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方顺也跑进来,笑着说:“老爷这是唤您呢,这些日子不见您,老爷也是想您想的紧。”
方从讷讷回道:“不是,不是。老爷……”话说得吞吞吐吐,还未说完,便又被方顺半道劫了。“不是什么?不是老爷想公子吗?公子怎么说也是正经的主子,老爷的儿子,老爷想公子怎么不对了?”这话还是在挤兑方砚翙。想来是对他说的“我这少爷做事,也真轮不得你这婆子说话。我虽是庶出,却也是养在太太名下的正经主子,你算什么东西,主子办事也敢阻拦!”的话记恨着呢。
想来这群人虽然是仆役之流,却是有真感情的,那婆子看他长大,自然在他受刑之时站出来,而他也恼着主子的话。
方砚翙听了这话,冷清清的眼神便向方顺投去,这样的眼神方顺原也是多见的,只觉得澄清透明,端得柔弱可怜。但是如今再看,明明是一样的眼,一样的神,却生生的让他那已经好了的伤处针扎一般的痛。尽然不知道怎么多了这些的凌厉。一时间将原本存了一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虽然心中憋屈,但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方砚翙却知道此时得安抚一下这方从,好让他不至于因此了背了心去。便说道:“父亲唤我究竟什么事,也不肖你们争论,待我回来,一切便清楚明了,到时候赏罚自是分明。”说完便离开了。
走在大块青石板铺的路面上,方砚翙便想这素未谋面的父亲的意思,毕竟方顺说的什么老爷想您,他是一个字也不信的。若是不出意料,便是他那次在雀楼出的丑被这父亲发现了,如今是要惩罚他呢。
方砚翙穿过亭阁楼榭,但见此间风景独佳,古树虬然,黄叶纷纷与两旁,路上纤尘不染,青色的石板仿若水洗过的一般极具雅趣。枝头的余叶尚可遮蔽这曲折的路径,真可谓是曲径通幽处。上了长折廊,凭栏远眺,远近景致交相呼应,错落有致,青色瓦片隐藏与树枝间,时有时无。方砚翙在正院停了下来。门口的婆子看到,不紧不慢的去禀报,另有丫鬟将他引入厅室。
刚入房,便问道一股清新的兰草之香,方老爷坐在官帽椅上品着茶,缕缕白气自一旁的黑瓷描金牡丹花样的瓜棱壶中飘逸而出。看到这壶,方砚翙在心底不由赞了方老爷一声,唐朝的瓷器在历史上并不算著名,反而是三彩更加出色,这是因为唐朝的工匠还没有完全掌握釉料的配比,使得流釉现象很是严重,而铜红釉等多数颜色的烧制温度,火候还未掌握,使得加有铅料的陶器更受欢迎。越窑的青瓷,邢窑的白瓷,寿州窑的黄瓷,鲁山断店窑的黄瓷,长沙窑的彩绘瓷都声名远播。而黑瓷对胎质的要求并不是很严格,就导致了其做工并不十分严格,而且没有专门的窑址烧制,通常与青窑共烧。而这只瓜棱壶的做工却难得的精细,牡丹出于壶中的开光中,四周有卷叶纹,缠枝纹相缭绕,壶底更有变体莲花纹又佛宝纹饰填充。单是这壶便体现了方老爷的品味不凡。
这是方砚翙第一次见到方老爷,只见方老爷虽然已过不惑之年,但是发色乌黑,细长的丹凤眼中闪着慑人的光芒,面色偏白,长髯飘飘。他身着石青色外衣,衣服上缀着浅浅的卍字花纹,若是不仔细瞧,也必然是瞧不见的。外面套着天青色外裳,颜色搭配完美无瑕,整个人显得飘飘欲仙。
旁边是一个身着淡粉色描金蝴蝶衣服的丫鬟正在向金瑞中添香。这丫鬟的衣服款式虽然未曾变过,但是布料明显要好上许多,虽然并不是绫罗绸缎,却也是极细的软布,这样的布料并不比绫罗便宜多少,而且她身上的头面首饰也是雅致而富有情趣。显然是一个通房。而在书房发生的这等红袖添香之举,是可爱非常的。
方老爷见他进入,并不说话。只是依旧细细的品着茶,好似那茶有多么香甜,使人无法罢手一般。此时时人多爱牡丹,各种牡丹品种也层出不穷,方老爷手中壶上是一绿萼牡丹,那牡丹品种异常,嫩绿色的花瓣层层铺展而开显得清新而自然,若不是画工亲眼所见,真是难描其万一。
方砚翙俯身请安,然后便默默的站立在一旁。不过是一时的威慑罢了,想看他焦急难耐的神情?还是等他求饶?方砚翙笔直的站着,如果哭泣求饶的话,与这孩子平日的作风也是相似的。但是他却不愿意这样的软弱下去。这个院子里的,哪个不是人精?他的里外不同从他收拾小厮与应对他人也是能看出来的。时常忍着,也不是办法。
