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做出的孝行,也只有被殴打而已。」
「你如果说出这种话,脸上又会青一块紫一片喔。」
「早就已经是这样了不是吗。」
「也是啦。」
啊哈哈。两人谈笑之间,号志转为绿灯。不搭上下一班车的话就会迟到喔。她们说完就往前奔驰,虽然撞到了前方的上班族,不过没有道歉就被吸进车站去了。因为人声混杂,所以已经听不到?铃铛的声音。明明应该听不见,可是却还是在沙里姆的脑海中鸣响。
目送她的背影,沙里姆也迈出脚步。
因为回英国的时间太长,所以今年有很多学分濒临危险边缘。这学期因为上课几乎全勤出席,所以得以避免最悲惨的状况,不过明年若不加把劲的话,被当的机率还是很高。反过来说,今年就先放弃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过关的科目。然后将空出来的闲暇,在图书馆里度过,或是看电影。也有很多时候是花费在喜欢的料理上。
星期三的下午,沙里姆前去造访鱼住。不是研究所而是他的公寓。因此,沙里姆决定借用烤箱来做肉卷。两人坐在飘着肉豆蔻香气餐桌旁的椅子上,等待肉卷烤好。
「今天休假吗?」
「因为熬夜到天亮。毕竟是个不能中断的实验。」那鱼住不就几乎没睡了吗。「找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我睡到刚刚,所以没事的。反正我还得搞定这个,而且我现在超想吃肉卷的。」鱼住说着「这个」,指着他的笔记本电脑。
「我有买法国面包来,到时来做三明治吧。」
「嗯。」明亮的秋日阳光从窗户进到屋内,让人有点睁不开眼。鱼住稍微移动椅子避开。
「沙里姆——」
「是。」沙里姆边回答边站起来观察烤箱内部。
卷起来的铝箔有一部分打开来以供确认烤火的程度。肉卷的表面泛着油亮的光泽。有一滴肉汁滴在烤盘上,马上发出滋的声响。感觉真不赖。
「你来日本多久了。」
「嗯——不把中间一度回国的时间算在内的话,今年是第三年。」
「是喔——果然很厉害。你日文说得很溜。」鱼住低着头,佩服地低喃。虽然在聊天,可是视线却停留在摆在餐桌上的文献。
「因为我在英国时有学过。鱼住先生的英文不也说得很流利。」沙里姆边说边享用方才冲泡好的阿萨姆红茶。这并不是社交辞令。
「我的英文很生硬。不像在会话而像在说论文啊——」
「啊啊,的确多少有点生硬。」
「嗯。我的言语能力并不好。」
虽然这么说,可是鱼住正在看的文章是德文写的。而他正把这文章用英文打进计算机里。他没有在看键盘。看似自成一派的指法,但他确实是不用看键盘就能正确输入。
「之前,弘前大学的研究所打电话来,我有跟那边的教授讲话……啊,谢谢。」
沙里姆在鱼住的茶杯添加红茶,遗将砂糖罐放在茶杯旁边,沙里姆已经知道,鱼住公寓的厨房也兼作餐厅之用。
「他好像是津轻那边的人。他在讲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因为他说MaineMaine,我还以为他说的是德语。」
「Maine?」
「好像是『不行』的意思。」
沙里姆笑了。「东北的方言很难懂呢。如果是关西的方言,我还懂一点。」咔哒咔哒地按下归位键,报告好不容易做一个段落的鱼住抬起头来啜饮红茶。
「呼——嗯……不过最近,电车里头的女孩子在讲些什么,我也不是很懂。」鱼住边说边伸懒腰。
「啊啊,因为说太快了。」
这点沙里姆也一样。特别是好几个女生众在一起像是在叫喊般聊天时,根本就不懂她们到底在谈些什么。
「这么说来,上次我跟你说过我看到一个跳舞的女孩。就是吃火锅那次。」
