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东西要还给你。”拈取过枯叶的手换了一件东西，一枚小巧的莹白瓷瓶。

展陌荻看了一眼，有些熟悉，然后他认出来——是那瓶不见了的剧毒“彼岸”。在那场意外的被袭后，他再也没有找到它，本以为是丢失了。没想到会在他那里，更没想到他会还给自己。因为不清楚他的用意，所以展陌荻并不伸手去取回。

不过是一瓶毒药而已，如果真的生无可恋，世上一样有无数的办法。只是，彼岸中所含的轩墨的承担以及轩墨的承诺，已经在他心头扎下了根。如果到了他真的必须选择死亡的一天，他一定会是想明白的。

不管他是不是来取，暮云沙只是带点固执的将瓷瓶摊开在他的面前。“我不知你随身带着这样的剧毒是为了什么。或许是为了防身，或许是……留给自己？”这话让他自己说来都觉得可笑，防身，那种仅够一人使用的剂量能如何防身？不过，暮云沙却需要编造这么一个让自己不那么难受的理由，同时——“当然了，我希望你带着彼岸的用意是为了前者。”

是的，他也同时这么希望。希望这个男人并不是为了结束自己的生命才随时将那瓶彼岸带在身上。

展陌荻不答，也明白没有答的必要。对方和他自己一样清楚这瓶剧毒彼岸存在的意义。

摊开他的手掌，将瓷瓶放进了他的掌心。动作有意料之外的粗暴，似乎慢上一秒，就足够他改变了主意。“我无意干涉你想要做的事情，可是，有一句今天还是必须要说——”

黑发男人只是有些怔忪的看着失而复得的彼岸，即使钻进耳朵的是无比郑重的语言也没能让他有抬头的打算。

看不出暮云沙是不是介意他的态度，只是略略俯下身子，真之重之的言语带有绝然的力量。“荻，我不会让你有饮下彼岸的机会。我……会让你改变主意。”

展陌荻终于抬头，这让暮云沙内心里涌起无法形容的喜悦。他有反应？他是为自己那句类似于誓言的话而有了反应吗？那这说明了什么？

还来不及理清头绪，暮云沙的欣喜就低落了下去。很快发现到他是抬头没错，却不是为了看他。

微微侧转身，展陌荻望见的地方平淡无奇，不过是一段刷成灰白的围墙。方才，在暮云沙开口的同时，他还听见了一声不甚清楚的吆喝声，来源于那段灰墙之外。距离不近，又被墙壁所遮挡，像他这般的普通人只能隐约听见。内容并不清楚，唯一可能肯定的是，那是一位市井小贩的叫卖之声。

那种，来自于凡俗的声音。

展陌荻薄衫下的身躯在微微发颤，他从来不知自己也会因为如此平凡普通的声音而激动的浑身发抖。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他几乎可以清晰的想象墙外的情景，月光下，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贩正推着他的货物沿街叫卖着，留下这么一声悠远的吆喝。而这声音就如此穿过夜色，钻进了他耳朵。

“外面……是条街么？”陡然惊觉，他竟然从来没有看过这个异世。除了那些书本上的干涩的知识以外，他竟然……从来没有……用自己的双眼看过这个世界一眼。

组成他全部感官的，只有拍卖场、涅普顿号、极京岛、军舰和眼前这座围墙之内的小院。仅仅是一墙之隔的凡俗世界，在此勾起了展陌荻全部的渴望。那句吆喝在他听来是那么的优美，以至于有些分不清楚，与之同时入耳的暮云沙的那句话，到底何者给他的震撼更大一些。也许两者都有，也许不是，展陌荻已经不知道了。

“想去吗？”他的表现多少让暮云沙感到意外，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的表情，更没有想到淡漠以外的东西会出现在他的脸上。于是，先前关于彼岸的话题被彻底遗忘，展陌荻不经意间表现出的另外一面，让暮云沙彻底的迷惑。

