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是怕连将军怪罪?无妨,这事我担着。”
“谢王爷,属下不累。”
那士兵执意拒绝,难得主动关心人的顾惜缘一时间颇有些着恼,不由负气道:“这是命令。既然连将军派你来服侍我,你就得
听我的。”
果然,这话一出口,那士兵只得无奈地进了帐。
见状,顾惜缘心里竟有些微微的欢喜,于是扭头向帐内看去,瞬间惊愣。
越武帝昭和九年的春天,是一个宁静而又温和的春天,既无春雨绵绵,也无阴云连天,几乎日日阳光普照的天气十分利于行军
。
吃过早饭,西征军便拔营起程,齐整浩荡的队伍便如一条蜿蜒蛇行的长龙,迤逦向西。
沿着河西走廊,擦过腾格沙漠的西缘,渡过黑水,步出嘉峪关,再顺着茫茫戈壁一路西行,在三月十三这一天,西征大军终于
抵达边陲重镇敦煌。
镇边将军尤威亲来迎接,全城的百姓也是夹道欢迎。
然而,一张一张的欢颜中,无不透着难掩的沉重与哀伤。只因战火已然燃起,无论结果如何,都免不了要血流成河,死伤千万
。
却无人知晓,首先开启的,原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江湖之旅。
第十六章:少年意气
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西征军到达敦煌的当晚,为其准备的接风宴被设在了镇边将军。
看着眼前的玉盘珍羞、莺歌燕舞,顾惜缘心里很是有些不悦。纵然大军旅途劳顿,如此放纵却是不该。而他本是清简之人,虽
已经历过不少官场应酬,终究不能适应,也无法接受。
吃斋食素的习惯已成,于这满桌荤腥,顾惜缘终是难以下咽,又敌不过同僚们的殷勤奉劝,不知不觉竟喝了许多酒。
空腹喝酒却是极易醉的,况且还是北方的烈酒烧刀子。好不容易熬过了折磨人的晚宴,纵然酒量再好,顾惜缘也觉头脑昏沉起
来。
强打起精神就要自行回房,缭乱的身形蓦然被一双大手扶住,一个让他觉得异常温柔的声音响起。
“王爷小心,属下扶王爷回房。”
转过头,顾惜缘半眯着眼看了来人许久,才喃喃道:“你是昨天的那个近侍?”
“是。”
听到回答,顾惜缘不再说话,温顺地任那个来路不明的士兵扶着自己,竟觉得十分的安心,片刻便进入梦乡。
西征军确是驻扎在敦煌城外,而几位将军和一些职位较高的统领则住在了镇边将军府。
搀了顾惜缘到安排好的房间,士兵小心地为他脱去外衣,再小心地将他扶到床上躺好,最后悉心地给他盖好被子,这才悄然离
去,却是向着膳房的方向。
夜半,饿醒的顾惜缘顶着难耐的头痛下了床。刚点上灯,转眼就见桌上摆着三个碗碟。走近细看,竟是一菜一汤的斋饭,还微
微冒着热气。
心头忽紧忽松,欢喜与苦涩同时涌出,顾惜缘呆呆看着桌面,半晌都不曾移动半分。
许久,顾惜缘才缓缓坐下,动作却慢得仿佛失却所有气力。
默默吃着饭,心中更加确定,却不知该喜该忧,该感动落泪,还是伤心悲切。
吃过饭,漱了口,洗了把脸,顾惜缘这才重回床上。却怎的也睡不着,索性把离京前收到的消息和从越昭衍口中得知的事情一
遍遍回想,心中默默念着一个名字直至沉睡。
十二年前,即越惠帝建元十三年,三月初三。
阴山山脉最北的一处分支,山下是茫茫不见尽头的漫漫黄沙,山上却有几间精简雅致的木屋。
木屋后的小山丘上,不见一颗树,也没有一朵花,只长满了连天的野草,浓浓的绿意一层层晕染开去,直如水波荡漾,悠然随
意。
然而,就在这漫天的荒草深处,却立着一方坟茔。又是在这旷野里的孤坟前,正跪着一个少年。
少年年约十七,未及束冠的长发随性地披散在肩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下隐藏着一张阳刚俊朗的脸:长而笔直的眉,灿若刀尖寒