「喔嗯。就是久留米睡着的那次。」
「嗯。星期一早上,我有看到那位女孩子。她是个高中生。」
接下来的会话内容,沙里姆告知鱼住少女的脸上有淤青一事。不久,鱼住摇晃不知看着何方的视线,这么说「她很习惯被打了吧。」声音很小。沙里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听说鱼住孩提时代过得不是很幸福。或许她本人过去也曾遭遇过暴力对待。这样的假设让沙里姆的胸口紧缩。可是他知道,单单言语的慰藉是无法改变过去的。只能沉默地,看着再次有节奏地?敲击键盘的鱼住。和平常一样端正的脸。因为微低着头,睫毛的长度清晰可辨。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也因为如此,气氛才没有变得尴尬。
平夸的下午。
烤箱的计时装置转动的声音,缠绕在耳际。最后叮的清脆信号告知肉卷已烤好。鱼住和沙里姆同时抬头看向烤箱。
「啊——我饿扁了。」
鱼住这句毫不掩饰,极为老实的话语,让沙里姆忍不住微笑。
教鱼住做完三明治,离开公寓时已经超过晚上八点了,沙里姆没有忘记久留米的份,带着肉卷三明治回家。
就在走到可以看见自己住所的时候。
突然,尖锐的叫喊贯穿耳膜。
沙里姆和久留米住的公寓位在距离车站有十五分钟路程的住宅区。一到晚上,行人就变少。因为是女孩子的声音,所以说不定是有人在这附近被袭击,沙里姆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可是环视周围,却没发现可疑的样子。最多只有猫咪躲在电线杆的影子里,发出喵的叫声。正打算踏出步伐,又听到了。这次沙里姆听出声音来源。是小巷子里头的某一户人家家里传出的。好像是发生争吵的样子。卡锵!震撼的破坏声。应该是闹到丢餐盘了吧。
「滚出去!像你这种、像你这种孩子,才不是我生的!」
「知道啦!我出去可以了吧!」反驳之后,有个人影飞奔而出。眼熟的制服。还有那个铃铛声。这次响得很快。当啷当啷当啷。是那位少女。肩膀困喘气而晃动,然后抚摸着手腕。是受伤了吧。
少女注意到盯着自己看的沙里姆。两人的距离并没有很远。路灯正好就在旁边,所以虽是夜晚,但还可以互相看清对方的脸。
「啊——」
先说话的是少女。
「印度人?」
又是似曾相似的情况。
以前也曾在初次面对面的场合突然被人这么叫。
上次被人这样叫的经验马上就浮现脑海。不是其他人,就是鱼住。他在公寓的楼梯,瞪大他本来就大到吓人的眼睛看着沙里姆。然后,不带任何恶意和顾虑,用小孩般的语气如此询问。
「不是。我的国籍是英国。祖母才是印度人。」沙里姆回答,和上次回答鱼住一样。
「喔——嗯。前些日子,曾在十字路口看到你。」
「啊啊,你有注意到我啊?」
「嗯。虽然我习惯被人盯着看了,不过你也很醒目啊——」她笑道。然后开始叫痛,嘴巴里面好像破皮了。看她的脚穿着拖鞋,应该是没有时间换穿吧。
「真是激烈的亲子纠纷啊。」
「是啊,我家的老太婆根本不知道顾虑是何物……啊,没先吃饭真是倒霉。」
「我有肉卷三明治喔。」
「哈?」
「要吃吗?」
说出的同时,也为自己轻率的言语感到后悔。没有人会接受在夜路上不认识的外国人所给予的三明治的。就连自己,若遇到这样的人都会觉得毛骨悚然。
大概是想让人吃自己亲手做的料理的欲望,比一般人还强烈吧。沙里姆在当下自觉到这件事。
不过少女目瞪口呆的模样,只维持了一瞬间。
下一秒她露齿微笑,因为痛所以稍稍皱眉,同时伸出手。
「嗯。给我吧。」
夜晚的公图长椅很冰冷,坐在上面屁股有点凉。
虽然她说明过自己的名字,不过还是用掉沙里姆的笔记本整整一页,在上头写了一个大大的字:馨。
