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大树一样高 下——阿素
阿素  发于:2012年06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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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伤自己。

但现在,立树的指甲好漂亮,像月牙一样光滑、整齐。

我终于有勇气,问出我最不愿问的那句话。

“那,如果让立树继续住在爱文阿姨那里,立树会觉得不开心吗?”

立树这回沉默了很久,我发觉就算是六岁的孩子,竟也彷佛知道这个回答的重量。那是足以决定他一生、或许也是很多人一生

的回答。

“不会。”立树最终,还是摇了头。我想他是个诚实的孩子。

但他立刻又拉住了我,“可是我还是想和恒恒在一起,我想常常看到恒恒。”他急切地说:“如果跟阿姨住,就会看不到恒恒

的话,那我不要。”

我看了爱文一眼,她不知道何时又站在旁边偷偷掉起泪来,这回林秀明还拿了手帕给她,她就一边吸鼻子一边听我们说话。

“恒恒会经常来看你,随时都可以来。”

爱文也跟着蹲了下来。“不管立树住在哪里,都没有人会丢下你,如果立树想去住恒恒那边,那爱文阿姨也会常常过去看你。

所以立树,你不要担心,没有任何人会强迫你,你可以尽情地说出你想说的话。”

爱文真的比我了解小孩,立树听见这些话后,明显松懈了下来。

他考虑了很久很久,我想没有一个六岁小孩,会有这样的机会如此深刻地思索一个问题,好半晌立树才抬起头来,这回看着我

“恒恒,我有话要跟你说。”他一如往常老气横秋。

我笑起来。“什么话呢?”

“你不可以都不吃晚饭。”他没头没脑地说,我却听得懂他的意思。

我强扯出一个笑容。

“嗯,恒恒现在学乖了,每天都三餐正常。”

“你也不可以老是抽烟,会死掉。”立树又耳提面命。

“嗯,恒恒现在已经戒掉了,偶尔才抽。”

“你睡相好差,晚上都踢被子,才会动不动就着凉。”

“嗯,现在园长先生会替我盖好,虽然他自己也常没盖。”

“你要记得去帮我们的树浇水,否则他也会死掉。”

“嗯,恒恒保证每个礼拜都去一次,不行的话每个月。”

“不要再说梦话了。”

“说梦话的是谁啊?”

我忍不住笑出来,但下一秒随即热泪盈眶。

“恒恒。”立树捏紧了我的手,“恒恒没有我,真的没问题吗?”

我用力用手背拭乾眼泪,我不想让立树看出我的软弱,这样他又会被迫感到为难。我想我的眼泪,并不是为了立树终究做出了

选择,更不是为了立树的选择,而是单纯地为他感到高兴,这是高兴的泪水。

因为这个孩子,终于可以不用再流浪了。

“笨蛋,恒恒是大人耶。”

我笑着抱起了立树,展示我们之间的身高差。

“……大人的事情,才不需要小孩子来操心呢。”

我们又叙了好长一段话,立树和我坐在饭店的沙发上,咭咭嘎嘎地跟我叙述别来种种,我也高兴地听着。他还说那个鸟变成虫

还虫变成鸟的故事,终于有结局了。

“虫宝宝找到鸟妈妈了吗?”我好奇地问。

“没有,因为鸟妈妈已经消失了啊。”立树说。

“那怎么办,虫宝宝就没有妈妈了不是吗?”

“嗯,可是没有关系。”立树笑着跟我说:“因为虫宝宝自己也变成鸟了啊,所以他不需要妈妈了,他自己一个人,就可以飞

得好高好高。”

告别的时候,我送他们到饭店门口,爱文牵着立树的手,秀朗始终没有进饭店里来,只是远远看着我们。

爱文担忧地再三问我:“没有关系吗?”,确认我心意已决后,她便忽然握住我的手,竟然在我面前掉起泪来,让我吃了一惊

“谢谢你。”她满脸感慨地看着我,“谢谢你,我向你保证,不管旁人说什么,你永远都是这孩子的家人,永远都是。”

她又要立树跟我道别,说些“再来玩喔”之类的话。但他却抬头看着我的脸说:“要好好照顾自己喔。”我把紫色背包交给立

树,里面有他的图画册,但立树却说他不要。就连我要把杨昭商送我的生日礼物给他,他也推说留在我这边就好。

我一路目送他们走近秀朗开的车,爱文替立树开了车门,要把立树送进车里。

立树一脚爬上了车,却忽然回过头来,他的目光和我对上,我怔了一下。

几乎就在那一瞬间,立树忽然挣脱了爱文,挣脱了秀朗的车和他的亲人。他跳下地来,也不管鞋子已经脱下,就这样赤脚朝我

跑了过来。

“恒恒!”