芒的眸,英挺的鼻和因忍耐而紧抿的唇。
少年跪在坟前,挺直的脊背昭示着无比的坚韧与刚强,说出的话也简短用力,不见一丝拖沓或犹豫,哪怕这是不知归期甚或没
有归期的道别。
“师父,沐寒走了。”
在江淮一带,这一天被称为鬼节。沐寒选在这一天上路,却是有原因的。只因这一天,刚好是师父过世三年的忌日。
遥想当年,师父自知时日无多,便把他唤到闭关修炼的洞前,叫他务必为他守墓三年方可出山,且三年一到则立即出山。之后
便将毕生功力全数倾注于他,就地坐化。
三年,自己的武功已至大成,无论内功还是剑法都臻至化境,也终于明白师父的苦心。
现在,该是他出山,完成师父遗愿的时候了。
对着身前的坟茔拜了三拜,沐寒起身便走,不带丝毫留恋地越过五行巨石阵,将那一方孤冢与几间木屋远远抛却在身后。
三天后,凭借着强劲的脚力和体力,沐寒已翻过阴山,然后坐船经由黄河而下,越过长城进入中原。
在泾水与黄河的汇合处下了船,沐寒却没有立时就走,只是看着眼前的滔滔黄河水,想到此番南下的目的,胸中的豪情便如这
泱泱河水一般翻滚不息,壮怀激烈。
挑战武林高手,将他阴山一派的功夫扬名天下,便是他此行的目的,也是师父毕生的心愿。因而,他下山的第一站,便是高手
云集、人才济济的中原地区。
抬头看一眼明媚的日头,沐寒转身向西行去。随着他的脚步一步步接近京城长州,一段惊天动地的武林传奇就此开启。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光阴流转,三载已逝,倏忽便是越武帝昭和元年。
这一年的天下颇不平静,从年初惠帝的猝然驾崩到年末连绵半月的大雪,发生了不少大事。然而,最引人注目和津津乐道,甚
至经年不忘的,却只有两件:一是武林大会,二是论道大会。巧的是,两件盛事都发生在东都京洛。
这一届的武林大会由秋水阁承办,而秋水阁的所在,便是京洛最负盛名的道观,三清观。
大会当日,几乎江湖上所有的门派都准时到场,却不是碍于秋水阁的面子,或想早些出出风头,而是因为一个人。
那个人,三年前才初次在长州城露面,却甫一出手便一剑败退京中第一高手,因此声名渐起。此后更是不断地挑战各路高手名
家,且无往不胜。
天苍派、碧罗阁、清光剑崔家、荆楚会乃至尚武庄……落款“沐寒”的战贴每到一处,便会掀起滔天的议论,接到帖子的人无
不左右为难,既想会一会那少年高手,又怕落败后颜面无光。
一时间,沐寒,这位武林的后起之秀,在江湖人眼中已被视为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天才,那一柄软如水蛇却无坚不摧的轻尘剑
也随之成为无双名剑。
就在七日前,初到京洛的沐寒便在三清观门前放言,要剑挑天下高手,有意一会者大可并肩齐上,这才有了今日武林大会诸方
门派齐聚一堂的空前盛况。
这一战可谓旷古绝今。
沐寒一人站在台上,各路高手轮番上阵,都未能将其击败。手持忽软忽硬的轻尘剑,沐寒游刃有余地游斗在各大高手之间,身
形快捷,招式迅疾,翩若游龙,矫若惊鸿,整个人在洋洋春日下散发着灼人眼目的光辉。
这一战,以沐寒单人只剑败退四大家主的联手围攻宣告结束,最终奠定他天下第一高手的地位。
然而,就在此次武林大会之后,那个神话一般的少年却自此销声匿迹,仿佛从不曾存在过,只给世人留下那一段经久流传的旷
世传奇。
春尽夏穷,越武帝昭和元年的秋天,刚刚见证过一场盛世传奇的东都京洛,又迎来了另一场盛事。
近年来,异传佛教势力的入侵渗透越发猖狂。吐蕃国师更是亲身前来越朝传教,在大江南北广宣教义,暗地里却煽动教民反抗
朝廷,以争取更好的生活。一时倒也迷惑了不少无知百姓,造成越朝局势的动荡不安。