方砚翙便这样稳稳的站着,待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方老爷总算抬起头来,他道:“砚翙你的涵养功夫倒是比以前好了不少。”
方砚翙听他这话无喜无怒,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在这府邸中住了半年,丫鬟婆子,小厮跟班,掌事管家,乃至那个嫡出的弟弟都有些了解,但是对于这个父亲却是全然陌生的。他们父子虽然住在一个宅子中,但是他却没有见过这个父亲几回,说话也是头一遭的事。“父亲缪赞了。”方砚翙中规中矩的回话道。
“呵,我原以为你是个笨拙的,却没想到你却是个藏拙的,我这儿子也是真真的长大了。”方老爷低头抚弄手中的白玉镇纸,不紧不慢的说道。话虽这么说,但是他心头却是有些震动的。他这个儿子总角之年时便略显笨拙,旁人背半天的诗文他得背一天才能勉强熟练。丫鬟小厮的刁难也不知如何回应,是个及纯良的人。若是在上古之时,也许是个真正的君子,但是如今礼崩乐坏,这样的人却也是极难在这世间活下去的。
但是如今再看,却是宠辱不惊,气度沉稳,言行间也不见平日的小气拘谨。若不是相貌依旧是原来的相貌,他都以为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一个孩子,怎么会有如此之大的变化?方老爷细细观察这个孩子,心中不由的想到——也许以前的笨拙不过是伪装罢了。这个孩子,还真令人吃惊啊!这等深沉的心机,也不是他能想象的。
想到这里,方老爷的眼睛扫过他这个庶出的儿子,只看到一张平和的脸,无喜无悲。嘴角甚至还带着淡淡的微笑,弯成浅浅的弧度。那张本来只是略显俊秀的脸上尽然有一种奇异的美感,好似岁月积淀下来的特有的风度。使得他这个儿子尽然让他觉得钟灵毓秀了。本朝有诸多美男子,都是高大白皙,俊秀非常,此时他却又见令一姿态的美,更觉得清新可爱。
“你们兄弟向来友爱,这次怎么闹出这一场闹剧?”方老爷的眼皮微抬,问到。
“父亲恕罪!”方砚翙跪倒在地,行大礼,道:“儿子才疏学浅,为父亲蒙羞,实在是大不孝,请父亲责罚。”方砚翙的头紧紧的触在地上,水磨石的地板上的寒气自他的头顶窜入。不多时,他尽然感到百骸尽是寒气游走。
透过紫檀书桌,方砚翙看到方老爷白色的衣服下摆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辉。祥云图案的暗秀若隐若现,白底皂靴纤尘不染。
“律诗乃是科举必须之物,吾子若是不认真修行,怎能光耀门庭呢?”方老爷叹息一声,样子颇有些伤心,好似是对他寄予厚望似的,但是实际情况是什么,却是不言而喻的。
“谨遵父亲教诲。”方砚翙再次磕头道。
“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晨定而昏省。你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吗?”一个凌厉的声音愈来愈进,最后几乎是在他的耳畔响起。
06.嫡母威势
“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晨定而昏省。你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吗?”一个凌厉的声音愈来愈进,最后几乎是在他的耳畔响起。
方砚翙的视线余光下,一双大红色牡丹蝴蝶绣花鞋缓缓走过,大红色的下摆微微的颤动,即便是即将拖地的地方也没有一丝尘埃。看到这双绣花鞋,方砚翙便知道这是大奶奶来了,或许他应该尊称她一声母亲……
他原来不清楚,只见家中喜庆之时丫鬟们虽然穿着浅红色的绣花鞋,但是却踏着翠绿的鞋子,便不由问起来缘由,这大红色的鞋是身负秀才功名以上的男子的正妻才能穿的,而这大红色的衣服亦然,所以看到这般张扬的颜色,他便知道,这必定是那位颇有些手段的大奶奶了。
“给母亲请安。”方砚翙趴在地上沉声道。“儿子也想日夜侍奉父母,效仿古人,却没奈何呢。儿子便是程门立雪也是见不到母亲的。”方砚翙不客气的说。
