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无主的人此番却极快地回道:“沐寒已逝,世上只有了尘。”
“了尘,了尘!你想了结的究竟是那段尘缘?轻尘剑还是凝尘诀?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从在冥火山上拔剑的那一刻起,你就再
也不是了尘了!你还想了结什么!”
“我——”
料不到一向温文儒雅的琴圣会说出这番咄咄逼人的话,且还如此地切中要害,了尘一时愕然无措,张口不能言。正怔忡间,陡
然激动的人忽而镇静下来,却说出一句让他更为心惊的话。
“大师心里,也是有我的吧。”
不是疑问,不是探询,甚至不是感叹。
而是陈述,诉说天理一般地无比肯定,不容置疑。
这样的语气,让了尘颇有些被人窥知内心的恐慌,忙道:“不,没有。”
“为什么?”不想也不敢去看了尘,顿了顿,顾惜缘仍是低着头,“既然没有,既然拒绝了,为什么还要跟来?作为朋友,大
师不觉得自己的关心过头了吗?”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良久,顾惜缘才抬起头,神情已回复一贯的淡然温和,脸上甚至挂上清丽的笑意,目光坚定地看向了尘,柔声道:“大师
回去休息吧,也好好整理下心中的感情。我不会就此放弃的。”
“后天便要开战,你也好好休息,别再喝酒了。”
错愕片刻,了尘起身欲走,终究忍不住关切出口,顾惜缘却不予理会。待了尘走后,才颓然地倒回床上,一手按着抽痛的太阳
穴,一边不停呼唤,低回的声音柔情无限,哀恸无限。
“沐寒,沐寒……”
第十七章:并肩作战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自从三年前被左将军玉煊打得国力大伤,突厥便一向安分守己,不敢稍有逾越,就连年前越朝天子的寿宴也派使臣参加,且极
力示好。可见,突厥确实是极想与越朝和平相处,甚至互惠互利的。
然而,就在去年冬天,一场灾难倏然降临。
连绵不断的大雪从十二月一直下到二月上旬,不仅冻死冻伤了许多牲畜与粮草,冻结的土地与湖泊至今也尚未完全消融,板结
如万年古岩。一时间,整个天山南北都成了茫茫雪国,放眼望去,一片刺目耀眼的银白,如是纯洁美好,却冰冷得不见一丝生
机。
生存,便是促使突厥此番冒然南侵的动因。伊利什可汗甚至挂帅亲征,拖着年过半百的老迈之躯,领兵八十万长驱南下。突厥
王室也倾巢出动,身先士卒,以壮军威。
在接到突厥南侵情报的第三天,西征军便在越昭衍的旨意下,毫不停滞地从长州出发。一路疾行,却仍是晚了六日。幸得敦煌
城尚驻扎有二十万镇边军,拼死抵抗了五天,虽伤亡过半,却也成功地阻了突厥大军一时。
第一战未能破城,伊利什可汗便放下话来,三日后再来攻城,誓要拿下敦煌,进驻关中水草丰美之地。而后便率军在敦煌城百
里之外安营扎寨,休养之余仍不忘虎视眈眈。
就在顾惜缘与了尘僵持的第二天,养足精神的突厥大军便卷土重来。
于漫漫黄沙的庇护遮掩之中,突厥残余的六十几万大军如鬼如魅一样疾行而至,片刻已到城下。
震天的号角随之响起,雄浑悲壮,突厥军的长箭、攻城梯、巨石、圆木和悍不畏死的士兵,纷纷踏着独角号的节奏冲杀上来,
目标直指敦煌城高大坚固的城墙。
箭矢刺进血肉的撕裂声,巨石滚落城墙的轰隆声,圆木撞击城门的沉闷声……悲愤莫名的嘶喊声,将领们挥舞着手臂的命令声
,士兵受伤或将死之时撕心裂肺的痛呼声……
仿佛是一个起音,带出一串激烈铿锵的音符,又像是一根导火索,引爆一片肃杀低沉的空气,紧接着昂扬高亢的号角声,种种
震耳欲聋的声音争先恐后地响彻天际。
