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鱼浅浅地「嗯」了一声,而后就真的在他腿上闭上了眼睛。
均匀地吐息着,像是无助的孩童一般,全然安静放松地在他的腿上睡着了。一点儿也不像个面瘫又坏嘴巴的妖怪,哪怕是那些
坚硬粘稠的鱼鳞,也好像可爱了起来。
江霖抚摸着他的头发,瞧着他那其实也看不清五官的睡脸,也还是觉得心里喜欢得不行。
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他最难过最着急的事情,就是他还没有对阿鱼说过「我喜欢你」。想着这件事,哪怕到了奈何桥,他
也得急着回来说完了,才能喝那孟婆汤。
不管阿鱼是个什么,妖怪也好,神仙也好;不管阿鱼长什么样,美的也好,丑的也好;他都认准了这条鱼,再也不会放手了。
若是阿鱼要去寻「那个人」,他就带着卉宝跟着阿鱼,天涯海角,处处随他;若是阿鱼这辈子再也变不回俊俏的模样,他也一
辈子守着他爱着他,白头到老,不离不弃;若是阿鱼这辈子都不明白什么叫做爱,他还有一世的时间来教会他,相濡以沫,至
死不渝。
若这便是他的所谓命数,他甘之如饴。
「你说,瞧见了那东西给那小丫头喂血?」韩老爷挑起了眉毛,「那小丫头身上的脓疮就都结疤了?」
「正是,我原是替皇上取迷香,却没料到正好瞧见那东西割开了手腕。」下人垂着手,恭敬道:「蓄了小半碗,给那小丫头服
了下去。」
韩老爷放下了手里的茶碗,稍稍转过头看着身边的人,「依天师看,这是个什么东西?」
他一心想求得长生不老之方,去年经由高人指点,得知后山上便有一处埋着延年益寿的肉芝,只是那东西非同小可,他才会先
让那对父女去探探虚实。
没想到一试之下,那东西果然是了不得,除开那父女俩,他派去的人大都死的死伤的伤,连那玩意儿的皮都没能弄下半块来。
他身边穿着道袍的人捋一捋胡子,抬手算了算,「那太岁所下之咒印如此凶险,遇此物之血也可化解,必定非同寻常。依本道
看来,应当是东海鲛人。」
「鲛人?」韩老爷眼睛一亮,「就是那吃了它的血肉,可以长生不老的鲛人?」
「正是。」那老道点点头,「虽比不得那太岁,但要是捉起来,却容易得多了。」
「真是天助我也。」韩老爷「哈哈」笑了起来,「没想到失了太岁,却得了鲛人,值得,值得!」
「什么值得?」
朱祈誉一脚跨了进来,脸上全然是新鲜的神情,「又有什么有趣的事?」
韩老爷同那老道连忙一起跪了下去,「陛下。」
「快说快说。」朱祈誉不耐烦道,「你又有什么好玩的事瞒着朕,是不是?」
韩老爷与老道对望了一眼,随后做了个揖,「老臣不敢。只是此事万分凶险,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敢惊动陛下。」
朱祈誉顿时就瞪大了眼睛,「这屁大点的镇子上,能出什么幺蛾子?快说来给朕听听。」
韩老爷顿时做出为难状,踟蹰道:「这……老臣不知……当说不当说……事关陛下的救命恩人,江大夫。」
「江爱卿?他怎么了?」朱祈誉顿时皱起了眉头,「你可想清楚了再说,若是有半句虚言,看朕不打断你的狗腿!」
「是……老臣不敢。」韩老爷屏气凝神,畏缩道:
「江大夫那里,养了个穷凶极恶的妖精。」
「妖精?」朱祈誉哈哈大笑了起来,「朕瞧你还像个老蛤蟆精呢!你是脑子坏了还是舌头坏了,江大夫一家都清清爽爽干干净
净,哪来的妖精?」
「就是江大夫身边的那个整天黑着脸的小子,叫什么鱼……」韩老爷痛心疾首道:「若不是老夫的义女为他所害,老夫也没想
到他竟然是个妖精。」
「义女?他怎么着你的义女了?」朱祈誉拧起了眉毛,「那鱼奶娘虽然是话少了些,却怎么也不像是个……」
「皇上,您看了就知道了。来人啊,把老夫的义女冬儿带上来。」
朱祈誉一看被扶上来的结了满身痂的昏迷不醒的冬儿,就立刻回过了头去,「去去去去,让朕看这些,朕连昨个儿夜里的饭都
要呕出来了。」
