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颜送恍神过来,将那纸包重新贴身放好,理了理衣襟袖口,道:“可以,有劳韩副领。”
西郊驿馆距帘云别院并不远,颜送下了马车,望了一眼帘云别院的古旧额匾,惴惴不安地跟着韩承希进了宅子。
帘云别院有个小巧的议事厅,颜送跟着韩承希进去时,只见十二卫几位副领司领悉数在场,正围着汪云崇不知在说什么。
眼角瞥见步入厅中的两人,汪云崇嘴角浅浅一勾,正过身来,道:“这位想必是颜佐事?”
颜送未料汪云崇会主动招呼自己,愕了一下,连忙拱手道:“颜送见过世子。”
“颜佐事客气了。”汪云崇近前两步,将自己与颜送的距离缩短在半丈之内,道:“颜佐事一路大张旗鼓地来京,到了京城之后又直奔帘云别院,请问颜佐事,贵庄的用意可是与我想的相同?”
颜送心中微讶,这汪云崇好生厉害,自己进门除了问礼之外尚且一字未说,他已然将自己来京的目的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世子英明,”颜送道,“世子在论武大典中一展身手之后,江湖中人对世子更是敬服有加,如今天下局势有变,世子既与百川山庄结交,世子的决定,就是百川山庄的决定。”颜送言语拿捏极当,将百川山庄力挺汪云崇之意讲的诚恳而不失百川山庄武林至尊的风度。
事实上,颜送毫不遮掩地从百川山庄出发进京给汪云崇道贺,只要是明眼人已然早就看出这两股势力的亲近。
屋中除了颜送与百川山庄的两个随从之外都是十二卫的人,汪云崇点了点头,摊手示意颜送在对首的灯挂椅上坐下,一边也走回自己的椅子,看了颜送半晌,蓦地开口道:“你们庄主……有没有话要带给我?”
颜送屁股刚碰到椅子,听得这话,这才想起来自己大老远地来道贺这贺礼竟还未送出,转念又想到这贺礼实在是微薄得很,一时眉间松松紧紧地换了好几回。抬眼见一屋子的人眼神都投向自己,只好又站起身来,摸出怀中的那个小纸包,硬着头皮朝汪云崇走了过去,双手递了上来,道:“庄……庄主说,恭喜世子寻得呈本认祖归宗,这是……庄主一点心意……”
颜送方才信心满满的气势在这个纸包出手的时候登时灭了大半,连带着声音也低了三分。
哪道汪云崇却直直地盯着那个纸包,猛得一瞬失了神一般,半天也不接。
颜送捧着纸包,尴尬非常。
“世……”
正想出口提醒的话被汪云崇猛然抢过纸包的动作惊得一愣,但见汪云崇将那翠色的纸包轻轻地捏在指尖,然后凑近鼻尖微微一嗅。
一股干燥中带有湿意的幽兰清香钻入鼻中,那种芳香太过熟悉太过刻骨,竟熏染得鼻尖从香芬中溢出了一丝酸楚。
略略低头掩去眸中情绪,汪云崇长长呼出一口气,向着颜送舒心一笑,道:“颜佐事路上辛苦,我已在欢月楼定下酒席歌舞,还请颜佐事赏脸。”
夜至三更,酒席的热闹刚刚褪去,汪云崇推开帘云别院主书房的门,点起一小盏微弱烛火。
欢月楼属叶家私业,祺王势力虽难以监视其中,但风声还是闻得到些许的,席间十二卫的一众虎狼接二连三地向颜送敬酒,未料这看似书生意气大过江湖之气的颜佐事酒量竟然不浅,颇是豪爽地来者不拒,自酉时直直饮到近了亥时这才真个儿醉倒。
董之弦与陆之冉亲自扶了颜送回驿馆,一顿酒宴下来,宾主尽欢。
这么个架势,够让祺王头疼上一阵子的了。
汪云崇坐到桌边,拿起一支银剪挑了挑烛花,有些疲倦的眸子里映着烛火染上久旷的柔软。
拿出贴在胸口放置的纸包,方方小小的一块上还带有自己的温度,本是翠绿的颜色在昏暗的灯色下看起来像是浓郁的墨黑,像那个人望自己时的眸子。
汪云崇将茶包贴近鼻尖,再次轻嗅。