伴随而来的,是突厥大军一波又一波的凛冽攻击。
猿猴一般攀附于高竖的云梯,被长箭射中也绝不退缩。摔下来人的越多,补上来的人也就越多,强悍凶猛一些的则已冲上城头
,与守卫的士兵打斗起来,“叮叮”之声此消彼长,长鸣不断。
面对突厥的进攻,越朝的士兵则毫不示弱地反击。
滚滚沸水迎头浇下,合抱着圆木撞击城门的突厥士兵立刻惨叫连连。又因为居高临下,占尽优越的地势,越朝的长箭、巨石、
长枪之类的武器可以投射得更远,创伤面积也更为广泛,突厥军不多时便死伤遍地。
然而,毕竟是蛮横之族,杀红了眼的突厥士兵越发强横,踩着同伴的尸体冲杀而上。
射程高远的劲驽一字排开,箭矢如漫天飞蝗般射向城头,阻挡不及的越朝士兵纷纷滚落,云梯之上的突厥军则趁机跃上城墙,
随即又是一番你死我亡的激烈拼杀。
如此混乱的激战场面,却犹有两人兀自安然不动,鼓瞪着双眼彼此对视,眼神间的厮杀却比任何打斗都要凶险激烈:城墙上,
右将军连横铠甲闪亮耀眼,健马上,伊利什可汗战袍猎猎飞扬;两人的脸,皆被飘散的鲜血映照得满面红光,带着势在必得的
霸气与纵横疆场的冽冽煞气。
顾惜缘匆匆登上墙头,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城上是互相砍杀的士兵,空中是往来穿梭的箭羽,城下是不断杀上来的敌人
和堆积在一起的遍地伏尸,血肉模糊,不辨敌我。
虽然在七杀楼长大,又是杀手出身,顾惜缘不仅从未杀过人,也从未见过杀人;甚至从小熟读圣贤书,还颇有几分悲天悯人的
书生气息。
此刻,目之所及,血腥四起,杀伐不休,顾惜缘立时愣在当地。呆呆看着一蓬又一蓬鲜血在眼前爆开又消散,接着便是重物落
地的沉闷声响,顾惜缘全不知如何是好:该上阵杀敌,还是该袖手旁观,抑或——
“小心!”
被人猛然向后拉过几步,顾惜缘些微清醒,一支长箭就在眼前三寸急速掠过,当真险之又险。
依稀记得手腕上是熟悉的触感,顾惜缘缓缓回头,对着依旧一身士兵装束的人,几度张口欲言,最终也只呐呐地喊出“大师”
二字,便浑身战栗地扑进了了尘怀里。
单手搂着顾惜缘,了尘仍能从容不迫地躲闪击飞乱射的箭矢和兜头砸下的巨石,轻巧敏捷的身形灵活地穿梭于嘶喊砍杀的士兵
之间,片刻便已窜到了下城的楼梯口。待到下来城头,四周再无阻碍,了尘一手揽紧顾惜缘的腰,起身便镇边将军府掠去。
“大师……”
脱下染上鲜血的厚重铠甲,又用热水洗过了脸,手捧安神茶的顾惜缘犹自不能全然回神。清俊的容颜此刻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哆嗦着嘴唇嗫嚅了许久,终究也只唤出两个字。
黑云密布的突厥大军,被鲜血染得猩红的地面和城墙,遍地被当作铺路石一样踩踏的尸体……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眼前凋零衰
败,骤见人间地狱的震撼还未消退,一种混合着愤怒与恐惧的情绪又自心头升起,接着便是强烈的悲悯。
悲悯过后,却又忽地平静下来,清澄的心湖仿佛未曾掀起任何波澜,点尘不惊。
这世间有许多事,既然发生,就自有它发生的命理,外人又何须太过介怀。而身为杀手,自己还远远不够。
一口气喝完杯中的茶,平复的心神让顾惜缘的脸色稍稍恢复正常的红润,顾盼之间,依旧是清凛风华,悠然隐现。
抬头看向那个递过茶杯便死死盯着自己,仿佛他稍有不对便要出声安抚的人,顾惜缘苦涩又释然地笑笑,客气疏冷的语调与先
前因震惊而失态的神情大相径庭。
“我没事了。大师若是还未想通,就可以走了。”
大战已经持续了三日,突厥军还在不知疲惫地攻城。
休养三年的军队果然勇猛强悍,两次的连续攻城便消掉越朝将近三十万的兵力。