「陛下仔细瞧瞧,还认不认得我这义女?」
朱祈誉勉强回过头去瞧了一眼,大骇道:「这这这不是江爱卿那里的那个……」
「那妖怪贪图我这义女美貌,三番五次求爱不成,便对她下了恶咒。」韩老爷痛心道,「多亏得崔天师法力高强,才挽回了她
一条性命。」
朱祈誉听得心里发毛,「可是……」
「若是陛下不幸,尽管去瞧瞧。」崔天师附和道,「我与那妖精过了几招,它为我所伤,元气大损,现在恐怕是人形不保,原
形毕露了。」
朱祈誉拧起了眉毛,「随朕去瞧瞧。」
韩老爷与崔天师对望了一眼,暗笑了起来。
「我去……」
阿鱼一醒来,就又要下床做事,正在抹桌子的江霖连忙上前几步,捉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到床上,焦急道:「你什么事都
不用做,好好地养伤就够了。」
阿鱼声音里似是有了一丝笑意,「你倒真把我当个废物了。」
「不识好歹,这分明是疼你。」江霖笑道,「今后就把你藏在屋里,别人金屋藏娇,我这就算是金屋藏鱼了。」
阿鱼沉默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便是没有言语,也有十成的默契似的。只要那人坐在那里,江霖就觉得端茶倒水的样子都被他瞧在眼里,不知怎么的就不自在
起来了。
江霖扔了手里的抹布,扭头看他,皱眉道:「不许想着『做得不如我好』。」
「我没有。」
「你分明这么想了!」
阿鱼睁着眼睛望着他,眸子里盛满了无辜,「我没有。」
「那你刚才,是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鱼顿了顿,「你在这里,真好。」
江霖顿时就闹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道:「是是是,有我这倒霉鬼在这儿伺候着,大爷您只管舒舒坦坦地享受着就好。」他把
沏好的茶水端到了阿鱼身边,「请用吧。」
他还未端稳,腰就让阿鱼一把搂住了。
「哎?」
阿鱼也并不说话,就只是那么搂着他,头抵在他的小腹上,一言不发。这莫名其妙的木鱼,也不知是哪里又出了问题。
江霖手足无措地叫阿鱼给搂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正事,推开他道:「对了,有件东西,我想给你。」
他从脖子里解了个玉牌下来,从中间一拗,那牌子就顺着条小槽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半。他把拆下的一半交到了阿鱼的手里,
郑重道:「这个,给你。」
阿鱼接了过去,翻来覆去看了看,「是什么。」
「不是什么好货色,值不了几个钱,」江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颈,「但也算我们老江家传家的物件,娘说要是以后成了
家,就得交一半到媳妇儿手里。」
「我本来就一穷二白,前几年在山脚下抱养了卉宝,就更没有姑娘愿意跟着我过苦日子了。」江霖避过阿鱼的目光,「现如今
也只有你这条鱼在身边,就先给了你吧。」
他这话说得,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那笨鱼却也不吭声,只揣进了怀里:「嗯。」
江霖心里隐隐酸了酸,却还是强笑道:「你可得收好了,若是我以后娶了媳妇儿,还得找你要回来的。」
阿鱼愣了愣,看向他,冰冷的口气里带了点倔强,「你给了我,就是我的。」
江霖笑了笑,把另一半玉牌子也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怀里,「嗯。」
「爹爹,爹爹!」
原本在门口自己玩着的卉宝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皇帝陛下来了,皇帝陛下来了。」
