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师望着远山满脸惬意，悠悠凑上话题：「他应该有女朋友吧？」

「没有吧……」

「你们班上应该也有小女生喜欢他吧？」

梁深没说话，眯着眼突然想起宁宁的样子。

「应该有吧。」他随意应着。

毕业旅行老师们一向都没有同学这么兴奋，同学们激动地走到哪里，后头老师们就像养老一样地跟在后面，一天也就这样过去

了，要到达饭店的时候，梁深还特别再三警告他们：「你们啊，不准半夜男女生玩在一间房间啊！管你们要玩扑克牌还是什么

，都不行！情侣档也不准自己乱跑啊，被我抓到的话，哼哼。」

毕业旅行最期待的就是车上的时光还有晚上睡饭店，一下车同学们就开心地各自往房间移动。稍晚的时候梁深去查房，一间一

间都乖乖地待在里头，不过梁深心知肚明，等查房一结束，这些小鬼头就要造反了。

查到张景思他们那间的时候，卓志豪问他：「老师你睡哪啊？」

因为怕学生临时有紧急状况，所以即使梁深心里很不愿意，还是指了自己房间的方向，顺便警告他们：「不准过来。」

「哇，老师你住得很近嘛，老师你真的一个人住喔？」

「今天是两个人，我跟黄老师一间房间，明天才是一个人住。」

同学们很困惑：「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学校安排的。」梁深退出房间，警告他们：「不准乱跑啊你们，抓到通通小过。」然后就碰一声地关上房门。

那天梁深草木皆兵了一个晚上，神经质的让同房间的黄老师哭诉：「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好好睡觉不行吗！」隔天吃早餐的时

候，当着全二年级师生的面在饭厅抱怨：「梁深昨天不让人睡，累死我了。」

第二天在导师们眼中，也风平浪静的过去了，但只有学生之间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多亏于昨天梁深的草木皆兵，同学们都被吓得不敢出房门，于是张景思那房有人提议干脆就蒙在棉被里来个men’s talk，于是

