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相食——秒杀春童
秒杀春童  发于:2013年08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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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1)

所以你之前看到的一切居家煮食情节都必须重写。没有错,养伤的一个月期间,他的确替我煎牛排、炖鸡汤、煲(失败的)糖水,可是我的心头无时无刻不有一个谭倩仪,是我无法比拟的风华绝代,倩影款款,那倩影监视着我,亦守望着他。我和唐家祥的厨房生涯早已迈入新一个纪元,过去厨房是舞台,两个角色的对手戏切切煮煮、嬉笑怒骂,如今谭倩仪的幽灵已无所不在,这是一出三人戏码了。有时我不禁怀疑,我思念谭倩仪的次数和程度,恐怕多过唐家祥对她的记挂。

你问我怎能想像出谭倩仪的模样?因为唐家祥确实接受我的邀请,与她联袂到我餐厅作客了。

是一个很美的女人,美到我不会去追求的那程度。并不是她五官身材多么绝世,而是整体气质动人。动人之外,还有「正确」,一个人的气质怎能「正确」呢?这么说吧,我一见到她,便知道这才是配得起唐家祥的人。

是,唐家祥在我面前了无尊严。他一丝不挂的高潮神情我也看过了,他站在我锅子旁边猛吞馋涎更是司空见惯;我也见过他吃我煮的义大利面时,把落到桌上的面条拈起来,咻地一声吸进口里,嘴角却漏出两滴黑色墨鱼酱汁来,平日人模人样做给同事看的table manner,通通扔到了九霄云外。可是这不妨碍我对他的了解:他始终是体面人,现今默默耕耘,将来还有更大事业,他的衣着、车款,和饮食健身一样讲究,他也比我更关心这个社会。从收入到品味,他都是上个世纪末流行至今的那种优皮阶层,稳占其中。

而谭倩仪便是合该站在他身旁的女人。中产家庭出身的他俩,也许并不是上流特权份子,也不热中成为风云人物,不至于大富大贵,然而,他俩那一派新兴菁英的眼光和身段,却是街头多数人汲汲营营之馀,附庸风雅去追求的。

而他俩不必特意追求,已够风雅。我却算甚么东西?

当我们还只是单纯夜游伙伴的时候,唐家祥有次给我看一只新买的手表,黑陶瓷与雾面不锈钢相间的表带,以及低调中又显风骚的海底深蓝表盘,十足十是这个人该有的配件。他对我说:「我找了好久才选到一只雾面质感恰到好处的。我不喜欢光闪闪的东西,太招摇;太暗的也不喜欢,太压抑。你看这只多漂亮!」他翻过透明表殻,又喜孜孜地献宝:「你看你看,机械机芯的每个零件都好清楚,你看得到它的工艺,多感人啊!可是只有戴它的人才能把玩。我要的就是这种『专属我自己欣赏』的感觉。」

他佩戴着那只表,与谭倩仪一同出现在Sherman创厨小小的用餐区。谭倩仪粉青色雪纺洋装的领口,是一条雾银色、细链身的单颗钻石链。两人都是一身不卑不亢的优雅。唉,炎炎暑天,人人热得狼狈到不行,他俩不知怎能保持得那么清爽又耀人?这二人的组合令我一度看得呆了,他俩正是泛着含蓄雾面光辉的一对璧人。

他俩是Ivy接待的。小棋不让我出去,她的第一个理由是「你受伤不要乱动,在里面配料就好」,此一理由被我驳回。她又说:「你车祸到现在还没出去过,我以为你顾及餐厅形象,才没出去丢人现眼。中午时间,你不要出去吓其他客人!」这说法虽然很可恶,但无可辩驳,我只好老实守在厨房里,揭开出菜窗口,楞楞地望着谭倩仪。

搞得好像我喜欢的人是她一样。

谭倩仪的肤色并不很白皙,和唐家祥一样是健康阳光派的。一般本地女孩要是有这样的肤色,即使不紧张着美白、擦上厚粉底,也不敢穿青绿色衣服,只怕显得肤色黯淡,这是我从历任女伴处学来的常识。谭小姐却落落大方,便这么穿着one piece粉青色衣裳、淡妆上街了。我这才发现,只要有着红润的脸色和光泽肌肤,穿甚么颜色都好看。只要有着自信,便是低头点菜也美丽过人。

我痴痴望着这位大美女的时候,唐家祥也注视着她。她像个天之骄女似的,两个男人一远一近,一里一外,眼光都被她牵着走。而她只不过是伸出匀称手臂,握起玻璃杯,啜了一口平淡无奇的冰水!