「皇上?他来做什么?」江霖愣了愣,随后立刻回头道,「阿鱼,你先变成鱼,到水缸里去。」
阿鱼点点头,化了鱼一跃而入。江霖抱起了卉宝,连忙到门口去跪迎,「吾皇万岁万岁万……」
「江爱卿!」朱祈誉连忙一把把他扶了起来,身后的侍卫一拥而入,「你有没有事?!」
江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道,「托皇上龙福,草民一切安好,不知陛下前来所为何……」
「禀告皇上,没有找到鱼妖。」侍卫禀报道。
江霖心里一惊,犹豫着开口道:「陛下,什什什什么鱼妖……」
朱祈誉一把将他拉到了身后,凛然道:「给朕再仔细找!」
「陛下,依老道之间,」那老道眯着眼睛环视了一周,目光落在那口水缸上,「那鱼妖必定是在……」
他话音未落,一道符咒已经激射了出去,还未待江霖冲口而出一声「不要」,水缸便已碎了。
众人都屏息凝神地瞧向那里,却空空如也,只剩一地的碎片。那老道显然十分尴尬,吞吐道:「若不是在这处,便一定是在别
处了……」
「别处个屁!」朱祈誉一把推开了他本来就毛发稀疏的头,「来人啊,给朕把这个妖言惑众的混球拉下去办了!」
「陛下息怒,」韩老爷连忙劝道,「那妖精法力高强,兴许是用了什么障眼法……」
「障你奶奶个头!」朱祈誉不耐烦道:「你们这群废物,一天到晚就只会搞这些怪力乱神的破事儿,有这精神,替朕想想怎么
玩,该有多好?!」
江霖听着他发脾气,心中不免好笑,正在此刻,朱祈誉便一把捉住了他肩头道:「江爱卿,这群龟蛋扰了你清静,你随意处置
。」
不,扰了我清静的,是您才对吧。江霖咧嘴憨笑着,却在内心无奈道。
「说起来,鱼奶娘呢?快让他出来,让这群龟蛋给他赔个不是。」
江霖微微一怔,却还是冷静道:「阿鱼他家中有些事,前几日回乡了。」
朱祈誉点点头,回手又在韩老爷脑门上敲了敲:「瞧见没有?人家回老家了!妖精能回老家么?!」
韩老爷屈跪着瑟瑟发抖,连连称是。朱祈誉摸了摸肚子,伸了个懒腰,「朕有点饿了,你,陪朕去吃梅花糕去。江爱卿,明日
朕再来看你。」
那天师在一旁犹自讨饶,韩老爷却不闻不问地跟着朱祈誉径直出了门,连瞧都没有再瞧他一眼。等朱祈誉一行人出了门,那些
个侍卫就把那骂骂咧咧着「妖精我跟你没完」「落到本道手里你就死定了」的老道一块儿押了出去。
江霖好不容易待他们离开了,便立刻栓上了门,在屋里转了一圈,小心翼翼地喊道:「阿鱼?阿鱼?」
他话音刚落,从房梁上便落下了个人。阿鱼奄奄一息地趴在了地上,一张口,便呕出一口鲜血来。
江霖脑子一空,无措慌乱地扶了他起来,眼巴巴地瞧着他淌着血的唇角,慌张地用手扶着他的下颚,却片刻就被染红了整个手
掌。
「怎……怎么办?怎么会这样?」江霖白色的单衣顷刻之间就一片血红,他的眼里便只瞧得见那一片红色似的,吞吐着起身道
:「我……我去找人……找、找大夫……」
他刚要起身,就被阿鱼拉住了衣襟。阿鱼竟然挤出一丝苦笑,气若游丝道:「你自己……不就是个大夫么?我只是……动了真
元……」
他一张口,血便又涌了出来。
江霖连忙坐回到了他身旁,捧了他的后颈垫在了自己的膝上,强作笑颜啐了他一口,「我哪晓得要怎么看你,我又不是个兽医
。」
阿鱼闭着眼睛,勾了勾唇角。
江霖看着他笑,沉默了片刻,眼泪便落在了阿鱼的唇边,那血痕就也随着泪水漾了开来。
他哭得眼前一片茫然,湿漉漉的脸庞却被阿鱼冰凉的指尖碰了碰,江霖泪眼朦胧地看向他,阿鱼却只轻哼道:「苦……」
「我要怎么做,怎么做才能帮你?」江霖抚着他的头发,声音嘶哑道:「什么药草?什么药引?那个能长生不老的太岁有没有
用?」
他分明是个悬壶济世,医人无数的大夫,此时此刻,面对着心爱的人,他却束手无策。
「带我去……湖边。」阿鱼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似的,「后山的……那个湖……」
