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顾惜缘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不敢。”
心头一跳,越昭衍才省及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赶忙换过话题,“去看了你的王府没有?喜不喜欢?”
“没有。”
“朕知道你与国师私交甚笃,也知道他是你唯一的朋友,才这样安排,还满意吗?”
“谢父皇体谅。”
“你可不可以摘下斗笠让朕看一看?”
父子俩的对话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进行着,虽然疏离淡漠如若初见,却从未间断。问及此处,顾惜缘却忽地没了声息,越昭衍只得叹道:“你要是不愿意,朕也不勉强。”
许久仍是没有回音,越昭衍这才再度向身侧看去,这一看,便是瞠目结舌,如二十年前般再也挪不开眼,心却跟着无端地疼起来。
就在他回首的瞬间,顾惜缘蓦地揭去了头上斗笠,俊逸脱俗的面容刹那显露在昏昏暮色中,微微泛着七彩光华,清冽之气便如春风一般乍暖还寒。
细看,唇颌阴柔似江南闺秀,但不见半丝女态,眉眼却阳刚胜旷世奇侠,但不是蛮族汉子的那种粗犷,两种气质自然调和,称得整张脸越发俊美清逸,叫人百看不厌却又不敢多看,怕俗世之眼污了这人的清皎姿容。
“我是不是长得像我娘?”待越昭衍收起满目的惊异与追怀,露出些许为人之父的怜爱神色,顾惜缘方才一边把玩着斗笠一边问道,提及逝去的娘亲,语气云淡风轻,不带一丝哀伤。
“是。”
“有多像?”
“七分像。”
“还有三分,是不是像你?父皇可还欣慰?”见越昭衍脸色一沉,并不回答,顾惜缘这才问道:“我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女人,可是朕——”
“父皇可不可以给我讲讲当年的事?”
越昭衍一怔,抬头看见顾惜缘眼里深深的希冀,便如沉沉夜幕一般,其间繁星点点,闪着清莹的光华,叫人无法拒绝。又想及这实是难得拉近距离的机会,说了声“好”,便再度陷入回忆的漩涡,又是一场情思旖旎的春梦,只是少了怨恨,多了追悔。
待得大梦初醒,已是一更时分,便嘱咐了顾惜缘一些明日大典该注意的问题,叫他不必苛求自己,这才匆匆离开。
顾惜缘仍旧独坐庭中,在皎皎月华下如仙如画,却是形容凄怆。适才竭力保持的镇静已消散殆尽,手中斗笠也在不知不觉间被捏个粉碎,犹不能缓解心头抑郁。
长叹一声,便起身练起功来,形如鬼魅地在庭中来来回回,招招凌厉强横,劲风四扫,强自克制才忍住没出手毁坏一草一木。待到浑身大汗淋漓,觉得略微放松了些,才自去洗漱就寝。
第十二章:不胜高寒(下)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越武帝昭和八年十二月初四,祭祖大典。
这天是冬日里难得的好晴天,昏黄的日光虽不甚温暖,却不减明亮,十二月的天气里甚至不见一丝寒风。在观礼的众人看来,这便是大大的吉兆,就连老天爷也在等着琴圣认祖归宗,于是不可遏止地越发高兴起来。
三日前听闻此事,人人莫不心头雀跃,一直盼着此刻,得望一睹琴圣天颜,也算不枉此生。
顾惜缘自是没让翘首以盼的众人失望,终以真面目示人。
身份接二连三地暴露,他也极不喜欢藏头露尾,自越昭衍面前摘下斗笠的那刻起,他就决定再不隐藏。
当然,也再难隐藏——他不想落个对祖先不敬的罪名。
雍和殿坐落于宫城正中,是为国庙,乃供奉越朝历代君王的牌位及画像和其他有功德的皇室成员的地方,越昭衍专为顾惜缘准备的祭祖大典就在这里举行。
作为皇家宗庙,雍和殿自然建得极尽恢宏堂皇,只是色调凝重,才能显得庄严肃穆。
推开殿门,可见整个殿阁一气连通,一方长逾十丈的供桌就在眼前伸展开去。黄帛覆盖的桌面上摆满了或旧或新的牌位,一排排森森伫立,散发着无声的威严与高贵之气。供桌靠墙,抬眼便可看见七位先帝的画像,神情锐利,气度慑人,一双双鹰隼似的眼睛直直盯着殿内众人,似要评判出个高下优劣。
此时,供桌前的空地上跪满了皇室成员及品级较高的官员,居中的是越昭衍,而他身旁的空位,则是留给今日的主角顾惜缘的。
金黄的龙纹礼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整个人就像从万丈光芒里走出,踏着端谨的步子一步步走上殿来,所到之处,尽皆怔愣。