班长说出了心里话，说他暗恋班上一个女生很久了，他雄心壮志地表示毕业旅行这几天一定要告白。

第二天在同学们有意无意的安排下，班长顺利的告白成功，两个人手牵手相约要一起考上某大学，一起加油喔！

这一幕看在张景思眼里刺眼无比，一整天都时不时忧郁地看向梁深。

第二天到达旅馆的时候，老师们立刻了几为何这次学校这么大方，竟然能让他们一人睡一间房。

这栋旅馆少说也几十年了吧？走廊上青色的灯光是怎么回事啊？这种九弯十八拐的格局又是怎么回事啊？还有，一踏进房间里

，镜子上的手印又是怎么回事啊？

学生跟黄老师哭诉：「老师你看！那个手印是怎样啦！」

黄老师看了看，拍拍学生的肩膀：「你要庆幸那不是血手印，他还只是个油手印而已。」

大概就是太便宜了，便宜到无法想像，核销不方便，所以干脆让老师们一人一间房吧。众老师们望着自己的那间房间，心里都

毛毛的，当天晚上异常热衷地巡视各个房间。

梁深巡到张景思这间房的时候因为是最后一间，索性就赖着不走了。

学生们看着他的眼神很同情：「老师，晚上要小心喔……」

「呸呸呸，你才要小心。」他瞪去一眼，死命赖在房间里不走。

「老师，你都不怕吗？」

「怕什么？」梁深满脸镇定：「只有你们这些小朋友才会胡思乱想。」

「老师你好勇敢喔！」学生好崇拜他。

「哈哈哈。」梁深只能干笑。

「那老师，」卓志豪担忧地说：「你等等洗澡的时候要小心喔……」

梁深瞪他：「幼稚！」

「我只是替老师你担心。」

「我不会被吓到，哼。」

有人问：「老师你住哪啊？」

梁深这次也指给他们看，学生们了解完方位之后楞楞地说：「是最后一间房耶。」

「……你们烦不烦啊！」

「我们又没说什么！」

「哼！不理你们了！」梁深转身就走，一直坐在一旁没说话的张景思突然抓起自己的行李，喊了一声「我去陪老师」就跟出去

，梁深一看他跟上来，脸上很惊恐。

「你跟来干么？」

「我来陪你。」

「不需要！」梁深的表情比看到鬼还害怕：「回去！」

「老师你怎么能不信任我，我只是关心你！」

「不——要——」

张景思看他这么抗拒，心里更火，干脆赌气地抓起他的手拖着走：「我可以等你洗完澡，这样不好吗？洗澡可是最难防的喔！

镜子、马桶、浴缸都有可能会出现东西，这就算了，你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说不定会有什么东西在等你喔。」

「张景思你无聊！」

张景思回头瞪他一眼，又继续拉着他走：「逞强，明明超怕鬼。」

「我不怕鬼。」梁深怕到尾音都微妙的上扬了。

「对，你不怕鬼。」张景思沮丧的停下脚步。「你只是害怕我而已，对不对，老师？你根本不能信任我，你如果真的这么讨厌

我，你现在就可以明确拒绝我。」

梁深看他一脸生气又受伤，嘴巴抿了抿，低声抱怨：「在走廊上说些什么。」就迳自走在前面。张景思看他不挣扎了，也赶紧

跟上去。

张景思注意到梁深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手都微微发抖着。他垂下睫毛，没说什么，只有进到梁深房里时才微微松了口气。

刚刚说着不怕鬼的梁深去洗澡的时候几度从浴室探出湿漉漉的头来，确定张景思还坐在房里看电视，没有丢下他逃跑或是变成

鬼，才安心地继续洗。

轮到张景思要洗的时候，没义气的梁深表示他才不要一个人待在房里，于是梁深决定要投奔黄浩成，但又不想自己走过泛着青

灯的走廊，张景思只好无奈地陪他过去，不管梁深要不要，不由分说就牵着他的手走。

梁深被他拉着走，视线看向两人交握的手，感觉手心传来的热度，热得让脑袋都有点发晕。又看向张景思的背影，还在发育中

的少年已经隐隐有大人的样子了，已经有足够宽的肩膀，结实的手臂，如果是同龄的少女靠在他怀中，肯定会感觉安心吧？

可惜他不是什么花样年华的少女。他是男人，还是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况且他从年轻就不果断不勇敢，年纪大了又怎么会有那