背后的人浅浅的吐息着,像是随时就会停止一般,好在紧贴在他背后的胸膛还是温热的,江霖吃力地托起他一点,开口道:「
喂……哪有让恩公一路背着你,连个谢谢都没有的道理?」
阿鱼动了动,嘴唇似是开合了一下,便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江霖心里一紧,又用力抬了抬肩膀支起了阿鱼的下巴,「本大爷这还跟你说着话,你可不许睡着了,听见没有?」
「……嗯。」
听得他一声轻哼,江霖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不少,却仍是怕他失了意识,便自个儿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你记不记得,你刚来的时候,也有一回,是你背着我。」
「那时我以为你是个臭脸又不爱搭理人的妖怪,却没想到你会特地回来。心里怪怪的,却还是挺窝心的。」
江霖觉得背上的人像是轻哼了一声,便又托起了他一点,继续说了下去:
「再后来,你背着沙袋,一文钱一文钱地攒下来,帮我凑出租钱。我就想,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傻的妖怪?就算不能直接靠法
术敛财,也多得是旁门左道的法子,为什么偏偏要自己扛?」
「后来我才琢磨着,你是想让我这医馆,开得清清白白的,想让我这念想,也是清清白白的。」
说到这里,江霖自个儿也笑了起来,汗水顺着额头淌了下来,滴落到了眼睛里,酸涩得几乎睁不开了。
「我自幼失了双亲,又没什么亲人。自从收养了卉宝,又来了你,才知道一个家该是什么样的。」
「不管在外头有多疲累,都有一碗茶,一盏灯,一个人在等着候着。只要这么想着,就觉得浑身都有了干劲似的。」
「也不对,你明明连人都算不上,哈哈。」
江霖顿了顿,轻声地:「但是,谁叫我偏偏就是……喜欢你。」
他脸上虽红了一片,声音也轻,却有十成的温柔与坚定。
「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哪怕片刻见不着也想得要命。」
「就算你什么都不明白,我也还是……喜欢你。」
江霖笑了笑,继续道:「不明白,也有不明白的好。好赖没被别人先拐了去,我可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也总算没有吃亏。
」
「世人皆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拉了一只小鱼鳍,也不知算不算数。但既然拉住了,我可不会再撒手了。」
「谁叫我喜欢你。」
江霖这么说着说着,用力歪过头去,抬起一边肩膀,蹭了蹭自己早就被泪水浸湿了的脸颊。阿鱼平静地倚在他的后背上,黑发
垂落了一丝下来,在他的肩头纠结缠绕着。
像是甜蜜又苦涩的心事,解不开。
再绕过一个路口,面前便豁然开朗,月光下的神仙湖一如往常宁静。江霖轻柔地在湖岸边放下了阿鱼,一手托着他的后颈,一
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到了……该怎么做?」
阿鱼吃力地睁开一点眼睛看向他,蠕动了一下嘴唇,转过头去,只看着那片月光下的湖水。
「是、是不是想去水里?」江霖连忙把他扶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水里。
一进到湖里,他们四周的湖水便泛起了一圈浅色的金光,金色的波浪摇曳着,温暖地拍打在江霖的身上。
随着那湖水的变化,阿鱼的身子也泛出了金光来,而后缓缓地成了半透明的。江霖吃了一惊,连忙要把他往岸边拉,阿鱼的身
子却渐渐沉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