小棋问:「你看的到底是哪一个?」

她太了解我了。我诚实地说:「看女的那一个。」

小棋哼了一声,说:「各人有各人风格,你不会变成唐家祥,也不会变成这个……这个女人。看一百年也没用。」

「二厨女士,我看一下,你也有意见?」

「你又不只是看一下那么简单,哼哼,当我不知道。」小棋在我久未修剪的平头上点了一下,「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这样子没甚么不好,我觉得你很好。」她拉起油镬前的椅子,在地下一顿,「我连高脚椅都搬好给你了,快点给我爬过来炒蕃茄酱!」

「好好,你赢你赢。」我举起双手,「可是我求你一件事,现在厨房只有我们两个,你可以百无禁忌。阿梁和Joe马上就进来,你千万不要在他们两个面前乱讲话!」

「乱讲话是甚么意思?我这个人有甚么说甚么的。」

嘿,你还以此自豪啊你。「就是要你有甚么就『别说』甚么。唐先生也好,谭小姐也好,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其他人不能听的。」

小棋嘴巴还在动,不服气地想争辩:「每个人都有眼睛看——」我指着她:「没得商量。我以上司身份命令你!」

谭倩仪点的是鲜菇杂菜炖饭,费时特别长。我在砂锅里注入上汤时,想起唐家祥曾经建议:「下次试试鸭骨熬的上汤,不用鸡汤,肯定很香,而且还有中西融合的感觉呢,好不好?」他总是有这些偏门点子。我节奏有致地搅拌米粒,想像着他提议的味道,忽然有些遗憾:唐家祥这么多奇怪心思,原是私房提供给我的,我没能一一实验,往后只能由他们两人去玩耍了。

是我错过了他,还是他从来也不愿让我抓住?假使我们相识以来的时间以十倍慢速前进,我便能以十倍份量占有他么?或者,他一样会闪避,一样退缩,使得我煎熬的时间拉长为十倍?

小棋伸过来一根小木匙,帮我在锅中抹上一小块牛油。有了受训完成的阿梁和Joe从旁分担工作,她越来越多馀裕专注于烹饪,抓取调味的时机也更加精准了。牛油在温煦的热度中融化,使我手上的木制饭杓滑顺地拂过米粒,义大利risotto米在一圈又一圈的搅拌中转为吸满了蔬菜和上汤精华的淡黄,我盖上砂锅锅盖,任由锅中化学变化继续作用。

我看着这把厚实的砖红色砂锅,这是唐家祥慷慨捐赠的私家货,导热的均匀程度与速度控制均是一流。锅中细密的米饭煮滚声音很轻快,这整个过程是一场仪式,锅中成品是要呈献给谭倩仪的,要帮唐家祥取得她的欢心,于是,彷佛我是在替唐家祥炼制一炉幸福灵丹。

十三、(2)

既是幸福灵丹,炼丹的人也应该开心才是。老想着唐家祥,炖出来的食物是会变得沉重的,那便想成是替外边那个大美女煮饭吧,这样,我更心甘情愿一点。

想到谭美女,我精神稍微振作了点,鼻子也灵敏了,忽然发觉不对:「小棋,你加的是哪一种牛油?」

「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她连忙赔罪,「原本的牛油用完了,一直没买进新品,我用另一种替代,前菜面包篮附赠的那款。」

两款牛油等级不同,怎么能用抹面包的来炖饭?香味岂不大打折扣?我正要抱怨,突然想到,是我受伤才导致采购人手不足,又怎能怪她?我一阵气馁,轻叹口气:「不必道歉。临机应变也算是厨师的技术,还是谢谢你帮忙。」

有谭倩仪在,唐家祥在他自己点的那道蕃茄面上并无加注私房需求。可是我仍然炒了一些他独家要求过的羊奶乳酪夹心青橄榄到面酱里,盛盘时又淋了少许日晒乾蕃茄的蒜香橄榄油,作为提味点缀,更不忘舀起一些漂浮于橄榄油中的蕃茄种籽,均匀洒布在面条堆成的小小塔顶。这是他说过喜欢的,尽管我不知道这些种籽哪里特出了。

我盼望他吃到时,明白我很清楚是在为他煮食,明白这滋味只为他一人调配。

我知道自己很矛盾,都说要退场了,又计较一时半刻的剩馀戏份。你知道的,临时演员总是不甘心从镜头前被赶下去领片酬的嘛。我苦笑一下,我真是够临时了,只得一年多的戏,谭倩仪才是贯穿全剧的正角,人还没出场,我已望风遁逃,她三两下把对手杀得片甲不留,没看见武侠小说里越晚现身的本领越高吗!