「笔划很多吧?」坐在公园长椅上,因为她边写边咬三明治,所以掉了一些面包屑在笔记本上。
「好痛——虽然很好吃不过好痛……但是真的很美味……尤其定中间的肉。」
「那是我做的。」
「骗人。」
「不,是真的。」真的真的,超厉害的啦你——馨重新看着肉卷。
「你之前有跳舞吧,在这公图里。」
「啊咧,被你看到啦——嗯,因为我没练习的地方。」只打算品尝肉卷的滋味吧,馨把肉从面包中间拿出来,然后啊嗯一日放入嘴里。
「你跳的是什么舞?」
「嗯——要分类的话是现代芭蕾吧。动作是我自己想的。不过我小时候跳的是古典芭蕾,在我六岁到十岁这段期间。」
啊啊,所以那姿态才会让人似曾相似啊。沙里姆总算理解了。他听说过所有的舞蹈基本都是从古典芭蕾开始的。
「是因为想跳现代芭蕾,所以放弃了古典芭蕾?」
「不是。是被双亲制止的。从那时开始就老是吵架。」
熏舔舔自己的手指,然后用裙摆擦拭。观察她的侧脸,她的眼睫毛又浓又长。还定一样涂着厚厚的睫毛膏。
「对了,你会冷吗?」
不会,馨回答。不过沙里姆还是把买回来的热咖啡给她。
「沙里姆真是温柔的人。日语也说得很溜呢——呐,日本怎么样?你喜欢吗?」
沙里姆梢微思考了一下,同时拉开自己手上咖啡罐的拉环。
「嗯——就结果来说是喜欢。」
「就结果来说?」
「我的母亲是日本人。常告诉我许多日本的事——一开始我非常憧憬这里。实际上来到后,也曾失望过。不过现在还是喜欢。」
「失望?」
「对——因为这里也不是属于我的场所。」
「……属于自己的,场所吗?」馨站起来,拍掉散落在裙子上的面包屑。水银灯的光芒,拉长她的影子。长影子的主人说。
「是吗。我也是,一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场所。」铃铛微微作响。馨的话,让沙里姆产生了难以置信的心情。
从未让任何人见过的,自己的内心,馨却突然走进来。并不是强行,而是偶然,就像顺便到很在意的店里的少女一般,轻巧地侵入其中。
属于自己的场所。
自己应该身处的场所。
没错——自己一直在寻找这样的场所。
虽然身为英国人,却总是被人问是从哪来的。在学校也曾因为肤色不同而被排挤。有异国风情这类的赞扬,听起来就像是对方在看到稀奇的物品时所发出的赞叹。即使身在祖母的国家,自己也是个外国人。少年时期,自己曾被加尔各答的喧嚣嘈杂给吓到哭出来。
然后是日本,果然这里也不是属于自己的场所。
只是走在新宿街头,就会被警察拦下要求检查护照。就算说自己是留学生也无法取得对方的信不论去到世界的哪个角落,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地方——自己的感觉是这样的。麘的右手腕慢慢抬起,接着是左手。铃铛的声音紧接在动作之后。上半身优美地后仰,影子跟着变成难以想象的形状。即使呈现这样的姿势,馨还是可以轻松地说话。
「每天不活动的话,关节很快就会变僵硬耶!」她的上半身向后弯曲到让沙里姆目瞪口呆的程度。头发顺从地心引力自然地流泻。下半身毫不动摇,稳固地立在原地。
静止一段时间后,向后仰的身体慢慢地回复。手腕在胸前交叉,彷佛怀抱着某物。
好漂亮的姿势。
「我呢,只有在跳舞的时候才感到幸福。只要能跳舞,不论身在何处,我都可以将之当作自己的场所……所以一被禁上跳舞,就觉得非常痛苦。痛苦到想死。」
结束缓慢地动作后,馨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再度回到长椅上。
「啊——我想起来了。」
