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江南 上——夏扶桑
夏扶桑  发于:2012年06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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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皇帝坐在步辇中,稍掀卷帘,扫着窗外。不时看到很多年轻的男女,立在路边柳树下,和风牵起柳叶手,伴着盈盈言语、甜蜜之意,甚是美好。哪家女子红了脸,哪家女子低眉垂目,又是哪家女子被公子牵了手,许了一生一世的愿望。

为月突然也想情字了,也想爱一回,也想象他父皇爱母后那样,深深的感受一下爱的辗转婉约,轰轰烈烈。

可是年轻的人又怎么知道,爱,这个字太重,即便来了,也是随着痛苦一起来。有爱便有痛,因着爱,本身就是一种心痛的感觉。有些爱,不被人承受得起,是因为承受不起那结局,承受不起结局之后的恨。

浮生千重变,又有多少人能留住一个爱字呢?

所以情字,即是人生中最令人幸福、欢愉的字眼,也是人世间,最令人撕心裂肺的字眼。存在时,愉悦不言而喻;失去时,纵使千百般折磨,也断偿还不尽这痛苦。

一世情,成追忆,当时惘然,只道可遇可忆不可求。

只可惜,为月现在还不懂。说实话,为月不懂的尚且很多,尤其是在情爱方面,白纸一张,需要人泼墨。

20、劳车途

由于这次下江南为月带的人比较多,速度便会较之前慢下许多,所以为月的车辇是桂总管特别监制的,宽敞且舒适。

车辇的内间宽阔,能同时坐下四人有余;地上铺着毡毛毯子,软软的很舒适;车壁间被装了书架子,里面堆放着为月此行带的典籍,以打发路途上无聊的时光。车窗的卷帘随着颠簸不时的露出缝隙,阳光便趁此间隙溜了进来,一下一下的,光影交错,落在脚间。

天溪天泉一个在外驾车,一个在内侍候,不时的轮换着。

为月看书的时候那兄弟俩也是手里捧着书看,他并不介意。说奇怪的,这两兄弟做什么,他好像都不太介意,不知道是因为他二人护驾一直有功,还是因为不想得罪江南那风流之人。可是对于他俩,为月是有私心的,是想收为己用的。不过就算刘萤能答应,这二人又是不是能誓死跟随呢?(小为月多疑了,兄弟俩一直是誓死的……)

其实还是直接收了刘萤比较方便……

呃……

为月不禁为自己这个想法怔了一下,手里捏着的书籍悬在半空,小皇帝有些僵住了身子。随着车辇一颠,为月倏地回神儿,才发现自己思忖了个什么不切实际的东西。

起眼看去,目光落到此时在屋里侍候的天溪身上,看见他拿着一根竹在削,脚边摆了一块破布,接着那碎竹屑,表情极为认真,似乎都有了些虔诚。为月秀睫一忽闪,便问了天溪他在做什么,难不成是暗器?后为月又想既然是暗器不能这么长,果断否定了自己的答案。

天溪闻言笑笑,施礼告诉为月说这是给刘萤削的竹笛。

为月好奇的拿过来瞧了瞧,那竹笛已经削成型,尚未有出气孔,形状也还需要改进。不过他赞的是天溪的手艺,还会做这个,看了刘萤家的人个个都不凡,身边伺候的都会这么些奇巧的工艺,不知道本人还藏着什么?后又转念一想,那整天风花雪月的贵公子,又能会什么呢?

眼前不就是吗?

既然天溪削竹笛是给刘萤的,那就是说那厮会吹笛咯?对对对,为月差点忘了,那江南公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但却只为了流连风月,勾引女人罢了。翩翩才子的才艺却被他这般用途,着实让为月替才子佳人们感到不幸。

笛子也算在其中吧。

想明白之后为月将半成品交还给天溪,让他继续工艺。但随即又耍起性子,撒娇似的问天溪道:“天溪,若是朕会吹笛,你会给朕削一只吗?”

天溪听后怔了怔,确定自己没听错之后又怔了怔,良久才回答为月道:“当然了,不过陛下会吗?”