也不必提醒我,我还多演了那么几百年一千年的。正因为演了这么久也没和人家真正凑成一对,更没资格赖着不走,临时演员也有万年客串的呀。有时,我疑心唐家祥是找我找了太久,才误把我当成宝贝。依他固执的性格,越是求不到的,越不肯放手,我不过是他一个很难达成的目标,他这个死硬脾气的孩子,一心只想找到我,根本就不知道找到我之后要拿我怎么办。

(还有,让我们大家都面对现实吧:无论街头运动口号喊得多响亮,同性爱题材小说电影如何在专业奖项中大行其道,各国政治人物文艺人士又怎样纷纷出柜,你扭开黄金时段的电视剧,看看那些千家万户等着、追着、为之又哭又笑的故事,哪一部是男一号和男二号终成眷属的?)

大美女被我的幸福灵丹喂食得很开心。我对小棋说:「人是我邀请来的,不出去打声招呼不行。」围裙也不解下,便带着笑脸出去了。这笑脸不是假装,因为我不是在对唐家祥笑。

讲真的,我原本便喜欢女人,欣赏美女是天经地义。看到令人瞳孔发光的一位女子在自己的烹调手艺之下绽开欢颜,会有几秒钟的时间,错觉自己在厨房一番辛苦,要掳获的是她的芳心。女人总是柔软似水,举手侧头之间彷佛都有幽香,唐家祥再如何温雅好看,在她身旁,终究是个硬梆梆的臭汉子。

——臭唐家祥,我是离不开你,可这不妨碍我意淫你身边的美女。你以为自己是甚么好东西吗?以为我非爱你不可吗?那是因为我孽缘缠身,才会当你是宝!

「真的很不错,我好喜欢。」谭倩仪正视着桌边的我,没有过多人工化妆修饰的双眼极是诚恳,「我在美国,有个上学认识的好姊妹常在家里做炖饭给我吃。她是义大利人,模仿的是她印象里家乡妈妈的手势,很有人情味。你知道留学生的家常饭嘛,配料总是很简单,但是每样东西的滋味都发挥出来了。」我微微一笑。

她偏头回忆,又说:「我们那时候是学生呀,商学院学费高,外国学生津贴又低,要精打细算,于是她把松露换成超市的普通蘑菇,也好好吃,是她教我吃食物的原味,再普通的材料都可以很丰富。你煮的饭令我想起她,完全是那个感觉,连米粒的硬度也抓得恰到好处。」

她伸起纤纤手指,俏皮笑着在我和唐家祥中间点了两下:「你一定也是对味道很敏感、很懂珍惜食材的人。Frederick输了,他就只会吹牛。」

她在活泼与稳重之间的拿捏,比唐家祥更胜一筹,是好人家的女儿才有的动静合度。虽说刚刚回到华文世界,她也没有唐家祥初次见面时满口零碎英文的笨拙。她知道我和唐家祥交情非同一般,也知道我清楚他俩的关系,因此也不刻意装作疏远陌生。人际距离的掌握得当,衬上她亮丽脸蛋上的无害微笑,只令人看着舒坦无比。

唐家祥噘了一下嘴,好像在吃醋我和谭倩仪的互动。

「他啊,他……」我瞄着她领口半露的弹性酥胸线条,想要叫自己分心,却止不住自惭形秽,「他,他没那么差啦。煮饭是我的本分,他是……是客人,他懂吃饭就行啦!」

「谢谢你,Ariel。我今天回去要写email给我那个好姊妹,」谭倩仪说,「跟她说我吃了一顿很棒的午餐,令我好想念她。」

绝招啊绝招!身为一个厨子,最难抗拒的回馈意见,莫过于食客吃下料理后,对你说,感动从嘴里传到了心里。我斜眼瞪了一下唐家祥:她也吃,你也吃,你品尝的深度比得上人家吗。

唐家祥似是洞察了我的怨怼,扬起嘴角笑了一下,将餐盘里仅剩的一颗乳酪青橄榄送进口中,随手将餐叉精准地推到四点钟位置,拿起篮子里馀下的四分之一条ciabatta,洗餐盘一般把面包浸满浓郁茄汁,塞住了自己嘴巴。一副不与置评的模样。