被贬白身、连夜赶到武夷向他吐露心意、两人第一次一夜缠绵后,他在长清居第一次为自己泡的茶,就是这一种,深刻到仿佛烙在心尖上的味道。
水仙。
他说此茶上品多产于悬崖绝壁深坑巨谷,若是无心培植,则如荒树野草,若有心养育,则不会辜人所愿,清香长留。
汪云崇微阖着眼,又再深吸了几口干燥的茶香,直到这香气仿佛蔓进四肢百骸,这才轻轻打开了茶包。
深褐色的茶叶之中,赫然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纸团。
汪云崇屏起呼吸小心展开那纸团,熟悉的字迹立时映入眼中。
“皇上恐非庚泰帝亲生,万事小心,勿念。”
仿佛是一块一直无法消融的坚冰被人一斧劈开,内中本就隐约可窥的一切立时变得分分明明。
指尖轻轻滑过纵横交错的一勾一划,然后两指小心捏起,将那白纸带到烛火边,轻轻放手。
屋中的昏暗被小小地映亮了一圈,纯白的纸张瞬时变作一片烟灰,被夜晚的清风一拂,消失得无踪无迹,只余一股淡淡的熏焦味隐隐发散。
唤了侍从煮来沸水,将那纸包中的茶叶往天青盏中倒入一小半,冲入滚烫的热水,一时清香满室。
汪云崇靠上书桌后的圈椅,揭开茶盖在嘴边抿了一口,蓦地感到了许久未有的放松。
房中孤灯一盏,南叠枫和衣半卧在床榻上,一手支着头看着手中的书卷,有些昏沉。
不得不说颜送是个非常称职的佐事,有他在庄中之时,许多琐事颜送都会先行整理分类过一遍,这才报给自己。
一阵倦意袭来,南叠枫正准备熄灭烛火休息,被月色映亮的窗格上忽然疾速闪过一个人影,南叠枫身子一绷正要推门追出,却见窗前一抹,又一个人影掠了过去,但听一阵衣袂翻腾之声,两人竟交起手来。
百川山庄乃武林至尊,戒备之严不下皇宫内院,且不论有没有人有这个胆子闯进来,单凭这能单枪匹马摸进山庄的武功,已然是当世一等高手之列。
窗外两人皆是武功不俗,拳脚近身交手起来,除了衣袍之声半点声响也无,连归一阁楼下驻守的庄卫都尚未发觉。
南叠枫在床边坐了片刻,心中已然明白了个七八分,于是起身蓦地推门而出,如魅影一般疾袭而动,顷刻间闪身参入缠斗的二人之间,分毫不差地一掌重重拍在其中一人的肩井穴上,另一人却是极有默契地一把捂住那人的嘴,硬生生地将那一声呼痛给他按回了喉咙里。
南叠枫收手而立,冷冷地看了一眼被自己打了一掌的人,又抬眼看向另一人,道:“进来罢。”
三人进了房中,南叠枫方刚关上门,就听后首一道声音吊着几分戏谑,道:“能连续打伤我列潇云两次的人,南庄主你可是第一个。”
南叠枫门闩一插,转过身来,理都不理列潇云,径直向另一人道:“呼延,你找我有事?”
呼延啸摇了一下头,看一眼列潇云,道:“我经过归一阁时发现有人影自檐顶落至三楼,就跟了上来,没想到竟是这个家伙。”
“啧啧啧,”列潇云托着下巴摇着头,道:“三更已过,少当家不回屋好好歇着却在南庄主楼下徘徊不去……看来这归一阁不仅是叶剪繁人走茶凉,连南庄主这里也是只见新人笑哪。”
呼延啸纵是脾性再温和,被列潇云这三番四次地戏弄早也到了头了,当下正欲发作,却见南叠枫冷冷地扫了列潇云一眼,随即背过身,“哗”得一声拉开插销,又“砰”地一下打开门,动静之大在暗夜宁谧之中直直回荡了五六响,更是把归一阁下守着的庄卫给吓了一大跳,慌忙就往上奔。
南叠枫不轻不重地声音伴随着楼梯上庄卫匆忙的脚步声徐徐而来:“少帮主要是没什么想说的,还是不要做不速之客比较好。”
列潇云只怔了一个眨眼的片刻,立时晃至门边将房门一把关上,笑道:“南庄主有话好说。”
此时几个庄卫一面方刚奔至三楼,一面急道:“庄主!”