立树大叫着,他一边叫,一边越过了人群,越过了饭店的玻璃窗,他跑得是如此之快,好像这条路的前方,有他非抓住不可的

东西般。

我看着朝我奔跑过来的立树,和他相处七个月的种种,忽然跑马灯似地通通浮上脑海来。在大树下的那巴掌、立树的话剧表演

、在浴室里坦承相见,在游乐园里的冲突,那个虫与鸟的床边故事,还有立树的气味、立树的声音、立树的哭脸和立树的笑容

……

以及某一天晚上,立树在睡迷糊时,忽然抓住了我的衣摆,捱到我的耳边,轻轻地叫的那一声:恒恒把拔。

我觉得立树这一跑,跨越了很多很多东西、也化解了很多东西。在那霎那间,我觉得一切都值得了,我和立树之间,已经没有

任何一丁点的遗憾了。

我蹲下来,任由立树投进我的怀里。他跑得气喘嘘嘘,额头上都是汗。爱文在后面追他,看见我们两个相拥的身影,也在后头

停下来看着我们。

立树把头埋到我的胸口,我把鼻子埋进他的发根。

“恒恒。”他闷着声音,抓紧我的手臂。“总有一天,我一定会长很大很大。”

我忍不住摸着他的头发,笑着问:“多大?”

“像公园里那棵树一样大。”

立树说着,忽然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我才知道这孩子究竟隐忍多时,他大概想说等离开我才哭吧!只是我长得太帅,让他

终究功力不足破功了。

“所以恒恒,你要等我……你要等我喔!”

64

“所以恒恒,你要等我……你要等我喔!”

我一直到暮色降临,才目送着秀朗他们坐着车离去。

爱文说要送我一程,被我挽拒了,我和他们夫妇俩,终究不可能和解到像普通朋友一样。爱文倒还算了,真要说的话,其实我

还是很怨恨秀朗的。

只是我承认,经过这些事情,我发觉我对秀朗的恨,渐渐转成了对他的迷惘。我竟不知该如何去看待这个男人了。

我打电话给杨昭商,向他报告立树平安无事的事情。他来饭店接我,我们便一起坐上电车回家。

走在返家山腰的长道上,杨昭商和我五指交扣,本来我是不好意思这样做的,只是这次把立树送走后,我忽然觉得心情平静,

羞耻心什么的也可以暂时降低标准了。

我们谈了一些关于立树的事,对于我的决定,还有立树自己的决定,杨昭商罕见地没有多说什么。我想他搞不好早就知道这种

结果了。

谈起爱文和秀朗时,杨昭商却忽然问,

“那个林爱文小姐,是不是以前喜欢你啊?”

“欸?”我愣了愣。

杨昭商笑起来,他点了一下我的鼻头,我才发觉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傻,不由得红着脸别过头去。

“只是听你描述的感觉,好歹我也是娶过老婆、交过几任女友的人。其实女人刚喜欢上一个男人时,表现经常是很反向的,她

会特别地对一个男人感到厌烦、处处刁难,对方的一举一动,彷佛都能轻易惹她生气,惹她伤心难过。”

我呆得说不出话来。“可是她……不是讨厌同性恋吗?”

“那是你觉得吧,虽然歧视同性恋的人不少,但一视同仁的也是有很多的。反倒是你,你好像经常会把很多事情归咎在你是gay

这点上,就好像有些人比较胖,就把别人讨厌他、抛弃他的原因都归咎在体型上。不过这不怪你,毕竟你过去有太多不好的经

验。”

杨昭商温柔地看着我,我仍旧说不出话来。

“但是,我一直以为……她是因为我和林秀朗的关系……”

“应该是这样吧,只是她生气的对象不是林秀朗,而是你啊,吴正桓。因为她喜欢你,但是你好死不死竟然是个gay,她知道这

一点后,就明白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所以干脆就夺走你的情人出一口气。”

“我想你仔细回想的话,说不定可以找到很多迹象,喜欢一个人是一定会有迹象的。只是你一直先入为主地认为她歧视你,所

以才会被这些盲点蒙蔽了。”

我没有按照杨昭商所说的回想,因为我怕回想起来,我会羞得无地自容。

我同时也感到无尽的抱歉,爱文来我家询问立树时,所说的种种言语,总觉得我现在终于能理解一二。虽然现在道歉已然无济

于事,爱文应该也不希望我为了这种事道歉,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就感情事而言,实在是个糟糕又迟钝的人。

“没关系的,就是因为你够迟钝,所以才会遇上我啊。”