谭倩仪轻声对他说:「这个面包本身这么好吃,沾酱汁吃好可惜,太重口味了。」

唐家祥无辜辩解:「酱汁丢掉不是更可惜?把餐盘清干净是基本礼仪啊。」

谭倩仪看来是个懂得以小女人的娇柔包装心中主见的高手,她露出浅笑,换成是我便拒绝不了:「可是……这种面包不容易做呀!人家一番心血怎么就这样糟蹋了。反正你食量大,那块ciabatta沾橄榄油吃,你要吃茄汁,再点两片法国面包就好啦。」

唐家祥显然也拒绝不了,耸肩望着我求救。我只有接口:「餐包篮的所有东西都是现成品。是合作厂商的作品, 可不是我的。」

唐家祥当即心满意足又胜券在握地靠向椅背,望回他对面的大美女,一条手臂还插在了腰上。

我看了看他衣袖下微微鼓起的肌肉,那手臂动不动便抱着伤腿的我在家中走来走去,在替我煮饭时被我偷咬过好几口。我冷感地放任他俩之间浪漫张力继续发酵,爱情似有还无,欲望呼之将出。此时此景,乃至来年来日,又哪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我不管,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和大美女私下倾诉,我拚着一条伤腿走出来丢人现眼,乃至当初开口邀请他俩作客,都是为了心里那几句要紧话。于是我在心里默念,我要大美女,我要大美女,你该死的唐家祥快把美女借给我十分钟。我默念,我默念……

十三、(3)

终于,默念收效。谭倩仪将餐巾放上桌面,淡淡的唇膏脱落了一些,她挟起化妆包,微笑道:「唐先生,可否让我缺席一下?」唐家祥挺直身体,斯斯文文地笑答:「这位女士请便。但若是去得太久,请恕我必须逃走。啊,当然,我是不会留下信用卡的。」

谭倩仪白他一眼,站了起来。我这才明白,方才两人那套做作身段的礼貌对白,也是玩闹演戏的情趣。

我抢先往洗手间方向一摆手,微微躬身:「请走这边。」

唐家祥仍打着矫揉作状的腔调,向谭倩仪补充道:「容我为你介绍,这位老板呢,很骄傲自己的餐厅有洗手间。本地区地狭人稠、寸地寸金,一般小本生意餐馆多数难以配备洗手间,Sherman创厨竟然有厕所,简直可说傲视本地区餐饮群雄!等一下你进去,可要好好享受。」

尽管心里有些钝钝的难受,我仍感觉得出,唐家祥是有我在,加之美人相伴,左右逢源,才会如此昏了头地放肆。不知他春风得意些甚么,嘴巴变得比我还轻浮,人家端庄的女士进洗手间享受不享受,你管得着么!

我急忙一拐一拐地把谭倩仪领走,一手伸到背后,依照惯例向唐家祥竖起中指。唐家祥所坐方位是狭长区域的最后一张餐桌,担保没有其他客人瞧见我的咒骂。我目送谭倩仪走向洗手间垂帘,她的裙摆在翘臀下方轻摇,俐落中不失性感,我彷佛听到唐家祥在背后轻声一笑。

我往洗手间追了上去。正确地说,是拖着腿跳着赶上了谭倩仪。这一阵跳跃,使得我在抵达她身后时,伤口疼得我脸上差点抽筋。

谭倩仪听到背后诡异的声响,转过身来,看见残废店主风风火火地扑过去,表情扭曲,不禁吓了一跳。如此一位态度从容的美人被我吓着,令我罪恶感维持了一秒,随即恢复厚脸皮状态:「不好意思,谭小姐,你出来以后,我有句话想和你说。」

谭倩仪微笑点头:「现在说也一样。我只是补妆。」

矜贵的美女说要补妆通常是客气话,天晓得人家有多大的内急?我有点惭愧地说:「没关系,我可以等。」

谭倩仪却说:「我也可以等啊。真的,说吧!」

我急了。在她面前我有太多理由手足无措:第一,她是唐家祥的女人;第二,她是和我不同阶级的体面人;第三,她是会令我心猿意马的美人。她集此三种「人」的身份于一身,搞得我全无勇气扞卫自己的任何立场。于是我说:「好。谭……谭……」她说:「叫Cynthia就可以啦,你和他这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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