「什么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馨的时候,就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相同的光景。现在总算想起是在哪看到的了。」
「嘿——在哪?」
「加尔各答。」
「那是在哪啊?」
「印度的一个城市。」
「我可没在印度跳过舞喔。」
沙里姆笑了。
「当然,那并不是馨。在加尔各答的大马路上,有位少女在跳舞。她戴的足环挂着铃铛,所以每一个舞步都会因此响起当啷的声音。」
她在人墙的中心跳着舞。
黄色的莎丽服。额上点着痣。让人感觉不到骨头,弯曲的手腕动作。虽然还很年轻,可是舞蹈中却带着妖艳。
她的身影,烧灼在少年沙里姆的眼底。虽然想再多看一点,但奶奶却不允许。奶奶好像认为舞女是不好的。
「啊啊……后来,过了一阵子后又看到同一位少女。」
「她还是在跳舞吗?」
「不。她跟好几个女生走在一起!」记忆模糊不清。有些地方像是被剪掉,无法联系上。
「她被人丢石头。」
「咦咦?为什么?」
「——我不知道。跟在她们后面的小孩们,朝她们破口大骂,对着她们丢石头。」为什么呢?应该记得的才对……可是却想不起来。
「唉呀,还挺像我的。就忍受暴力这点来看。」馨这么说,并轻轻地用手指碰触嘴角的淤青。
那一晚,沙里姆作了一个梦。
沙里姆身处在印度的人群之中。和东京的人群不同。浓烈的空气。腐败的味道。随意走动的牛只。奔跑在其中的小孩。从纠缠不清讨零钱的孩童群中逃离的观光客。
只有沙里姆站在原地不动。
可是却不会撞到任何人。人潮从沙里姆两旁川流而过。朝各个不同的方向,朝各个不同的目只有沙里姆没有动。他动不了。就像掉在河川中央的沉重石头。铃铛的声音。在人群对面,是那位少女。铃铛的声音来自她的足环。当。当啷。
——你没有属于自己的地方吧?黄色的莎丽服衣摆脏了。
——你一直在徘徊流浪,寻找着吧。她这么说,边笑边舞蹈。沙里姆只能看着。
不知从哪来的小石子朝她身上砸过去。接着是扬声恶骂的声音。不知何时,在印度见到的少女,脸孔变成了馨。
扔掷的小石头变多了,沙里姆着急地想去帮她。可是却被人一把拉住手腕。(不要管她。)是奶奶。
(没办法。那孩子生来注定如此。接近神,被视为神圣的俗人,被敬畏然后被轻蔑,在玛塔之名下被授予神圣之力的人。)奶奶的话令人难以理解。沐浴在石雨护骂中,即使如此,馨还是抬头挺胸。然后瞪视丢石头的人们。强烈的,怒目而视。用那双即使镶嵌在蓝黑色的淤青里,依旧慑人心魄的美丽眼眸。
在那之后,沙里姆有好一阵子都没在看到馨。就连上学的时间都没看到。
有点担心。
能够下重手痛殴女儿脸蛋的母亲,实在是脱离常轨了。恐怕,她的母亲基于某种原因,精神被逼迫到如此地步吧。学校的老师什么都不说吗?就算馨再怎么活泼开朗,看到她的伤势就应该要稍?微采取相关措施的呀。
「被拳打脚踢的女孩子,叫做馨吗?」
玛莉边问边把铁板上的肉片翻面。
「嗯。毕竟是女孩子……希望脸上不要留下伤痕才好。」
沙里姆调整桌上的电炉的火势,并如此回答。
今天的主题是烤肉。会场在久留米的房间。理由是玛莉说的,好像是说如果是这个房间,就算充满了烤肉味也没关系。确实墙壁已经因为烟油而变成棕色。是个不会让人感到拘谨的房间。
「啊!久留米。那是我细心培育的肉……」
「嗯啊?已经被我吃掉啰。」
「啊啊!我的五花肉!」
「我喜欢五花肉。你就吃里肌肉吧,你就负责解决里肌肉。」
「为何我只能吃里肌肉啊。我也喜欢吃五花肉啊。」
鱼住和久留米好像都是先吃肉的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