为此,在朝廷的示意下,白马寺主持邀请吐蕃国师共同研商佛法。谁料吐蕃国师竟带着他的一群弟子浩荡入洛,越朝许多精通
佛法的高僧也带着弟子闻讯而至,一场小小的佛会因而演变成声势浩大的论道大会。
能蛊惑说动安于现状的越朝百姓,煽动他们犯上作乱,不得不说吐蕃国师确实有些本事。
舌灿莲花,旁征博引,曲解佛义却寻不出一丝破绽。越朝的高僧一个个都被
说得哑口无言,无从反驳,几乎就要以为他真是活佛转世。就连白马寺住持,越朝第一高僧,穷尽毕生心血钻研三藏经典的空
乘大师,也在听闻吐蕃国师的宣讲之后,变得缄口不言。
是时,一个年轻的和尚越众而出,直直走到吐蕃国师面前盘膝坐下,而后便闭上双眼开始诵经。从《大藏经》《药师经》到《
妙法莲华经》《金刚经》,再到《达摩心经》《释迦经》《华严经》……年轻和尚几乎将世人熟知的所有佛经一一念过,一直
念到暮色四合,念到吐蕃国师的脸色从轻蔑得意转为惊愕,再从惊愕转为挫败,终至惨淡无光。
之后,那个年轻的和尚才缓缓睁开眼,睿智的光芒直直射向吐蕃国师,再度开口,选了《法华经》讲解起其中精要。最后则说
出一番极其简短却掷地有声的话,终使得吐蕃国师落败而逃。
可那年轻高僧却自此消失,只给世人留下侃侃诵经的风姿气度和那番快慰人心的话。
“俗语有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我佛亦然。贫僧入道不过半载,然日诵经书百遍,其中义理自明。贫僧以为,国师若有什
么不懂或误读之处,大可再诵上千遍万遍,相信定能闻得我佛真谛。若国师终究不能明了,或还想与人辩解一番,贫僧了尘,
随时恭候。”
“不要——”
清晨,从梦中惊醒,顾惜缘心有余悸地坐在床上大口喘着气,额上虚汗淋漓,脑中却犹在回放适才的一幕:一座破败的禅院,
一个身着僧衣的弱冠少年,一把剃刀;少年缓缓解开自己的头发,拿起剃刀,束束青丝委顿于地……
“不,不要!”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梦见这一幕?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与自己就此咫尺天涯,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自此横生,却无能为力,无
力阻止……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他这般残忍?可望而不可及还不够,偏偏还要他亲眼目睹……
“王爷,出了什么事?”
听到痛呼,那名近侍也顾不得许多规矩,立即推门而入,顾惜缘掩面而泣的场景便这般措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
抽动的肩头每一下都似撞击在心房最脆弱之处,剧痛难当。于是走过去将他揽进怀里,正想轻拍他的脊背以示安慰,却被无力
而又坚决地推开。
盈润的双眸犹自蓄满泪水,却固执地不肯落下。顾惜缘满面泪痕地看向眼前之人,用轻到不能再轻,仿若随时都会如烟雾般消
散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近侍一愣,眼中闪过讶异,随即了然,心头泛起不断升腾的苦涩,却终究没有开口。
“为什么要在一剑成名之后剃度出家?为什么又要在力退强敌之后隐居无想山?大师究竟是少年意气,任性而为,还是看淡名
利,高超脱俗,万事不萦于怀?”
“都不是。”半晌的沉默,就在顾惜缘以为得不到回答时,听见耳际传来叹息似的声音。
“那是为什么?”