南叠枫盯着列潇云半晌,这才侧头向外道:“没事,我只是开窗透个气。”
几个庄卫松了一大口气,彼此递个虚惊一场的眼神,告了声退便撤了回去。
南叠枫几步走到房间一角的书桌后面,往那圈椅中一坐,斜眼看向列潇云,道:“少帮主有事就说,我耐心有限,不要逼我第三次伤少帮主。”
一句话说得狠厉非常,列潇云不自禁地挑起了眉,暗道果然是做了百川山庄庄主的人,言语之中霸气非常而且……风情有余。
“南庄主想必知道,黎岱渊已经知道了小笛的身份,正在四处追杀小笛。”列潇云大大方方地在南叠枫对首坐下,虽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说话之间却多了几分正色。
“呵。”黎岱渊固然是十恶不赦,但慕容笛手段之毒也绝非善类,南叠枫冷哼了一声,现出对这种狗咬狗的事情有所听闻但是毫无兴致的表情。
列潇云不以为意,续道:“阳灵教近日正在计划将总舵迁至豫州,负责此事的是豫州分舵的舵主杜瑞山,因恐途中生变,黎岱渊已在消息漏出之前就当先搬去了豫州,如今徽州的总舵可说是空壳一个。”
“所以呢?”南叠枫随手将书桌上几本方才读过的书卷合了起来,整理到一边,道,“你们打算趁虚而入?”
“哼,”呼延啸缓步踱了过来,接话道:“黎岱渊不在,就算拿下了徽州总舵又如何。”
南叠枫挑着弯眉点了点头,示意自己非常赞同呼延啸的想法。
“哈哈,”列潇云也不气馁,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嘴角一勾,道:“要一个空壳总舵,的确没有多大意思,所以我家小笛冒了个大险,躲着阳灵教追踪,偷偷进了徽州境内的休宁郡府,而且,把消息放了出去。”
南叠枫微微抬眼,道:“然后?”
列潇云见南叠枫仍是兴致缺缺,心中原本的胜算猛然丢了两分,身子一正,肃色道:“因为得知小笛只身在徽州,黎岱渊恐根除不净,亲自又回了来。”
呼延啸神情一凛。
从荼西渡口出发,船向西南而行,走了三个多时辰,转入秋浦河水道。
因为邓吉不在身边,列潇云派来荼西渡口的是安庆堂堂主庄虎青,而为防消息走漏,庄虎青更是未带一人亲自驾船,一路之上谨慎非常。
“南庄主,”庄虎青转头向舱中道,“这里已经是秋浦河,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能到休宁了,少帮主和慕容少爷就在那儿等着南庄主。”庄虎青一个虬髯壮汉,头回在去百川山庄的路上就是他堵的南叠枫的小船,彼时未知这个年轻公子的厉害,现下他做了百川山庄的庄主,少帮主又有求于他,言语之间自然是恭敬非常。
“嗯。”南叠枫正在舱中闭目养神,听得庄虎青同自己说话,应了一声,睁眼道:“他们怎么还留在休宁?难道是因为齐云山附近是上剑门地界比较平安?”
“嘿,”庄虎青一边驾船,一边道:“少帮主应该有他的打算罢。这些天邓先生不在,剩慕容少爷一个人,少帮主许是不太放心,留在休宁太平些。”
南叠枫抱着膝靠上身后的木板,精致的眉心拢了起来。
庄虎青显然亦不太清楚列潇云和慕容笛的谋划。阳灵教总舵位处徽州之北,与休宁可说是两个方向,虽然路程不算太远,但这其中好歹需折腾一段,而列潇云和慕容笛此时最耗费不起的,恐怕就是时间了。况且,慕容笛身份曝露,同时遭阳灵教和武林白道两重追杀,呆在武林之中剑派魁首的上剑门地界上,难道就太平了?