种东西。

小朋友真是一点都不体贴。他想。

等张景思洗完澡，又去领梁深回来，黄老师上下打量他们两个，终于忍不住问：「你们两个怎么住一起啊？」

「因为我们那组比别组多一个人，」张景思淡定地说：「所以老师说我可以过去跟他睡，这样房间才不会太挤。」

「哦。」黄老师了解地笑开来：「唷梁深你很贴心啊！」

梁深连笑都笑不出来，只能勉强扯扯嘴角。

28

回房时也差不多要十二点了，梁深开了小灯，贴着床侧睡，张景思看梁深没有想聊天的意愿，也只好在床的另一边睡下。

张景思睡不着，焦躁地翻来翻去，终于被他的老师骂了一声不好好睡在干甚么。

张景思干脆坐起身来，然后视线被梁深行李里面那个半露在外面的娃娃吸引走。他皱眉，看着那个很可疑的东西：「老师你带

娃娃来干么？」

「那不是娃娃。」梁深依旧背对着他睡。

「那是什么？」

「那是勇之助。」

「……」张景思这才看出那个娃娃的形状：「老师你喜欢看小红豆啊？」

「没有，我比较喜欢勇之助。」

「不是，我不是在跟你说这个。」张景思怪异地瞪着脚露出来的勇之助片刻，突然坐到梁深旁边，埋怨地说：「老师你迟迟不

接受我，跟我年纪小也有关系对不对？」

「对。」梁深倒是很大方的回答。

「可是勇之助才国小而已你却喜欢他，我都已经是高中生了你却不喜欢我。」

梁深哼一声：「你又不是勇之助。」

张景思生气了：「如果我是勇之助的话老师你愿意当小红豆吗？」

「当啊。」

「那老师你要给我看你的内裤。」

梁深阴沉地半转过脸来：「我警告你喔张景思……」

张景思趁机一翻身压到他身上，吓得梁深倒抽一口气。

「你干么？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吗？」

「不行啊，」张景思眯起眼：「老师你只会打哈哈跟我聊勇之助的事。」

「先聊勇之助的明明就是你！」梁深尖叫。

「才没有，我一开始只有问你是不是喜欢看小红豆，先讲勇之助的是你——」

「好了我们可以不要再谈勇之助的事了吗！」勇之助何辜！

「好啊，」张景思凑近他：「那我们聊别的。老师，你真的有认真在想上次答应我的事吗？」

「要聊这个就来聊。我明明说过让我好好想想了，你却一直失控。」

「我没有一直失控，我只是——」他话一噎，低下头来，浏海痒痒地晃在梁深脸上：「老师，你只要一心软就会同情我，可是

只要我靠得近一点你就害怕了。」

就像现在，就像从刚刚开始，连打开那扇门都怕得发抖。

梁深没说话，他确实是害怕。他确实曾经尝试过遵从诺言，好好地「想想」，但是每当他思考到这个问题，就觉得胸口好像堵

着一块布，闷得他焦躁难受。

同情、喜欢、害怕、不安。他已经没有年轻时那样害怕于面对自己，但是他却不一定有办法面对张景思。

面对他、看着他，对着他莽撞冲动但又单纯的爱情说对不起，说这只是你人生的一个过程，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回头看看，你会

觉得丢脸到不行。

你会连我——这个在你回忆中的初恋对象——一起觉得丢脸一起觉得害羞。

张景思看着他，低声说：「老师，这样你会怕吗？」

「什么？」

「像现在这样，靠得这么近，你害怕吗？」他低下头，乾糙的嘴唇轻轻蹭在梁深颊边，碰触在梁深身旁的手明显感到梁深一瞬

间的僵直。他低哑地问：「这样呢？这样的亲吻，觉得害怕、觉得恶心吗？」

他缓缓挪动，干燥的双唇在脸颊上磨出搔痒的感觉，缓缓蹭到唇角，吻上对方紧紧闭着的唇。张景思靠在他唇边问：「害怕吗

？老师，你还会害怕这样的接触吗？」

梁深紧闭着眼，用力过度地微微颤抖，他忍耐很久，浅浅吸一口气：「……怕死了，混帐。」

张景思闻言伸手抱住他，全身体重靠在他身上，被嫌弃了一句很重却也没退开，就这样紧紧抱住他。

「……大学的时候，我最怕的是别人的眼光。」梁深轻轻说：「现在也一样。刚刚黄浩成这么问的时候，我都吓得说不出话来

。」

梁深说：「何况这次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你。你会被怎么看？你想过吗？张景思。」