杨昭商彷佛又有读心术似地,大掌摸了摸我的头。

“该说还好你够迟钝吧,否则现在站在你身侧,和你一起散步回家的,恐怕就不是我杨昭商了。”他微微笑了。

这个星期日,我在杨昭商陪同下造访那间残障育幼院,开始了我的看护人员实习。

那简直是修罗场不足以形容,如果我要在这里长期工作的话,别说立树,就是顾巴尔扎克,我也顾不来。

我以前就听说这类机构的人手不足,但不知道不足到这种地步。这间育幼院的收入,几乎全靠捐款,跟多数国内的育幼院一样

,连给定额人员的薪资也是来自捐款,当然是很微薄,也因此多数是请不定时的义工。

但照顾残障幼童的工作,却绝不是半调子的义工应付得来的。这间育幼院收容的多是一些肢体残障、有的是眼睛看不见,也有

聋哑的孩子,总之都是些无法在一般育幼院生存的小孩。其中也有智能障碍的,有个孩子甚至从三岁开始就注定终生瘫痪。

小孩子的残障程度轻重不一,那种会跑会跳的还好,有些下半身瘫痪的,几乎二十四小时都要有人跟在他身边,替他把屎把尿

,重度智障的也差不多。部分小孩是失去父母之后才残疾,但这里大多数的孩子,几乎都是因为残疾被父母丢弃的。

育幼院里每天都可以看到人出包,整个只能用忙乱来形容,我刚去的那一天,有个女孩子因为没人搀扶,她的两只眼睛都看不

到,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头上撞出一个大包。

我本来以为这是很大的事,没想到女孩子只是自己揉一揉,爬起来,跑去找一个义工敷了药,就笑笑的又跑回游戏间玩了。

这里每个员工脾气都很暴躁,不过我大概可以体谅,光是每天要处理上百个行动不自由小朋友的尿布,就够让人心生厌烦了。

我倒是还好,毕竟之前清洁工的经验,我什么惨绝人寰的公厕都见识过,比起来小朋友的便便还可以算是香的了。

我前一个礼拜进去,回家都是被抬着出来。回到家就倒头大睡,连杨昭商有没有跟我说话、叫我吃晚餐我都不记得了。

这边只负责养育小孩到七岁,再接下来就要转送其他机构。所以说,不管这里的义工再努力、再和这些小孩亲近,这些孩子长

大后,没有一个会记得我们、感谢我们,就这点而言,和杨昭商的工作是一模一样的。

但是我觉得很满足。因为在这里工作,会让我一天比一天更觉得,自己真是全天下最幸运的人。

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那就是这年冬天,林秀仰驾崩了。

说是“驾崩”一点都不夸张。因为对林家来讲、对秀朗来讲,林秀仰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存在。

就我所知的秀朗,他这一辈子,都活在这个男人是否爱他的疑惑中。现在这个男人终于走了,我难以猜测秀朗现在的心情,是

松了口气呢?还是觉得悔恨呢?悔恨一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弄清楚他们是不是够格以父子相称。

林秀仰去世后,整个林家就像炸开的锅。秀朗也罕见地上了电视,财经节目上的他,和爱文站在一块,表情凝重地谈论金融产

业未来的动向,以及自己的抱负。

爱文也跟着忙乱起来,葬礼和继承诸多事宜,让他们夫妻俩都喘不过气。

但爱文还是每月一封信把立树的近况报告给我,我也会和立树通电话。

后来有一天,她带着立树出现在我和杨昭商家门口,说是希望我们替他照顾立树几天。林家因为林秀仰的事情,已经快忙翻了

,但她却不愿把立树交给保母,她说与其交给不信任的陌生人,交给我看顾她会安心得多。

“立树就拜托你们一下了,真的很不好意思。”她说着。我感觉她的眼袋都快垂到下巴了,头发也多白了十几根,看起来异常

憔悴。

我想比起秀朗,她和林秀仰是真的有父女之情的,所以林家大家长的去世,对她而言打击相当大。

我没有去参加林秀仰的葬礼,虽然爱文寄了白柬来给我。并不是在意他那杯倒在我头上的咖啡,毕竟疤痕早已经不在了。

爱文和秀朗忙得不可开交,立树也越来越常来我家。他从一开始对来寄住的事有些羞涩,对我们还客客气气的。到后来甚至自

己拿了我家钥匙,堂而皇之的开门,把这里当作他的第二个窝了。

“恒恒把拔、园长把拔,我又来打扰啦!”

有时候他们一忙起来,立树丢到我家一个礼拜都是常有的事。这让我有种错觉,彷佛立树从来不曾离开过我,我不禁为之前那

些挣扎,感到有些好笑起来。

但我知道,立树自己这个决定,确实对他的人生造成了改变。从他每一次来打扰我们家,都有一点点小小的不同看来,这个孩

子,正照着他选择的方向不断地成长。

有一次带立树来的人甚至是秀朗,那时候我和杨昭商都在。我开门时吓了一跳,毕竟当时我有两个月没见到这个人了。

“我和爱文得出国办一笔国外土地继承事宜,她去check机票的事,来不及赶过来,只好由我送立树过来。”

他口里平板地解释着,眼睛却一直盯着屋内,望着正在厨房里忙碌的杨昭商。我把立树接过来,他也没有移开视线。

我怔怔地看着他,对于秀朗,我除了残馀的一丝丝怨、可能还有一丝丝怜悯外,到现在已经几乎不剩什么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有很多问题想问他,虽然知道问了也无济于事,但有时和他眼神对上,我还是忍不住觉得旁徨。

我始终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爱过我。但我知道,那些我们相恋的日子里,他的确非常照顾我,某些方面,单就那六年来说,我过

得愉快极了,也幸福极了。虽然那是一种懵懂的幸福,但也不能因此就否认那些幸福。

秀朗好像也发现我在看他,用眼角瞥了我一眼。

我想他应该也很矛盾。假装喜欢一个人,假装了几乎一辈子,搞不好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究竟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

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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