大奶奶从来没有见到这个面团一般的儿子说过这般凌厉的话,一时竟然呆了,不知要回什么话。只得看着端坐于官帽椅上的方老爷。她原先没有儿子的时候,大夫说她是难生养的,相公也体贴她,便把一个通房的儿子抱到她房里,将那通房赶到老家的庄子了去了。她于是便把这孩子当做自己的儿子疼爱。当时这孩子还只能在床上呆呆的看着她,那玻璃般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显得聪明可爱,她也将他疼到骨子里,亲手缝了百衲衣,一日日的看着,就好像忘记了这不是她亲生的一般。
直到她也有了孕,孩子还是原来的孩子,但是她却怎么也亲近不起来了。怎么瞧都觉得面目可憎。也就渐渐的疏远了,日后虽然知道这孩子日子过的艰难,也没有再理会,再后来,自己不顺心时也会向这孩子甩脸子……好像是心中有什么在不断的告诉她,这样这个孩子是不会生气的……
方老爷见这话说着便火药味十足,于是放下了茶盏。砰——的一声,声音没有多大,大家却都住了口。谁也不想让这当家人心生不耐。
方老爷在心中叹了口气,不由的叹息家宅不宁。都说娶妻娶贤,他这妻虽然不是个嫉妒的,但是却有些色厉内荏,心机浅,性子爆,镇着通府的丫鬟小厮婆子便是勉强的厉害。但是这掌家的事却是他不想也不愿插手的。
“夫人先歇歇吧。”方老爷说完便看了守门的小厮一眼。这个小厮是今年刚提上来的,本想留着看看,是适合做什么营生的,是外方当个掌柜还是管事。如今看来却都是不必的了。
“砚翙先回去温书,这八股,律诗都是考试的范畴,切要抓紧。过了年也该给你加冠取字来了。”方老爷对方砚翙微微一笑,便挥手让他回去了。
方砚翙自方老爷的房间走出来,再看这天,便觉得秋高气爽,蔚蓝色的天空仿佛延伸到无限遥远的地方去,深深不见其顶。空气清新怡人,阵阵秋风吹来,打在袖子上,只听得瑟瑟作响。一时间,他觉得心底的那憋了半年的浊气在这一时统统释放出来,心头轻松了许多。这方老爷是个老奸巨猾的,但是有时这般有眼光的反而到易于沟通。他们知道怎样才能取得最大的利益。
今日的状况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结果,但是他却知道,方老爷此举在纵容他,而他也必须拿出什么给等待的方老爷看看,否则未来也是堪忧的。
一阵冷风吹来,方砚翙抬头,便见到树上的叶子随着这股风挣扎几下,然后飘落在空中,翩翩纤纤,凄美可爱。不过是一个时辰的功夫,原先纤尘不染的地板如今已铺满黄叶,路的尽头有几个身着深蓝色粗布衣的小厮拿着大扫把正在努力清扫这路面。他脚下可以清晰的听到落叶碎裂的声音。那种死亡的声音……
自古有人喜欢有人怨怼这着秋季,无非是将自己的感情借喻其中,无法自拔罢了。而那些悲春伤秋的人事不过是闲着无事做罢了,若是他们愁于生计,自然没有时间去悲伤感慨了。方砚翙一步一步的踏过这满园的落叶,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少爷,少爷……”前面是方顺小跑着来迎接的样子。
“方顺便知道少爷此去必要受老爷青睐。”那点头哈腰的姿态殷勤无比,若是不知道的,还真要把他当做一个好奴才呢。看他此时的做作姿态,方砚翙便知道他定然是知道书房发生的事情了。小厮丫鬟们有时消息比主子还要传得快。
方砚翙也不拒绝,只是享受着他殷勤的服侍。大发脾气,算旧账不是他处事的风格。他向来会人尽其能物尽其用。只是现在还用得着罢了,若是哪日用不着了,想怎么样整治一个小厮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
待他回到房间的时候,便看到以前向来没有见到的各色小厮婆子都在他门口等着,样子好不恭敬。
这等踩低捧高的事想必是做惯的,这些人们都没有半丝尴尬。他这是第一次享受到古代少爷的待遇,精致的白瓷杯子上的梅花栩栩如生,茶叶喝到口中遍齿生津,门口有相貌俊秀的小厮守门,写字有伶俐的小厮磨墨……
他这父亲想必是看到,想到了什么,而他究竟要拿出什么让方老爷承认呢?诗词是不行的,这种真实才华不是一二年可以练出来的,那种令人惊艳的诗句若是不能保持也是枉然。经济更是不要说,如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这诗书传家的人物若是去经商才是被人瞧不起的呢。想来想去,他竟然没有想到一门适合他的营生,他的路也唯有读书破万卷了啊!