船行一路顺水,隐没在深浓的夜色之中若孤零的游灵,庄虎青所估不差,果然行了一个时辰,已隐约可望见一个只泊有几只小船的小渡口。
岸上早已候着一人,见船头向岸边靠,便将木板搭上船来。
南叠枫探身而出,庄虎青抱拳道:“恕小人只能送南庄主至此,岸上之人也是我远烈帮的弟兄,已为南庄主备好马匹,南庄主只需向南再行五里,到休宁城内有家远风酒肆,敲开门说是安庆堂的客人便好。”
“有劳庄堂主。”南叠枫简略回了一礼,转身踏着木板上岸,那远烈帮帮众果然牵来一匹通身黝黑的骏马,南叠枫翻身上马,抬手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行至休宁城内,天空之中已然隐隐透出了一丝微光,南叠枫为免动静过大反倒引人注意,在城外便弃了马匹。好在天色尚自昏蒙,一般人行路仍是不辨五指因此巷弄之中倒也无人,南叠枫趁着这昏沉天色一路疾行,已是过了六条小道。
依庄虎青所言,此处有条暗巷,穿过之后便可见那远风酒肆。南叠枫辨清方向,正要转入那暗巷,却听对首两条小道之中一阵疾行的凌乱马蹄声响相对而来,当下不及多想,足下一踮旋身跃上一处人家檐顶,借着马头墙匿起身形。
两方人马会合,听声响不过五六来骑,人数并不算多。
但听一人问道:“怎么样?”
另一人答道:“我赶到薄溪渡口的时候,那船已经不见了。”
南叠枫眉间一拧,这些人好快的消息,若非远烈帮早有安排一船一马接应奇快,怕是真被逮个正着,而且——南叠枫微微侧头向下看去——这说话之人声音竟是有几分耳熟。
一看之下吃惊非常,檐下不过三四丈之外的鞍上发话之人,竟赫然是上剑门的殷秀戊。
殷秀戊道:“他们想必谋划周全,在薄溪渡口的船恐怕亦是掩人耳目,慕容笛应该还在城中。”
“还在城中?”左首一人道,“师兄,我们已经搜了两日,怎么可能找不到?”
“我们这样偷鸡摸狗的搜法,自然是找不到。”殷秀戊咬了咬牙,道:“天就要大亮了,先回去禀明师父再说。”
南叠枫靠回身来,听着檐下数骑蹄声渐远而去,双眉紧蹙。
慕容笛既是慕容凡敷之子,遭武林白道追堵可算是情理之中,但是——列潇云将慕容笛留在休宁、之后去百川山庄找自己再返回,其间最多不过三天的时间,而刻意散布消息也多半是由邓吉在豫州附近传出的,上剑门远在南方千里之遥,是如何这样快就得知的?况且,上剑门如此名门正派,搜找一个魔教遗后,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趁夜而行?
忆起数月前在荆州慕容笛的画舫上时,初见殷秀戊的那日,也是他正与慕容笛对峙两方。
难道……那天并非如呼延铎推测的上剑门内乱,而是慕容笛与上剑门之间有什么难言的仇怨?若是如此,又要如何解释那个落水身死的小师弟?
天色愈发明敞,南叠枫向下望了一眼,见殷秀戊等人已是走得远了,檐下巷道之中并无行人路过,于是一个轻巧翻身落下,转身闪进窄巷之中。
窄巷行到尽头,面前现出一条三丈来宽的小河,河上搭着一座简陋的木桥,对面一间仅有两层的小楼,条布招牌上赫然便是“远风酒肆”四个墨字。
抬手敲了敲酒肆紧闭的大门,等了半晌,内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木门拉开一条窄缝,一个打扫小厮揉着惺忪睡眼,问道:“谁呀?”
南叠枫正身过来,轻笑道:“安庆堂请来的客人。”
初晨的阳光徐徐而起,衬得那勾起的薄唇和微弯的眼角带上了金色的朦胧,那小厮怔了一怔,随即脸上的惺忪睡意顷刻不见,直起了身子将门打开让了南叠枫进来,道:“南庄主快请进。”
领着南叠枫直直上了二楼,小厮向靠窗边的一个翠绿屏风指了一指,道:“少帮主一早便在这儿候着南庄主了,小的先下去守着。”说着躬了躬身,转身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