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走进这院子,就升起不详的预感。
家仆替我打开门,小屋的木门上并未沾一点灰尘,甚至门槛下铺了崭新的软毯。
我抬眼看进去,东墙下放着一张单人床,南窗置了一张木桌,桌边是书架,午后的阳光倾落于桌案上,笔架后,一盆仙人掌开着橙红色的花朵。
我四五岁的时候,村子从山根迁出来,建在新镇里面,家里拿着拆迁款买了一座五层楼房里的一户一百平米的房子,那时候房价还没现在这么恐怖。
买完房子,也没什么钱装修,当时我的房间就是这样的。
冬天老屋炕下可以烧火取暖,新房却只能睡在又冷又硬的床板上。
我不由自主走到床边,被褥都晒得松软,闻起来还有一股太阳的味道——妈妈说那是螨虫尸体的味道。
“喜欢吗?”不知什么时候,杜石淙进来了。
“嗯。”我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你还记得这些。
杜石淙在我身边坐下:“你喜欢看什么书,写个单子出来,我叫他们去拿,书架空落落的也不好看。”
“哦。”我想,在杜石淙心里,我还是当年那个小书呆子吧。
“转眼就八年了。”杜石淙叹了口气,“那时候,我离开村里,你还记得么?”
我侧头看他。
杜石淙的眉头微微皱着,但脸上却带着笑容,他回想当时的情景:“我在镇上酒店摆了一桌,专门请我们从小玩到大的那些孩子和他们的家长,他们都不知道我哪儿来的钱,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儿。”
“这不妨碍他们吃得很高兴。”我说。
杜石淙笑眯眯地看着我:“是啊,只有你和徐翎两个,吊着个脸。徐翎后来还追着我家派的车跑了几里路,你呢,倒好,压根儿从头到尾都没理我。”
“……”
“我那时候想,是不是别人对你再好,你都不会露出一点喜欢的意思。”
“有可能。”我低头看手,哪个指甲旁边又长出肉刺了。
杜石淙顿了顿,又说:“你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杜石淙挑起这个话题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他是为了引起我的愧疚和动摇,那么他成功了。
“你总不说话,不表达自己的想法,总是别人对你说,猜测你的想法,这样别人会很累。”杜石淙叹了口气。
“不用说别人,就是你。”我说。
“是,是我。”杜石淙对上我的目光,我心里一颤,快速转过头,他的声音里带着无奈的笑,“我知道我们现在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有一道墙隔在你我之间,你可能在怀疑我什么,但我不确定。”
“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
“不要这样,”杜石淙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扭转向他,我挣扎,但在体格方面我显然比他渺小很多,“未经公开辩论而定罪是不公正的。”
“我又不是司法局。”我凝视着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一点装模作样的痕迹,但我失败了,杜石淙的费解、担忧都那么单纯无辜地写在脸上,除非他是个演技派天才,否则……就是我冤枉了他,其实他并不知道米勒教授的罪行,也不知道徐翎的死。
“对我来说,你很重要,所以你不能这么不公平地把我隔离到你的世界之外。”
“你在背电影台词吗?”我嗤笑。
“……”杜石淙迅速站起身,离开了房间,离开之前,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让我觉得我这刀枪不入的态度只是一种负隅顽抗。
所以,这天晚上,我咬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持久而剧烈的运动并不能纾缓我的懊悔——我原本计划抢个手机来报警的,可是杜石淙那番话直接把我砸懵了,致使我从头到尾都规规矩矩蹲在他旁边被开导。
我猛地坐起来,猛地穿上鞋,猛地跳下地,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抠在门缝上往外看。
门枢旋转起来带出“嘎吱”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动听。
我连跑带跳越过院子,冲出院门,来到巷口,定睛一看。
有诗为证: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正是越狱好天气,良辰美景又逢君。
两队提灯的家仆从大街那头走来,我慌忙掩藏在墙壁阴影里,等待他们过去。穿深色统一长袍制服的家仆抱着大盘小盘的肉食走在提灯家仆的后面,随后是用玻璃刻花的罩子罩着的菜肴盘子,最后是水果、干果各种点心。
我脑子里有一个灰蒙蒙的词忽然被点亮了:“家宴”。
这太TM奢侈了吧,杜家又不是贩卖军火的,又不是把持政权的,凭什么在首都郊区拥有这么大一块地,又是建仿古建筑又是山吃海喝的,和我一比,赤裸裸的贫富差距就显现出来了。
这些吃食应该是要摆到宗主召开的宴席上去的,我缀在他们后面,起码能从这个大院里走出去……
跟着这队人七拐八拐,走了大约一刻钟,我眼前豁然开朗,不再是黑咕隆咚的小巷子,杜家的大门口展现在我面前,除此之外还有停放着各种跑车、商务车的空地,有一两位刚从车里下来的宾客被接待人员引向这边。
我目送食品提供队远去,抬眼望向大门外的高地,来时经过的那个岗哨正开着大灯,里外通明,有一辆汽车刚拐过山隘,驶向岗哨。
三面的山丘黑压压地环绕着灯火璀璨的山谷,只有夜里的寒风告诉我这不是一个梦。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大哥为什么会出现在户县那么个小县城里,直到八年前才回归杜家本家?