或者说，迷恋。

“可以么？”一瞬间，展陌荻忘记了所有，甚至忘记了他本是自由的，忘记了暮云沙曾经许诺过绝不会强迫他任何事情，自然也不会将他束缚于此。他只是依旧望着那段灰墙，喃喃的问出了一句简单到让人心疼的问题。

他只是想看一眼那个俗世。

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让他相信自己还可以用奴隶以外的身份活着。

暮云沙轻轻叹了口气，“不行。”仅是两字出口，暮云沙就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做心痛，什么称为后悔，黑发男人紧绷的肩头让他恨不得能将出口的话语全部收回。可那毕竟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只能等待，等待他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重新染上了一层绝望的色彩。

暮云沙还是只能叹气，因为许诺过的东西他就必须做到，而拥抱这种东西一定不会在这个男人愿意的范围之内。“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今天不行。实在太晚了，况且坐了整整十多天的船，难道你不累吗？”

终于回头的展陌荻，垂在睫毛后的黑瞳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也许只是在咀嚼暮云沙话语的意思。

“明天我有空，你如果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出门去逛逛。白天的街市比较热闹，也有趣的多。”

第五十二章：街市

近日白帝城的天气着实都算不错，特别是今天，温暖的阳光甚至驱散了深秋的凉意。街上行人熙攘，好天气的影响下人们都穿着鲜艳，脸上纷纷挂着闲适的笑容。街道两旁各种商铺栉比鳞节，从普通的蔬果、服装等普通日用品，到武器、装备等专业店，应有尽有。在面积上，白帝城或许比不上阳翟的首都，但是繁华程度却绝对是首屈一指的。

街上的人们各有不同目的，一部分人有着明确的目标，直奔目标的店铺而去，挑选完物品后便不遗余力的与店家讨价还价；而有一些则明显是为了逛街而来，凡是看到顺眼的店子便一家一家的挨着进去；也有的，并不是为了购物而来，纷纷进了装饰各异的咖啡厅、啤酒屋，享受一天什么也不用做的休闲时光。

在白帝城街头，只有两个人与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虽然他们在装扮上已经刻意低调，甚至比其他穿着鲜艳的人们更加朴素一些。特别是那名黑发男人，一身灰色的长袍上任何装饰也没有，就算是腰带，也仅仅是一条三指宽的布带而已，没有缀上任何珠玉。与他保持着差不多半米距离一同行进的另一个男人，同样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长袍，只是，当人们看到他惊为天人的容貌后，就彻底忘了他朴素的打扮，心头隐隐升起敬仰之意。

在两人的周围，渐渐聚集起许多追随的目光，而那些惊艳的目光中，却很难说清注视他们谁者要多一些。不过，人们也仅仅只敢远远看着而已，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下意识的与两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在这条熙攘到有些拥挤的街道上，只有两人的周围形成了个独立的空间。

然而说真的，暮云沙有些搞不清楚，这样走在大街上，这个黑发男人是不是真的喜欢，是不是真的高兴。他的表情和平日里如出一辙，再也没有昨夜的那种迫切的渴求。

“有没有感兴趣的店子？我们可以进去看看。”暮云沙提议。

展陌荻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脚下的步子不停，维持着和方才同样的频率，显然他是无意接受这个提议的。

“感觉你并不开心，是因为我的原因吗？”轻声猜测着，暮云沙本不是这般处处顾忌之人，只有在他的面前他才会小心到谨慎的地步。

展陌荻偏头看他，似乎有些奇怪他怎么会这么想。

暮云沙苦笑，抬手按了按额角。许是太累的缘故，今日他总是觉得心神不宁，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关系。“荻，你自己逛可以吗？我去处理些事情。”跟在他身边只会继续让他不开心，难得见他有什么感兴趣的事物，就让他独处一天吧。

想要为展陌荻做什么的心情并不虚假，只是，暮云沙越来越了解到，原来什么都不做才是他真正需要的东西。就算不能让他开心起来，至少也不会再让他原本已经沉浮到底的心情再恶化下去。