想不到被下属给调侃了,为月一时语塞。

摇摇头。

天溪笑笑道:“陛下若是想学,可以让王爷教陛下啊~”

“才不呢。”气恼着甩出这么一句,便又闷头看书去了。让那个人教自己吹笛子?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天下那么多人,会吹笛子的肯定也不少,为月才不找那个纨绔子弟教自己呢,怎么能把这个殊荣给那厮呢?况且他也没听过刘风月(为月自己给刘萤起的外号)吹笛,不信任他的技艺。

天溪看着任性的小皇帝,心里偷笑起来,北朝天子竟然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初夏的暖风和煦透过卷帘拂过面颊,车外风光旖旎,车队越往南下,气温便不断升高。六月的京城已经是枝繁叶茂了,可是进入南方境地,白昼温度却是高出了一截,让陪驾的侍卫们都默默擦汗。

为月光着脚踏在车辇中,裸肤触到毡毛地毯的时候觉得很舒服,并不热,很凉爽。桂德显可是费尽脑筋为皇帝打造了一个冬暖夏凉的车辇。

天泉坐在毡毯上发呆,稍稍掀起卷帘看着夜空,一脸憧憬和美好。这一路上天泉心里都压抑不住兴奋,毕竟是要回江南,回自己的家乡了,为月看得出来,所以也没有道明。看着天泉面容上的稚嫩和欣喜,为月又不禁想到叶晋,他应与天泉一般年岁。小晋今年十四了,做皇帝亲王的风范也逐渐展露了头角,说来也算是个精明的孩子。只是叶御那孩子虽着也是个王爷,但却天真十足,解释当然是他本来就不大。不过为月想来,自己那个时候,却是心智很成熟了。

小皇帝一点都没想到,自己的弟弟不成熟完全是由着自己宠溺而来的……不过也难怪,谁让他是最大的孩子,又是年轻的帝王呢?少了后宫争风吃醋、亲子之间阴谋诡谲,自然要对这两个弟弟宠爱一点了。

为月淡淡展颜,凝望着天泉。

那孩子似乎注意到皇帝的目光,微微转首,看着为月轻叫了一声。外面天溪敏锐的听到这声轻叫,以为为月出了什么事儿,立刻招了个随侍代他驾车,掀帘进了车间。

却是一派融暖之景。

天溪斜眼瞥了一下天泉,怪他大惊小怪,自己本身神经就紧张。

“咦?”天泉见自己的大哥进了车间内却毫无反应,讶了一声道,“大哥,你没看见?”

“如果你想说的是陛下身上的锦袍之事,那就不必了。”天溪摆出一脸早就知道的表情给天泉,后者眨了眨眼,看着站在那边方窗前的为月周身,泛着淡淡的荧光。

为月轻笑出声,顺势坐到毡毯上道:“天泉你不知道?这布料可是你家风流王爷进的礼物。”

天泉还真不知道。

荧光金丝锦布是为月在桂德显面前开启的,那之后他就让桂德显拿下去做衣服了,他还特意吩咐要做成出游的便服,而不是龙袍,为的就是想下江南的时候穿,以便询问刘萤这锦布是如何制成。

卷帘被为月放下之后,锦布的荧光也就消失了。当真与那萤虫一般,逐月而光。

天泉觉着新奇,也忘了身份之束,抬手掀起了自己身侧的卷帘。

那一缕月光顺势摸索着,轻轻攀上为月周身,仿佛也知道这人身份之贵,蹑手蹑脚般。年轻的帝王衣袍从角襟开始,一点一点的附着淡淡的光芒,描绘出袍子上的麒麟图案,似流光如异彩。待月光攀尽此人,那年轻的面容在锦袍琉璃般荧光的映照下,柔美的轮廓彰显无遗,明亮的眸子在月下深深的望着前方。

此情此景,连天泉看着都不禁为之悸动,若是让自己主子看见,估计为月会被他就地正法的。

“陛下~”天泉闪着大眼睛凑过去,卷帘瞬间落下,月光隐去,荧光再次烟散。

“什么?”为月温柔的看着天泉,感觉自己又多了个弟弟,便也不在意他的暨越。

“这锦布是怎么做成的?”天泉一语,也问出了为月最想知道的奥秘。为月没有回答,只是微抬下颌,看向一边立正站着,锁眉深思熟虑的天溪,等着他回答。

谁知天溪只是淡定了爆了句:“我也不知道……”

