此处,南叠枫忽得站了起来,目光自水扬心移向云端,拱手微揖道:“在下有件要紧的事亟待确认耽搁不得,皇上可先在慕莲院安心歇息,但有需要,唤颜送来便是。”言罢再不多看二人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云端拉住正欲起身的水扬心,看着南叠枫匆匆离去的背影,轻轻挑眉起来。
渡别山孤峰耸立,时值甲时,夏日间阳光仍自灼烈,漫山但听一阵高过一阵的蝉鸣,躁动非常。
南叠枫一路走得匆忙,待伸手叩响竹屋房门时,背上已是湿了一层的细汗。
“贤弟?”未料南叠枫会在这个时候造访,叶剪繁有些微讶,将人让进屋来,一边道:“阳灵教那边的事,还顺利么?”
“嗯……”南叠枫皱了一下眉,走进屋里,在一边的竹凳上坐下,抬眼看向叶剪繁,却不说话。
叶剪繁关上门转过身来,正对上南叠枫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的眸子,蓦地胸中一沉,走到南叠枫对首坐下,倒了一杯清水推了过去。
南叠枫并未理会叶剪繁推过来的水杯,一对灿亮如星的眸子中跳跃着少见的迫人锐利。
半晌,叶剪繁似乎受不住这样的逼视,起身踱步到窗边,眺向远处的幽云。
“小弟今日前来,”南叠枫目光向窗边的叶剪繁追去,道,“是想问叶庄主一句话。”
叶剪繁回过头来,轻点了一下头。
南叠枫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叶庄主到底……为何辞任?”
世人皆知,长荣七年四月初八,呼延铎离奇死于百川山庄大庆之日,其后两日,叶剪繁难辞其咎,昭告武林退任隐居,由南叠枫接任山庄庄主。
再明白不过的原因,为何南叠枫却又有此一问?
叶剪繁走回来坐下,轻叹道:“你听说了?”
“只要叶庄主说一个‘不’字,小弟便可不信。”南叠枫仍是直视叶剪繁双眼,言定意笃。
叶剪繁打开一个褐色的纸包,将内中茶叶尽数倒入两个小竹筒,再取过炉上烧滚的热水冲入,推过一杯给南叠枫,道:“无禾给的庐山云雾,只剩这最后一泡了。”
南叠枫不动声色地看着叶剪繁冲水泡茶又将那竹筒移到自己面前,垂眼看了那青黄色的汤汁一眼,忽然猛得扬手一挥,但听一阵钝物撞击声,那竹筒早已跌碎成了七八块,洒了一地茶汤。
叶剪繁扫了一眼地上的一派狼藉,叹道:“贤弟何苦逼我。”
“叶庄主怎能如此糊涂?!”
“他是无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