虽然战争的胜负尚不能预见,如此惨重的损失也让西征军的士气变得有些低落。倒不是真的失却信心,而是无可抑制地感到悲
哀——为那些已死之人,也为不知何时便要血染疆场的自身,感到深切的悲哀。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为国捐躯,视死如归,本是身为军人的荣耀和气节。可人活于世,总有那么些留恋不舍的人或物,有未竟的理想或事业,有梦
想,有追求,有毕生的渴求,有未曾得偿的夙愿……
诚知此战险恶,却无从得知,自己还能否活着离开这修罗地狱。于是,在可以想见的最后一点生命里,对那些挚爱的、守护的
、追逐的人或事,作最后的缅怀。
“咚,咚咚咚——”
就在这般些微低迷的气氛中,一连串雄浑的鼓声似乎自天地间响起来,带着直透人心的力量,让沉浸在悲伤之中的守城军士立
刻振作,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与信心,更为奋勇地与突厥军厮杀起来。
大鼓震天响,传声上百里,气势雄壮浑厚,撼天动地。可若循声望去,却瞧不见一面战鼓。
最先落入视线的,是一团比之正午日光还要刺眼的白光。待双眼稍稍适应了强烈的刺激,才发现这白光并不是白光,而是一个
人——除了随风肆意飞扬的黑发外,从头巾到靴子,浑身素白的人。
“快看,是五王爷!”
“琴圣!是琴圣,清扬琴圣!”
“琴圣要弹琴了,我不是在做梦!”
“快杀了这些突厥贼人,杀完都去听琴圣弹琴!”
毋庸置疑,大人物就是具有如此强大的感召力和威慑力,那些激愤的将士在看到如天人般难得一见的琴圣之后,胸中的豪勇立
时被尽数激发出来,全都不要命地杀向突厥士兵。
敦煌城十丈高的城墙,城墙上两层高的殿宇,在射程之外的屋脊上,顾惜缘白衣飘飘,安然端坐。双手在琴弦上快速地来回拨
挑,并用内力催发出响彻整个战场的浑壮鼓声,比之擂擂战鼓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次看向这惨烈血腥的场景,确信自己的内心平静得不起一丝涟漪,顾惜缘手下指法微变:右手仍旧不断挑拨出阵阵鼓声,左
手进复、吟、绰,一曲婉转高昂,一曲激切的《秦王破阵乐》便响起在众将士耳际。
口齿开合,清拔的声音变作浑厚,同样饱含内力,百里可闻。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逆臣……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着,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
随着顾惜缘的琴声与歌声不断飘下城墙,西征军的大队人马不知从何处出现在战场之上,踏着铿锵激越的鼓点节奏左右冲突,
一路拼杀,凭借着精妙的阵法把齐整的突厥军冲得七零八落,伤亡惨重。
原来,西征军的几位将领经过彻夜商议,决定化被动为主动,不再一味地死守,而是采用攻防相辅的战术,挑选出精壮的士兵
十五万,从南北两个侧门出城,连夜迂回包抄突厥军,以期给予出其不意的打击。
只是,这十五万士兵冲杀起来,必然需要激励士气并作为指挥的鼓声或号角。然而,普通的鼓号声却难以穿透这重重嘶鸣叫喊
。见众人的目光时不时投向自己,顾惜缘这便毛遂自荐,作了这个责任重大的鼓手。
纵然可以保持平静,却终究不忍多看。在心里长长叹息一声,顾惜缘正想闭上眼不去看这修罗炼狱,一点清光在眼角闪过,立
即引起了他的注意,目光不由自主地紧紧追随。
敦煌城前血流成河的土地上,突厥与越朝两军交战的战场中,那一点冉冉孤华似的清光势如破竹,带着无可阻挡的速度与气势