张景思很久没说话，孩子气地又搂紧他，梁深叹气，轻轻抚过他紧绷的背脊：「好了，起来。」

张景思突然说：「老师，你在意的是同性恋，还是师生恋？」

梁深苦笑：「我不能都在意吗？」

「你担心我吧？你还是希望我不是同性恋，你还是觉得我年纪还这么小，不要这么快就下定论，对吧？」

梁深恍惚想起想起陈哥的话，想起有这么多小女生喜欢他，想起宁宁可爱的脸庞，想起那首让整台车都充满着粉红色泡泡的情

歌。

他总是不自觉地想着张景思要是跟那些女孩子在一起该多好啊，明明那样做才比较适合他。

毕竟这个学生什么都好，他总会希望他……想到这里梁深又烦躁地中断思绪。又来了，这种想法，根本还是不敢面对自己性向

的行为。从前他否定自己，但现在他却要连别人都一起否定。

他其实也不想要这样。

张景思靠在他耳边，用嘴唇轻轻磨蹭着：「老师，你喜欢我吗？」

梁深轻拍他背一下：「我刚刚在说什么你是不是都没听进去？」

「有啊，所以我问你啊，你喜欢我吗？」

梁深闭了闭眼，无可奈何地说：「可能吧。」

「那我们做个约定好了，」他说：「到毕业之前，我都不再烦老师你了，真的，再也不烦你。」

他的声音响在耳边，痒得让梁深微微缩了缩。

张景思还继续说：「老师你也担心我还年轻，定性不够，喜欢只是说说而已，对吧？那如果，到了毕业的时候，我还喜欢你…

…如果我还喜欢你……」

「到了那时候，老师，你就要答应我，要喜欢我，跟我交往。」

「好不好？」

张景思不知何时已经微微起身盯着他，浅褐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点点的难过跟逞强的笑意。

梁深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嘴硬的哼一声：「这是强迫中奖。」

「你不答应吗？」张景思歪了歪头。

梁深看着他犹豫许久，最后还是不忍心，还是舍不得。他伸手主动将张景思懒回来，鼻尖在张景思头发边蹭了蹭：「算了，反

正你们这些学生狼心狗肺的，到时候一定早就把这些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年多的时间，多深沉的爱都能淡去，又更何况是这种不安稳的感情。

只是……只是吧，梁深承认，想到张景思也许到时候会对他笑一笑，不好意思地说出像「以前太幼稚了，后来想一想，那个时

候对老师你真不好意思」这样的话，他竟然也会觉得有点难过。

光是想像，就会觉得眼睛酸热起来。

29

那一年的毕业旅行就这样结束了。

他们在三天的开心跟疲惫中告别，这个时候，还想像不到一年后的自己会在毕业典礼上痛哭。

张景思跟梁深说了声老师再见，连笑都不敢太逾矩，于是，接下来的一年多就这样开始了。

其实不要说梁深，连他自己都对一年多的时间没有信心。「一年后他们将会在一起」，像这样的话，连现在的他都无法信誓旦

旦地说出口。

也许一年后梁深会向他道歉，告诉他他果然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关系。

也或许一年后他会向梁深道歉，他真的就如梁深说的那样，只是一时迷惘。

关系一切归零并没有想像中的难做到，毕业旅行之后，学测的压力就更加货真价实地袭向他们，生活只剩下铺天盖地的试卷跟

成绩，还有那大大小小小的排名。时间被压缩得只剩下一丝隙缝能够呼吸，他们因此在生活中缺氧。

寒假过去之后，梁深第一天来上课，看了看大家，跟班上的同学开几句玩笑之后低头翻了翻课本，这才慢吞吞地说：「那个…

…新学期了嘛，小老师要不要换人当当？」

梁深看向张景思，莫名心虚地补上一句：「你们其他科应该都有换小老师吧？」

张景思弯弯嘴角：「嗯，对。」

他别扭地又翻几页课本：「还是……还是如果张景思你不怕累的话，要继续当吗？」

张景思低下头，许久才说：「嗯……让给别人好了。」

梁深听他这么说，望着他的表情似乎有点讶异跟失望，但张景思低着头，没看见他的神情。

梁深点点头：「那我再抽一个啊……呃，我有准备礼物给小老师，张景思你下课来拿。」

下课的时候梁深将张景思叫到走廊上，从公事包里拿出一个袋子给张景思，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将话吞了回去。他习惯

性地拍拍他脑袋说：「接下来考试要加油。」

张景思勉强点了头，回到座位上呆呆坐着，看着袋子里明显选过样式的手套，看着看着竟然哭了出来。

一旁的同学被他吓到，问他梁深送了什么竟然这么难过。张景思又难过又好笑，最后趴在桌上一句话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