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就算作为继承人的杜石淙不愿意回归,恐怕家族也不会允许。这么说来,杜石淙的外放就是有特别原因的了?——不过这些事还轮不到我来关心。
我在墙角坐下,想着如何逃出去,想着徐翎似乎睡着了的面容,想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千头万绪纠缠成一团乱麻,我只能抱着头,叹气。
“什么人?”
“什么人在那里?”
几声呼喝从我背后传来,我吓得一僵,很快站起来往前跑去。
还没跑出两步,后面一股大力把我撞倒,肩膀立刻被扭住,按在地下。
我当即放弃了挣扎。
“带他去问讯室。”一个声音冷冷的命令道。
“等等,我是杜石淙的朋友,是他请来的客人,你们可以通知他——”
“废话少说,今天晚上不能出任何差错。”
“起来,走。”
我在那两个保安一样的人推推搡搡中,来到停车坪旁边的一座小二楼里,窗户上都挂着铁丝网,他们开了门,推我进去。
刺眼的白灯照在我脸上,我用手去挡。
“坐。”
对面桌上,方才那个下命令的人翻开记录本,向我点点头,我刚坐下,两个安保人员就走到我背后,我有些不安的扭了扭身子。
“你怎么进来的?”
“杜石淙中午带进来的。”
“他为什么带你进来?”
“因为……我也不知道。”
“你和他什么关系?”
“朋友。”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暗想继承人身份在杜家不知是明是暗,保险起见我还是沉默。
“我允许你沉默了吗?”对面的人“啪”地合上记录本,嘴角的线条绷了起来。
“你叫他来,他会跟你解释。”我说。
对面的人勾起一丝阴险的笑:“你笃定他会来?”
“是,只要你让我给他打个电话。”我的目光停留在桌上一部黑色的老式电话机上,脑子里想的却是报警。
报警,对,报警,徐翎还在那冷冰冰的地方睡着,我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那地方。
“你怎么进来的?”他又问。
“坐车进来的,奥迪,黑色,小轿车,过的正门外面那个岗哨,杜石淙带我进来的。”
“你和杜石淙什么时候认识的?”
“小时候。”
对面的人嗤笑一声。
“认识多长时间了?”
“我十岁的时候他回到这里,之前我们是一起玩大的。”我说。
“这是什么?”对面的人忽然身子前倾,手臂穿过桌子伸到我面前,我一躲,却被他抓住左耳,好疼。
他粗糙坚硬的拇指碾过我的耳垂。
我一阵战栗,身后两个人偷偷笑起来。
“别笑。”对面的人沉下脸来。
我暗道不妙,这个传声器……
“是谁派你来的?”他眯起的眼角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这个窃听器做的非常精妙,不是一般人的活儿,我需要研究研究——”
“啊!!”我只觉左耳被狠狠扯开,仿佛有什么东西“突”得脱离了皮肉,继而是火烧火燎的痛觉,炙热一层层褪下之后,难以容忍的疼痛贴着整个左脸蔓延开来。
完了,我要和可怜的拳王一个下场了。
不过,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奇异的轻松感,那个米勒教授的东西总算离开我了。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TMD,谁这个时间打电话……喂?”
等到疼痛缓过劲儿来,我摸摸左脸,耳朵还在,指肚碰到撕成两半的耳垂时就是一阵电击似的刺痛。
电话很快挂下了,对面的人抿着嘴,看着我,然后说:“等会儿杜二少来接你。”
我哭笑不得。
杜石淙闯进来的时候,身上还穿着黑色的汉装礼服,和这个充满现代化审讯设备的房间格格不入。
他甚至带来了一阵沉水香的味道。
“二少,这个窃听器是我从你朋友身上取下来的。”审讯我的人举起他的战利品。
杜石淙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麻烦你了。”
杜石淙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按住我不断流血的伤口,他站在右侧,将我的头侧贴在他左胸前。
“没事儿。”我说,右耳被迫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
“走吧。”杜石淙说。
八年前,他曾当着全村人的面,说谁敢欺负我兄弟我杀他全家。
完全是一派黑社会老大的气势。
现在他只能说一句:“走吧。”脸上的表情却比我还痛苦。
医疗室。
我坐在治疗椅上,左耳缝了不知多少针,总算把两瓣耳垂对接到一块,摸了药,裹了纱布,我想我今年一定是命犯太岁,接连受伤。
不知道是不是需要买条红内裤避避邪呢?