,向着突厥王旗飘扬之处,疾冲而去。
手下还在弹着琴曲,此刻的顾惜缘,眼里已只剩下那一点渐行渐远的清光。
高居万人之上,顾惜缘看见,那人仍旧穿着普通士兵的盔甲,凛冽强盛的气势却全然不同于普通士兵;
顾惜缘看见,那人手持轻尘剑,踩着突厥士兵的肩头,猎豹一般俯身疾掠,矫健的身姿忽隐忽现,如血海中载沉载浮的一叶扁
舟;
顾惜缘还看见,那人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在前进冲杀的过程中屡屡遭袭,质地粗陋的盔甲已然破损,隐隐可见大片殷红;
顾惜缘最后看见,那人掠至王旗之下,堪堪靠近伊利什可汗,便被他身后的几个壮汉和王子围住,本就受伤的身体在十几人的
联手围攻下更见支绌,闪动的身形渐渐慢了下来。
“郁青,品蓝,黄昳,冬橙,跟我一起上。紫英,绿芩,守在这里。”
心头气血翻涌,一股强烈的怒气在身体里来回激荡。顾惜缘哪里还看得下去,害怕那人有个万一的恐惧侵袭全身,几乎是把无
弦琴抛给听命上前的绿芩,展动身形便向了尘的方向疾驰而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终究过长,虽然带着居高临下的俯冲之力,顾惜缘也再难足不点地。于是也学了尘,踏着突厥士兵的头颅前行
,足过之处,脑浆迸裂。
看着这样的少主,紧随其后的郁青几人初时还有些惊骇,而后便感到深深的敬畏和无比的幸运。
越武帝昭和九年春,突厥领兵八十万南侵,在敦煌城外与越朝军队展开殊死搏杀。这一战的结果是,突厥国王伊利什可汗毙于
盛怒的竟陵王手下,突厥军心溃散,落败而逃。而越朝的八十万西征军,伤亡却不到三十万。
一时间,竟陵王越清扬之名再度震惊朝野。
时间回到大战当日。
在郁青几人的掩护下,顾惜缘顺利地赶至了尘身边。展臂一圈将人带进怀里,把围攻的十几人留给久未见血的饥渴杀手,顾惜
缘径自向着不明所以的伊利什可汗掷出量天尺,力道精准地击中印堂大穴,一招毙命。
伊利什可汗一死,犹自颤抖不已的顾惜缘便搀了浑身浴血的了尘离开战场,留下混乱的突厥大军和狂喜的越朝将士。
回到将军府,余怒未消的顾惜缘正想呵斥了尘的孤身犯险,甫一张口便吐出一大口鲜血,吓得本就力竭的了尘险些心跳骤停。
赶忙拉过他的手探他内息,才知他已然受了极重的内伤,也同顾惜缘一般又痛又怒。
了尘受的全是外伤,看着血流如注,却未曾伤及肺腑,再加上他本身内力深厚,只要用药得当,休息十来日便好。
顾惜缘则不同。
以内力催逼鼓声已累他精力不济,骤见了尘遇险时的愤怒又害他心神分散,动了真气。要知,运功之时最忌分神,轻则重伤,
重则走火入魔乃至毙命。而能够聚集全身功力冲向了尘并击杀伊利什可汗,全都靠了那一股怒气和恐惧。伊利什可汗既死,心
神一散,强大的真气无处宣泄,唯有自伤。
如此伤上加伤的严重内伤,必得静心调养一两个月才能全好。顾惜缘却不肯安心将养,未等了尘伤好,便向他提议道:“我想
去看看那些死去的将士,大师可愿与我同去?”
问出这句话的顾惜缘还半躺在床上,苍白的脸色我见尤怜,身上的清冽之气也像冬眠的蛇似的蛰伏起来,整个人脆弱得不堪一
击。然而,望向了尘的眼神却坚定无比,隐隐带上面对下属时的不容忤逆。
何曾见过这样的琴圣——
平日里的顾惜缘,虽然温文尔雅,萧散冲淡,看去便像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给人的感觉却是坚韧不拔,气质刚烈如若冲
天之竹。又何曾像今日这般,脆弱,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