在列祖列宗面前,就连当朝天子也要屏息噤声,遑论殿下群臣。但在顾惜缘出现的那一刻,本就鸦雀无声的雍和殿瞬时变得更加安静,好似千百人同时失却呼吸,只剩一双眼睛想看却又不敢在这人身上停留太久,只能躲躲闪闪地跟随,又似空气也倏忽凝滞,一丝一丝被渐渐抽空,最后只剩一道微弱的气息尚在流动,传达着一阵盖过一阵的抽气声与惊艳声。
大典便在这般沉闷的气氛中进行着,倒显得异常地郑重其事。自始至终,除非必要,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甚至发出一点大的响动,怕惊走眼前这个谪仙一样神光四溢的人。
顾惜缘也不多言,只觉那一层紧似一层、一层重似一层的礼服就快要将他勒死,压垮,同样也是大气都不敢多出,怕稍一动作,就会引来更多的折磨。脑中识记多日的礼仪教化也被忘个干净,对着殿下期盼的群臣,竟连个礼节性的微笑都不愿施舍。
如是不近人情的举止,倒是越发坚定了众人心中他乃是谪仙的心念,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神明,因而也越发地不敢放松。
宣读族谱家规、加封王冠、祭祖上香、接受朝贺……繁冗的大典一直持续了三个时辰方才结束,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像是受过了一场极刑,却殊无怨言,反倒甘之如饴。
顾惜缘却不作此想。
量体裁衣,循规学礼,再到认祖归宗,熬过了三天密密实实的礼仪教导,又熬过了冗长繁琐的祭祖大典,终于可以坐下来休息片刻,顾惜缘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沉重与空虚。
从身到心,整个人丝毫没有放松的感觉,好似被那三寸王冠压得喘不过气来,又似被冬夜里穿堂而过的朔风卷走了所有内在,一时心头空空荡荡,忽上忽下,忽轻忽重,竟不知如何自处。
其实,这件事,怎么说来也算是件好事。
王子皇孙,可是千万人梦寐以求的出身,且还有如此隆重盛大的祭祖大典,是人恐怕都会雀跃万分。顾惜缘却全无喜悦欣慰之感,胸中流溢的只是满满的无力无奈与无助。
折腾到三更才回王府,无意去欣赏这还未及得见的府邸,顾惜缘一身华服,独坐院中,对孤月空庭,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莫如说,不知该想些什么。
皇宴的喧嚣喜乐已自耳边远去,满朝官员国戚的惊叹恭贺也早不可闻,除了郁青六人府里几乎没有下人。此刻,偌大的竟陵王府万籁俱寂,让顾惜缘更觉空虚无力。
唯一的安慰,也只有在雍和殿前,于千百人中寻到的,那一双诧异失落却犹自不乏担忧理解与鼓励的黑眸,无声地传递着让他能够坚持下去的力量。
然而,如今不过一墙之隔,竟不能像往日那般立即飞身前去,却要各各永夜月同孤。只能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暗自思量,那一抹难掩的失落,却是因何而来……
当朝天子越昭衍有六个儿子,三个女儿,分别是:大皇子越明桓,为东宫太子;二皇子越明杞,为永安王;三皇子越明楠,为宣青王;大公主越明枫;二公主越明柯;四皇子越明桐,为剑南王;五皇子越明桦,为嘉和王;六皇子越明格,为容承王;及三公主越明梳。
九人当中,最长不过二十三,最幼则只五岁。顾惜缘年方十八,按年龄算,自然而然就成了五皇子,一夜之间拥有了众多兄弟姐妹。
祭祖大典的第二日,顾惜缘因了多日的忙碌忧虑而睡得极沉,竟然一觉睡到辰时。刚刚吩咐郁青侍候他用过了早膳,正想出门,便听得前门说有人来访。他还未及上前相迎,便有一群男男女女有说有笑地径自入了前厅,正是越昭衍的其他九个孩子。
“五弟,昨夜休息得还好吗?”太子越明桓一见顾惜缘就长声而笑,只是笑意却未及眼底,一张俊朗的脸也偏要摆出几分威严的友爱,目光中还带着些许掠夺的意味,看得顾惜缘极为不适。
“见过太子殿下。”
“你我兄弟,何必如此见外,叫我大哥就好!”越明桓说完又笑起来,一双鹰眼始终在顾惜缘脸上逡巡不去。
幸得片刻茶已奉上,众人便接连落座,却仍然不时有人上前与顾惜缘招呼说话。
最活跃的当数三公主越明梳,见再无人与顾惜缘寒暄客套,便急忙从她二姐怀里窜了出来,连蹦带跳地到了顾惜缘面前,软软的小手搭上他的膝盖,仰起笑容甜美的小脸看向顾惜缘,糯糯道:“你真的是我五哥吗?”