为月顿时气结,问道:“那你想这么半天……”

“我……”天溪一时语塞,目光垂到天泉身上道,“我只是在担心愚弟这么暨越,您会不会责罚……”

天泉闻得大哥这么一提醒,才意识到自己几乎趴在帝王身上,观察着他身上的荧光金丝锦布。旋即立刻起身,坐着退了两步,才低首请罪。天溪为了避免这让人不省心的小子再惹事,一把将他提了出去驾车,自己则坐到小窗下,随时候旨。

“你真不知道?”为月挑眉问。

“真的,”天溪坚定的点点头,一副绝对不假的神态,“我只知道这荧光金丝锦布不是我朝物品,据说是西疆秘产,我朝尚无人知道其奥秘。”

为月冷哼了两声,不屑道:“在西疆都是秘产,刘萤怎么弄来的?难不成又勾结了西疆?”

天溪闻言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解释道:“陛下切莫怀疑王爷,听他说这锦布是西疆公主到江南游玩时,因得王爷陪同甚欢,献的礼。”

“甚欢?”为月对这两个字嗤之以鼻,心里有些微微恼意,不禁暗骂这个刘萤真是混蛋,风花雪月本朝女子还不够,还去招惹西疆女人,嘴上却是一句:“原来不是勾结西疆,是勾引西疆公主啊……本事很大啊……”

最后一句是咬着牙说的。

夏何老,风细柳依依。江南风华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姹紫嫣红,争鲜夺艳的江南,却是柔和依旧。刚落得一场烟雨,当真如古词所言,暗了千家,却暗不尽来人遇江南之心。

初夏时走,仲夏时至。

盛夏江南盈盈荷花又见开,满塘湖水粼粼潋滟,知是故人来,便也做起了姿态,连花儿,都会摆出一个曾经,那么人呢?

半年的光景,小兮身上的重伤也痊愈了,后又得明主允许到灵隐寺静养了一个月,这才刚回府,就接到刘萤一句为月就快到了,又开始匆匆帮着刘萤准备房间。

王府锦阁原始刘锦住处,现因刘锦消失许久,所以刘萤决定将他的地方收拾出来给为月下榻。这次为月人未到,旨意就先到了,不容置喙的要下榻王府,虽然太傅秦文劝说陛下下榻王府会有不便,为月却不屑的道一句朕倒要看看是朕不便,还是他不便。

其实可怜的太傅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若是皇帝住到江南王府,他是跟着呢?还是不跟呢?不跟着,他不放心,万一京城来个急报或是有什么危险保护不到(老秦,你家小皇帝唯一能遇到的危险就是被刘萤吃掉~),怎么办呢?可是跟着……那就更加不妥了,住进个小的还没什么,住进个老的就有点郁闷。

不过最后秦文当然没跟着住进王府,而是跟廖七住了客栈。

为月来的时候没找人通报,如风一般的掠进王府,而刘萤正灰头土脸的从后院来到前厅,只顾着跟后面的小兮交待着什么,完全没注意一阵风进来。

于是,在小兮的惊呼和天溪天泉震惊的眼神下,两个相隔一年多没见的故人撞了个满怀,以这样的方式重聚了。

刘萤这厢刚整理完锦阁,铺好了被褥,却整的自己跟耗子似的,听说为月到了便马上冲了出去。谁想到刚到前厅,剩下的事宜还没交待完,一阵风就撞进了自己怀里。幸好刘萤反应及时,一把抓住怀中人的手臂,自己左脚往后撤了一步定住身形,才不至于两人都跟青石地亲密接触。

“呵呵……这么想我啊?”某个厚颜无耻的人吃吃的笑了笑,抱着怀中人也不松手。虽然还是这般言笑不正经,但言语间也带了几丝沉重。经世事磨砺过的人,怎么掩饰,也终盖不过那缕风霜和痛楚。

为月埋着头,一拳挥过去,刘萤没躲开。挨了一拳之后刘萤想掰开身前人,抬了抬自己的双臂,却发现身前的为月不动如山。

“怎么?是不是太久没见到我,思念成灾……为月?”看见为月这番模样,本是想调戏一下的,但渐渐的感到怀里的人一动不动,甚至有些诡异,后面半句话也就没说出口,转而成担忧的呼唤。

感觉到异样,刘萤当下挥手让天溪天泉小兮三人下去了。

“为月?”