知道暮云沙所说的要去处理事情只是临时编出的借口，展陌荻也不说破。今日出门置身于闹市之中对他而言，是那般的难能可贵。

暮云沙也不再多言，叮嘱了几声后便转身离开。也考虑过是不是给展陌荻留下钱包，不过这个念头单是想了一下就彻底打消了。姑且不论他会不会接受，仅仅之前观察所得，他也不像要买东西的样子。暮云沙甚至产生了一个感觉，这条街市对展陌荻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他想要留恋于此，却又小心翼翼的保持着距离，并不融入。虽然这般走马观花并不能让他满足，可他也绝不允许自己就这么介入进去。

不再有人陪伴的展陌荻就这么信步走着，没有什么目的，他也着实不需要什么目的。一整条街在脚下蔓延而过，展陌荻又踏上新的一条。各种俗世的光景映入他的眼帘，成为一道道感动他的风景。他有些留恋这些温暖，似乎又深知自己没有资格介入。

所以，他只能让自己不断的走下去，直到一上午的时光就这么耗费而过。

正午的阳光变得浓烈而刺目，就算本身没有疲劳的感觉，但不间断走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双腿还是有止不住的酸软。展陌荻也不想强迫自己，就这么斜靠在一棵树下稍作休息。

对面是一个卖冷饮的小店铺，大概是装修比较简陋的缘故，看上去生意并不是很好。店里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位客人，开店的似乎是一对中年夫妻，女人正在店里招呼客人忙着张罗，而守在店门的男人则时不时向他看来，有些善意的目光邀请着他，显然是希望店里再多一位客人。

展陌荻带着礼貌的笑容，淡淡摇头。虽然那笑容更多的是带着疏离的成分，但也是意孤行和暮云沙从没见过的。事实上，他们甚少见过他的笑容。除了偶然撞见的一星半点之外，他不曾真正对他们笑过。

对于他的拒绝，男店主显然不死心，指了指柜台中摆放的各色点心，示意他这里很多美味的食物。

无奈之余的展陌荻只好拍了下口袋，摊开手示意自己没钱。这下总该死心了吧？感觉休息的差不多的展陌荻正要举步离开。

对面的男店主却着急的喊了出来，“等等！”只见他有些迅速的回头对自己妻子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便端着一个杯子穿过街道朝展陌荻方向追了过来。

有些惊诧的看着越来越近的男店主，他端着的杯子里是满满的翠绿色的饮料。展陌荻着实有些不明就里。

“那，请你喝！”男店主的声音有些大，动作也远远谈不上文雅。

展陌荻终于明白他们生意差的另一个理由了，这种凶巴巴的态度当然很难招揽到客人，这让他彻底哑然失笑。不过他还是接过饮料，脸上的笑容也从起初的礼貌变得真心。说起来，这还是他到了这个异世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微笑，不是为了与他渊源深重的两个人，而是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冷饮店老板。

低头啜饮起饮料，展陌荻没有说谢谢，他知道那店主并不需要这个。“味道不错。”举起了杯子称赞道，他并没有夸大其词，那饮料的颜色看上去已经相当清爽，而口感也是极其顺滑的。在这样的一个正午，特别是难得放松的心情下喝上一杯，真是再适合不过的饮料。

男店主的表情有些洋洋得意，显然对方的评价正中他的下怀，这要借着这一点再自夸两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打断了。

“这种小店的饮料能好喝到哪里去？这位公子，不如让我请你去喝别的吧？”不知从何时开始，展陌荻身侧三步之内竟然多出了一个人，从他这种无声无息的行动上判断，这自然也不是普通人。