看着眼前稚嫩且充满好奇与渴慕的小脸,像是看到了幼时的自己,顾惜缘忍不住拉起膝头的小手,笑道:“是,我是你五哥。”
“真的啊!五哥好漂亮啊!”越明梳一手紧紧攥着顾惜缘的手,一手还在他的衣袖上摸来摸去,眼里的兴奋喜悦难以言表。“五哥弹琴也好好听!五哥,你可以抱抱我吗?”
顾惜缘笑而不答,却双手用力将越明梳抱到腿上。高兴的小猴子立刻精怪起来,一会儿摸摸顾惜缘英挺的眉眼,一会儿又扯扯他柔顺的长发,还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之声,忙得不亦乐乎。
顾惜缘无奈,却唯有忍之。抬头见众人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不由尴尬一笑,立即被回以无比热情真诚的笑容。
这一时,看着一张张灿烂的笑颜和怀里纯真直率的孩童,心里的虚空难耐顷刻消解了许多。
自从两年前琴圣清扬之名流传天下,这些王子皇孙就想一睹琴圣天颜,或仅仅听君抚上一曲也可,却囿于宫规,不敢私自出京。
后来听闻他们的父皇封了清扬作御用琴师,不禁激动了好一阵,却被告知若无皇上的许可,任何人不得踏进集韵殿半步,又着实失落了好一阵,仰慕之情却是有增无减。
昨日,不仅得睹琴圣仙容,且如此天神下凡一般的俊秀人物还是自己的兄弟,这些未经人世坎坷的皇室贵胄竟被这件事激得要流下泪来,震惊夹杂着狂喜,让剧烈的心跳久久不能平复。
却不敢与之亲近,不仅是慑于那人浑身的清冽之气,也是觉得如此神仙似的人物只可远观,也只有那个无法无天的小猴子才敢这般无所顾忌。就连心有异动的越明桓,也只敢在眼神上稍有放肆。
“五弟,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兴致为我们弹奏一曲?”见越明梳稍稍安分下来,越明楠放下茶杯,温和地询问。
“三哥客气了,大家既然想听琴,清扬自然不会推辞。”顾惜缘并未告知越昭衍他的真名,越昭衍似也不欲多问,大笔一挥赐了“越清扬”三字,在众多皇子公主中倒是别具一格。“请跟我到琴榭去。”
“好哦好哦,听五哥弹琴啦!听五哥弹琴啦!”