“怎么了这是?”

“月月……?”

一拳,直击胸膛。果然,还是这招管用。即使情绪激动,也还是受不了刘萤的酸不溜秋。为月趁刘萤无防备之时,伸腿到刘萤双脚之间,膝盖猛地一弯勾过刘萤的小腿,稍一用力,那人便向后倾倒,连着为月一起仰到了地上。

这是罚他之前的言语轻佻。

屁股被突如其来的异变摔的生疼,却还是护着怀里的人,不让他受伤。这般倔强。

为月忽的抬起眼,深邃的眸子里带着浮动,刘萤也深深的望着为月,眼中有一些很复杂的东西。为月看不懂。

他迎着刘萤的眸,毫不避缩,只淡淡的、微带愠意的问了句:“为什么……”

那人没明白,“嗯?”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月质问着,这次连自称都换了。

刘萤手间一怔,眸子的颜色深了一层,晕染了无限的悲切。空气中散开了沉默,低回的悲伤,转而充斥着周围。

21、西湖路

听风欲语,听谁言说。

年年花岁开依旧,何顾斯人早逝去,唯有抚心空悲怆。

沉默间有人,轻轻笑了,平平的一句:“为月,起来吧,地上不舒服。”巧妙地避开了为月灼热的提问。

一把拽起为月,温柔的笑意盈满面颊:“怎么一年不见,学会撒娇了?呵呵……”

为月登时语结,看着刘萤充满调戏的面容,不由得脸红。真不想承认刚才是有意识的举动,或许为月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安慰安慰刘萤,抑或是想利用刘萤遮掩自己的悲切。对于老王爷的逝去,他心里也是悲伤的,见到刘萤后又想起他为了自己承受了那么多,不禁有些为他心酸。虽然平时心里很不屑、很不服,但人一到,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被他温柔的言语引着,竟不自觉地心痛……

越来越没出息了……

所以之后就要摆出一张冷面,以示扳回颜面。

他一掌打开刘萤的手,恢复了以往的容颜,冷道:“朕没有撒娇。”

刘萤呵呵一声,也不计较为月的辩驳,只是拉着他就往外走。为月有些惊,便问刘萤要去何处。

那人转头一笑,笑意满盈却透着一些凄,缓缓道:“你忘了你来此的目的了吗?”

哦……是去看老王爷和王妃。

柳依依,风漫漫。

西湖中荷花漫天,摇摇曳曳,冷桥之边,临着湖畔,有一座凉亭,而凉亭之内并非是供人乘凉之用,而是一座坟茔。

那墓前石碑上,赫然刻着一排苍劲的铭:北朝江南王刘闯及夫人吕氏之墓。

风过湖面,掀起多少涟漪,却又有多少暗波涌动?谁的心被撩起千层浪,久久难以平复,是那时候无言的悲痛。

刘萤抚着冰冷的石碑,心里犹如被撕咬一般难受,面上却只是轻皱眉。

每每看到这冰冷的墓,心中悲痛就如潮水般涌上,便想起因着自己不在,而让父母遭受如此劫难,心中愤恨。恨得不是那人渣陶唐,也不是那背后透露消息的刘锦,而是自己,着着实实的恨着自己。

他总是在心里有很多的若是、如果、假如,可是过去又岂能假如?就像后世评论前朝,总是会加上一句如果这样,那结局会是那样;如果漠北王不反叛,那结局可能不会那样凄惨。

可是人们却总是忘记,忘记历史是没有如果的。

他的生命里也不例外,只能用对自己的责备、对自己的恨,来抵住那过去的如果,让自己永远记住,很多事情一旦发生,便无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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