“想来是因为寂寞。”
一边回忆着那段意气飞扬、青春年少的日子,一边斟酌地诉说着当年的心绪,了尘的语调不自觉变得悠远缥缈。
“其实,早在武林大会之前,我就已经打遍天下高手,只是有些争斗不为人知罢了。那个时候,确实得意自豪过一段日子。可
一场场胜下来,渐渐便觉得无味了。那些可以预知结果的对战,也无法再吸引我。你或许不知道,无可匹敌的生命是如何的无
趣,与寂寥……”
“所以才有了那次武林大会上的嚣张狂放。我本是求败而去,却终究得胜而归,顿时只觉心灰意懒……想及这世上一切不过都
是虚空,成亦何,败亦何,生亦何,死亦何……自此顿悟,便——”
说到此处,了尘的话语被打断,只听顾惜缘缓缓道:“求败不得,反而一朝闻道,所以大师便抛却前尘,自行剃度入了空门?
”
看着那双饱含责问与幽怨的剪水星眸,了尘忍不住叹息一声,“是啊。”
“大师当真看得开。那‘论道大会’之事又是为了什么?”
“那不过是一场意外。我当时正好在京洛,听说此事自然要去看看,却想不到我朝僧侣如此不济。那吐蕃国师妖言惑众,妄图
颠覆我朝疆土,趁机大举入侵。身为越朝子民,我又怎可袖手旁观。”
闻此,顾惜缘轻笑一声,全无恶意地嘲讽道:“大师真是慈悲为怀呢!”
了尘不答,见顾惜缘破涕为笑,忽而心头一松,不似先前那般疼痛,便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大师为何不问,我是怎么认出你的?”
“自然是昨晚的斋饭。”
“不,大师错了。昨晚的斋饭只是让我更加确定而已。”知道这人绝不会继续追问,顾惜缘自嘲地笑笑,微微向后靠上床柱,
露出追忆的神情,“是掸衣的动作。大师掸衣时,总是先从左肩开始,而每当这个时候,右手的小拇指都会不自然地弯曲,就
像抽筋。”
了尘又是一怔,自觉面皮微微发烫。
这样的细节,原是自己都不曾注意的,这人却了然于胸。若不是用情至深,哪得如此体察入微。然而——
了尘禁不住在心里长叹一声。
眼见气氛似乎要僵硬下来,顾惜缘这才拾回之前的话题,解释道:“沐寒的事,是我动用七杀楼的力量查的。了尘的事,是问
了越昭衍才知道的。原来无想禅院的那些僧人,竟都是他想方设法赶走的。”
“皇上终究是你爹,还是不要直呼其名,别说他听见了不高兴,若是被旁人听见了,那可是杀头的罪名。”
初露欢颜的脸庞瞬间沉寂黯淡下来,顾惜缘缓缓低下了头。许久,了尘才听到他呐呐的声音,微弱却不脆弱,反而满含无可名
状的坚定。
“我不怕,也不需要。我有你就够了。”
“你——”
了尘正想说什么,却立刻被捂住了嘴。顾惜缘看着他,眼里全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恋和深沉如海的悲伤,良久又是一句,“为什
么?”
为什么要待我如此之好?为什么要拒绝我?为什么拒绝我之后还要待我如此之好?
为什么要走进我的心?为什么走进了我的心却不肯停驻?为什么不肯停驻却还要让我无止尽地沉沦?
究竟是为什么,你要待我如此之好?
这些,顾惜缘虽然没有问出口,了尘却能透过那双秋水般清澈静美的眼眸,准确无误地感受到,毕竟相知如许之深。
胸中的苦涩随之再次泛滥开来,潮汐似的反复涨退,挤压冲刷得心口闷闷作痛。终究不知如何作答,只愣愣地回视那一潭哀戚
悲切的秋水。
对视半晌,顾惜缘无力地垂下手,再度低头,攥紧了拳头颤声问:“我,可否叫你沐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