在越明梳欢天喜地的欢呼声中,一行人随顾惜缘去了后花园。
竟陵王府建得极为精巧雅致。从外看,全无皇家的奢华凝重之气,而是多了几分玲珑空灵。内部格局则采用了江南园林的样式,典雅婉约,移步换景,花木扶疏、景致错落间独具曲折回环之美,却又显得无比自然,浑若天成。整个王府看起来竟像是一座书香世家的宅邸,满园皆是文人雅士的清华澹泊之气。
琴榭位于后花园的小湖中,却是用翠竹搭成,观之便觉清爽宜人。琴榭四面皆有浮桥蜿蜒开去,直达岸边密密匝匝植了一圈的杨柳。设若在夏日,垂柳扶风,菡萏映月,当是叫人赏心悦目的一幅景象。
众人便坐在水榭之中,听着飘飘仙乐,想着竟陵王府春夏里的极致美景,一时如入梦中,尽皆痴迷,用了午膳竟还央求顾惜缘再抚几曲。
直到日薄西山,众人还不愿离去,最后见顾惜缘实是神色倦怠,才不舍地各自回宫回府。
往后几日还是如此,来访的莫不是王公大臣或皇室旁支。这些人虽不敢央求顾惜缘操琴助兴,却是络绎不绝地往府中来,送礼的、道贺的、攀亲戚的、慕名而来的……也多到叫人难以应付。
到了第五日早上,郁青见顾惜缘实在疲乏至极,人也似乎憔悴了许多,便叫过黄昳、品蓝一起去守门,这才将前来拜访的人都拦了回去。
如此一来,顾惜缘终于得以喘息,却是一刻都不肯耽搁地直奔相国寺。
顾惜缘到的时候,了尘正在前殿打坐诵经。顾惜缘便没去惊扰他,径自寻了住惯的禅房,和衣而卧,倒头便睡。这一觉,竟从巳时睡到酉时,醒来已是薄暮时分,兀自饥肠辘辘。
然而,还未睁眼,便闻到一股熟悉的斋菜清香。赶忙起了身,就见了尘已摆放好饭菜,正坐在桌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醒了?快去洗把脸,冬天饭菜凉得快。”
两人一时再无话。
顾惜缘默默地洗了脸,又默默地走到桌边坐下,再默默与了尘一同吃饭。胸中实则都有千百话语,却不知如何开口或从何说起,只能默默酝酿着,斟酌着,思虑着。
这该是两人吃的最沉闷、最别扭的一顿饭,却是顾惜缘多日来吃的最香、最饱的一顿饭。了尘见他竟饿到斯文扫地的程度,前些日子的嗔怨早就消弭抚平,心头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疼惜。
“这段日子是不是累坏了?看样子像是清减了许多。饿就多吃些。”
“吃慢点,当心噎着!”
顾惜缘吃完,接过了尘递来的茶喝了一口,才对着了尘赧然一笑,呐呐道:“有辱斯文,让大师见笑了。”
了尘不答,接着便又是一阵沉默。
这人看着自己的样子,分明是有话要说,然而欲言又止,显然是乱了方寸,等着自己去开解宽慰。沉吟良久,了尘才缓缓开口,面容平静,语中透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先前一直猜不透,你眉宇间的英气何以如此雍容尔雅,华贵锐利。现在总算知道了,那竟是我越朝的赫赫皇室气度。”
“大师又取笑我了。”
虽如是说着,顾惜缘的心情却即刻明亮轻松起来。了尘的话,让他明白两人的情谊还在,并未被那一场华丽沉重的典礼冲得无形。失却了尘这唯一的朋友的担心与害怕被一句话打消,顾惜缘是真心欢喜。
然而,欢喜过后,却又突地难过起来。
顾惜缘微垂着头,哀戚的面容掩在未束的散乱青丝里,虽然看不见,却散发着让人难以忽视的悲伤。身上的清冽之气全盘收起,只余深深的孤独、脆弱与无助。
看着他这般模样,了尘一时心痛如绞,不自觉倾身抚上顾惜缘的肩,微微一带揽进怀里。仿佛惟其如此,才可消解彼此的疼痛。
“有什么话想说就说,我都听着。”
“大师,我好累。”
顾惜缘说着,顺势紧紧缩在了尘怀里,像在寻求支持他思考和讲话的力量。了尘没有接话,静静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这种时候倘若开口,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等了许久都没听见声音,却感到手下传来强自抑制的抖动,便轻轻拍着顾惜缘的肩背抚慰起来。在这种安抚婴儿一般的温柔举动下,顾惜缘终于慢慢安定下来,像是找到了依靠,莫名觉得心安神宁,再抬头时已然神色淡然如常,甚至还带着微微奇怪的喜色。
“大师,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
第十三章:往事如烟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越惠帝建元十三年,三皇子越昭衍因遭到太子党羽的排挤打压,王位不保,且被贬至江南道任督州,非王召不得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