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展陌荻就撤回了所有的注意力。即使那人长相还算不错，衣饰也异常华贵，不过他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第一次被人如此忽略，身着华服的男人在短暂的意外后笑容却更深了，这个人对他越是不感兴趣，那么他的兴趣就越大。反正重要的事情已经安排到了晚上，把眼前这一切当做消遣也不错。“何必那么冷淡呢？在这么多人的街上，我们两却能在一起说话，这怎么看也是种缘分不是吗？”

这是调戏。这个认识不是猜测而是肯定，展陌荻知道自己本来普通但在这个异世却变得独一无二的容貌，又再次给他惹来了麻烦，而这个认识让他的脸色也微微变得难看起来——不仅是为了这个陌生人有些令人厌恶的态度，更是因为自己。他居然能立刻明白对方搭讪的理由。调戏？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开始认为如此可笑的事情也是会发生在自己头上的，并且理所当然？

将手中的饮料杯递还给男店主，点头招呼之后毫不犹豫掉头就走。他没有对那不速之客说什么的打算，包括斥责之类的内容。事实上，他也着实无力去说。

“这就要走了吗？”华服男人显然有些不甘心，也不多想就伸出手向对方的肩头抓去。在他看来，这位公子衣着朴素的实在不像是有什么背景，所以他也就没必要再顾虑什么了。

眼看就要够着了，华服男人心头一喜，他似乎已经可以想象到触碰那头黑发的触感。然而他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散开就僵在了脸上，一股柔和中却带有霸气的力量将他的手弹开。他缩回了手臂，因为他不想受伤。有些怒气冲冲的瞪着在自己与那黑发男人之间渐渐显形的人影。瞬移？到底是哪个活腻的家伙竟敢跑来坏他的好事？

第五十三章：宴邀

“请不要为难我的朋友好吗？”瞬移而来的人影渐渐显形，赫然是穿着朴素却依然无法遮盖其光芒的海军上将暮云沙。银色的眼里有着笑意，与面对展陌荻时不同，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那笑，只是浮面，根本到达不了眼底。“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高抬贵手，阳弋亲王？

“或者，你今日是以首席元老的身份来到白帝城的？那么，我该尊称你一声——阳弋元老？”

“呵呵！”阳弋收回了手，爽朗一笑，从那无比大度的神情里竟然看不出他就是之前当街调戏他人的无聊痞子。“现在我既不是什么亲王，也不是什么元老，只是阳弋而已，阳弋而已。”

原来这就是阳弋——五国联盟元老会的首席元老，可以说是站在当今世界政治巅峰之人。

展陌荻终于看了他一眼，不过也仅是一眼而已，他更多的注意力不受自己控制的放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借口说是去处理其他事情，原来暮云沙并不曾远离，一直感觉到的追随在自己身后的目光，原来是他的。

在远远谈不上危险的事件发生后，就这么瞬移而来。不是说，瞬移这种高深的技术是相当耗费力量的吗？这是这种程度的事情而已，他又何必如此？

然后，展陌荻的心头，又不禁想起了另一个人来。那个邪魅的海盗之王，也曾因为某些原因，为他动用了瞬移的力量。

“云沙，好久不见了。”阳弋心情大好，没想到今日出门随便闲逛一番就有不小的收获。不仅遇到了一个眼眸和发色都极其特殊的公子，竟然同时还能见到容貌超凡脱俗的暮云沙。“多次邀你去阳翟去玩，也一直得不到你的应承。”

“身在军中，事务繁忙，推却了元老阁下的邀请，还请海涵。”暮云沙不卑不亢的道。这个样子才是所有人心目中的暮云沙，彬彬有礼之余，保持着无法跨越的距离。对方以名字相称，受身份限制他不便说什么，但是一句元老阁下就在无形之中划开了距离。

“这你可说假话了哦。”对于暮云沙的态度阳弋装作浑然不知，依然维持着一副熟人见面的高兴样子。“那一回你的船明明就停在阳翟附近，我派人去请了几次也没见你来。”

对于这种显而易见的责怪，暮云沙还是那句话，“执行军务中，不得擅离，请元老阁下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