他将诗词格律书拿出来,细细阅读。只见蝇头小字的字缝间又有一行不多的字,他心头一跳,不知为何居然想到了所谓秘籍所谓宝典,然后又在心中叹息一声,自己向来不是YY的人,如今怎么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轻微的摇头,将书本对着阳光细细的阅读,只见上面写着:一诗压一平韵,一三五不论,二四六严谨。
这样的注释在其他的书中并不算少见,主人书自己心得体会与夹页中供后人参看。但是这诗韵向来是死记硬背的东西,所以便没有什么注释。
看到这里,方砚翙摸摸自己有些发胀的头,回忆早先听丫鬟婆子小厮的话,才将将使自己的语言有些标准。这个时代并不像是后世一般分一二三四声,而是分为平上去入四声,按照平分阴阳,浊上归去,入派三声的后世规矩也容易学会。
方砚翙看着窗外的青石块与石块间枯黄的杂草,心头默默的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他纵然知道异爨实为家族大忌。但是却也无法可想。
古人寒窗苦读数十年的技艺岂是自己这样短短时间便可以学会的?自己啊,是犯了夜郎自大的毛病了。
“一东,东同僮铜桐峒筒瞳中衷忠虫……”方砚翙默背。
……
07.守岁猜谜
秋去冬来,雪花飘飞。整个庭院都被白皑皑的雪遮盖了,原本清晰的棱角被覆盖的平整了许多,使得那些凌厉的尖锐之物少了许多,庭院也变得圆润可爱了起来。这四百年前的冬季比后世的要寒冷得多,雪也断断续续的下着,前一层还没有融尽,后一层便又纷纷扰扰的落了下来,使得这雪竟然达到了三尺之厚。
这样的冬季正是取雪煮梅的时候,方砚翙时常能看到丫鬟穿着冬季的深蓝色布衣在花叶之上取雪的身影,那样一个个窈窕的身影在雪中更显纤柔。
方砚翙冷然无视的走过一个婢女,然后在行进几步后果真听到了一个微微的叹息声。
自从他的地位隐隐的提升后,他便经常看到有姿色不同,身材纤腴的各色女子有意无意的经过他的身旁。回头一想也确实如此,自己今年已是舞象之年,按理早应该配一通房丫鬟以教导人事,从而防止被那秦楼楚馆的女子迷惑。但是因为向来受人漠视,所以也没有给他添置,如今各房丫鬟都心存着禽寻良木而息的心态要完成由丫鬟到主子的蜕变呢。
不是他不解风情,而是这些女子不知是什么来头,他的房中放一奸细,可是真的受不了啊!
如今的自己可谓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看似风光却不知何时会被摔得尸骨不存啊!
方砚翙看着窗外那白茫茫的一片,与那一只格外红艳的梅花,心情突然有些豁朗。那梅花只是孤零零的伫立在那里,肆意的绽放着自己的美丽,她不会想象自己是否会像那些朋友一般化作朽木被扔到后厨,而是顽强的与天地斗争,努力的展示自己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