我打了个哈气,说到底,都是我自己折腾出来的事儿。
我要是乖乖装糊涂,做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或者继续去学社经,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种境地。
杜石淙送我回小屋,路上七拐八拐,经过几个黑黢黢的巷子,我想,到底还是和大哥走在一起的时候,什么心也不用操。
“大哥,问你件事。”我说。
“嗯。”杜石淙似乎早料到我有话要说,表现的十分淡定。
“你知道现在……三弟在哪里吗?”我提到“三弟”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有点走音。
杜石淙的侧影在墙上停顿片刻,微微动了一下,他转过头,正对上我凝视的目光:“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先回答我。”
“不管你看到什么,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杜石淙平静地说。
“马的,这种毛用都不顶的废话你能省省吗?”我突然暴躁了。
杜石淙竟然笑了:“不能。”
“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我扑上去揪住他的领子,死死扭在手里,“你知道!竟然还装的没事儿一样!杜石淙,你什么时候也变成没心没肺的王八蛋了!我们兄弟的情谊是不是早就被你丢到一边!只配给你做继承家业的牺牲品?!你怎么能这么坏,这么阴险,这么狠毒!你到底还有没有心啊……”我一顿乱骂,骂到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骂什么,耳朵疼,头疼,上气不接下气,声嘶力竭的整个胸腔都疼。可是再怎么疼,也疼不过看面前这个人依然笑意盈盈。
在我喘气的空当,杜石淙拉住我的胳膊,我甩开,他说:“嘘,小声,现在你可以转身看看……”
我将信将疑地瞪着他,他的目光却充满了关爱和骄傲,越过我头顶,望向我身后某个地方。
我转过身,不远处,灯火明亮的长廊里并肩走来两个少年。
左边穿白色汉服,系红色镶玉腰带的少年正笑着倾听身旁那个少年唧唧咯咯的笑语,廊上的铃铛随风轻响,木屐踏过地板的声音,衣带摩擦的声音,短发拂过面颊的声音,在这一刻,从雍容繁复的背景中凸现出来,成为我眼中的唯一。
“怎么可能……”
第十一章
“二哥,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右边那个白发少年对杜石淙说。
我一愣,这才把目光从徐翎身上移到那个白发少年头上,那头白发实在太过显眼,无论从它刺目的光彩,还是爆炸的款式,都不能不令人联想到日番谷冬狮郎——那是我高中某个粗壮的女同学最爱的正太,出自《死神Bleach》。
“梦尘老儿召唤你回去挨骂。”白发少年语带笑谑,随即他那双带着红色美瞳的眼睛转向我,“这是什么东西?”
从白发少年的话中我听到了三个信息点:
一,杜石淙行二,那个二哥不是叫我;二,宗主因为杜石淙擅自离席而不高兴了;三,白发少年不待见我。
不过,这些都可以搁置不论,只要徐翎是真的。
“是我二哥,倪安之。”徐翎说。
“哦~”白发少年警惕地上下打量我,“你耳朵怎么了?”
“这是杜家四少,杜石浪。”徐翎说。
“没怎么。”不知怎么,我心里有点不是味儿。
“我正要送安之回去,他刚缝过针,需要休息。”杜石淙一边解释,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立刻拉住徐翎:“我认识路,他送我回去就行了,你们赶紧参加家宴去吧,省得你们老大不高兴。”
“怎么说话呢?”杜石浪一撇嘴,“老大是你叫的吗?”
“……”这人可真够傲娇的。
“你拉着翎干什么?翎是我们杜家的客人,这次家宴就是为了向大家介绍他才举办的,你凭什么叫翎陪你一个人啊?太自私了吧?”杜石浪瞪我,又冲杜石淙嘟嘴,“二哥,你这个朋友事儿真多,要不是因为他,你也不会挨骂,赶紧跟我们回去吧,你没听这个倪志安说他认得路嘛!”
“倪安之。”我忍不住提醒他。
“倪志安比较顺口。”杜石浪说,“我记得有个叫许志安的,是干什么的来着?——这地方真冷,咱们快回去吧。”他两只手分别拉住杜石淙和徐翎的胳膊,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顿感无力。
“只允许你邀请客人,就不允许二哥邀请客人啦?”杜石淙笑说,“安之,走,我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