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的泪水浸透到了脸上的脓疮里,便看起来更可怜可怖。江霖连忙用手巾擦了她脸上的泪水,低声安慰道:「只要是病,总是
有法子医的,不要怕……不要怕。」
他正拥着哭成个泪人儿的冬儿,阿鱼便从正门跨了进来。冬儿一抬头见了是他,便猛地拉过衣服盖住了头,缩进了墙角。
阿鱼先只是看了一眼,而后便慢慢地朝这边走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冬儿一步步逼近了。
江霖连忙伸手护住了冬儿,「去去去,有什么好瞧的。」
阿鱼站定在他面前,盯着冬儿瞧了一会儿,而后才以那不带一丝感情的声线开了口:「她不可以留在这里。」
「你在胡说些什么,她是冬儿啊。」江霖愣了愣,未料到阿鱼竟然也会和外面的那些人一样,开口说出这种话来。
「不管是谁,」阿鱼冷冰冰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都不能留。」
「她这病也未必会传染,兴许只要适当保持着距离就没事。她一个姑娘家,病成这样,你要让她上哪里……」江霖不信他一夜
之间竟会如此绝情,仍是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她这不是病,是咒印。」阿鱼墨色的眸子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全身溃烂,穿肚烂腑,不得好死的恶咒。」
江霖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你胡说些什么,之前谢老伯的,不和这个是一样的病症吗?不是也给我治好了?」
阿鱼不再看他,只盯着冬儿,缓缓道:「你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还是地里埋的?」
冬儿听得他最后一句话,便全身一怔,而后使劲地摇头,嘶声道:「我没有碰,我没有碰,那个、那个东西我没有碰……是爹
爹、是爹爹挖出来的,我没有碰……」
「是什么?」阿鱼直视着她,冷声逼问道。
冬儿死死地咬着嘴唇不再开口,江霖不忍,便推了推阿鱼,「人家不想说,又何必非问不可?」
阿鱼沉默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而后走过去拉住了冬儿的手:「走。」
冬儿被他一拉,吓得叫了起来,江霖连忙上去制住了阿鱼,厉声道:「你做什么?」
「恶咒又不认人,由己及他,自然过及到你身上。」阿鱼破天荒地皱起了眉头,「你嫌自己活太久了么?」
「我是个大夫,怎么能亲眼看着病人去送死?」江霖忍无可忍地一指门外,「你这一来,和外面那些人有什么区别?还是你这
妖怪天生冷血,这么久以来连一丁点人情人性都没有?!」
说出来了。
压抑在内心的话,在这一刻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出来。所有的不甘与愤怒,伤心和委屈,都完完整整地在这一刻宣泄了出来
。
江霖死死地咬着下唇,睚眦欲裂地盯着阿鱼。
明明晓得这也并不是他的错,明明晓得他也一样迷惘和痛苦,却还是说了出来。
阿鱼看着他,那墨色的眸子里掠过了一丝疼痛,便缓缓地放开了手。
气氛僵硬了片刻,终究还是阿鱼先开了口:
「你爹爹挖到的,可是肉芝?」
江霖倒先反应过来,疑惑道:「肉芝不是稀有的药材吗?跟什么倒头咒印有关系?」
阿鱼看他一眼,缓声道:「你行医这么多年,可曾见过有人用它入药?」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它本是天上的太岁星君所化,太岁是为凶神,主管瘟疫祸乱。」
「凶、凶神?!那、那要怎么办?」
「太岁星君按年当值,共有六十位,今年是丁巳年,当值太岁名唤易彦。」阿鱼停顿了一下,「他为人虽然乖戾了些,却也不
会无故下咒。」
他转头看向冬儿,「所以我才要问你,做了什么?」
冬儿听得凶神的名讳,不由浑身一颤,哭着道:「不是我们想去犯那凶神,而是传说食了肉芝可以延年益寿长生不老。我家世
代在那山上挖野参,韩老爷便托我爹爹留意那东西,哪晓得去年在半山腰,竟然真的挖出个蠕动的肉块来……」
江霖听得眼睛都直了,自从阿鱼出现,他和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便从未少打过交道,却从未听过如此凶险的东西。
「当日没有把那肉块带下山,想着隔一日再说,谁曾想第二日就得了那怪病……」冬儿不敢正视冷冰冰地瞧着她的阿鱼,「江
大夫把爹爹的伤治好以后……」
「你们就又上山去了?」阿鱼顺着她问道。
「……是。」
「初犯若只是警示,再犯便绝不会容情。」阿鱼沉声道:「莫说他本来就是凶神所化,若是换了别人要伤你吃你,你会善罢甘
休么?」
「阿鱼……」江霖第一次见他口气如此沉重,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我帮不了她。」阿鱼站起身来,「自作孽,不可活。」
「若是我们不帮着韩老爷上山去采那肉芝,我就得去韩府做丫头了。」冬儿捧住溃烂肿胀的脸恸哭了起来,「我们欠着他的租
钱,韩老爷说,说是到了今年还还不出来,就只能让我去抵债了……爹爹那么大的年纪,若不是为了我……若不是为了我……
」
她本就暗忍着那病痛的折磨,到了此刻,便渐渐没了力气,哭得几乎昏死了过去。
江霖听到此处,心中不忍,他本也是父母早逝,深知这其中的苦痛,便偷偷捉了阿鱼的衣袖,低声道:「她虽然触犯了那位星
君,但也并非她本意,总有化解的方法吧?」
「有,」阿鱼看着他,「三跪九叩着上山去向他求饶,兴许可以留条命。」
「……这哪里算是什么办法。」江霖焦急道,「你就……」
阿鱼猛地转头盯着他,声音里压了一丝恼恨,冷着脸低声道:「你为什么非要管她?」
「为什么……」江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之间会生了气似的,只吞吐道:「哪……哪来的为什么?」
阿鱼渐渐敛了脸上一刹那之间流露出来的怒意,只抿一抿唇,又重复了一遍:
「我帮不了她。」
「还……还有一会儿,就要到半山腰了。」江霖托起一点背后的女子,「你再多忍一会儿。」
只不过两日,冬儿身上的毒疮便越来越多,原先那些没有化脓的也化开了,整个人看上去都是血肉模糊的样子。江霖有的时候
替她敷药,只一晃神,便觉得那毒疮就好像一张张狰狞的脸,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吞噬掉她的肌肤骨髓。
冬儿已经不能再等了,他也无法再等下去了。
这两日虽然万般小心,江霖身上也已经起了暗疹和小小的脓包,想来那所谓咒印,必定是和疫病一般,一传十十传百了。
他本想着去问问景嵘,却怎么都找不着他,不知是不是又躲去了什么地方睡觉。阿鱼又是一付冷冰冰的面瘫相,就算问也问不
出什么来。
既然如此,他也就只有放手一搏,去会一会那凶神了。
江霖背着冬儿到了山腰处,顺着她的指引到了一处开阔的地界。左右环顾,却怎么都没有看到那肉球一般的太岁星君。江霖只
要歇息一下,放了冬儿下来,靠在了一棵老树下。掏出随身带着的药酒,替她擦了擦眼睛。
若不是他用这药酒,只怕她连眼睛都要保不住了。冬儿睁开红肿的双眼,吃力地辨认了一会儿,抬了手起来,「就……就是那
里。」
江霖收起药酒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朝着她指的方向走了过去,拨开了草丛,便终于见到了「那东西」。
之前阿鱼满身鳞片的样子虽然可怕,兴许还及不上这个玩意儿的百分之一。
这所谓「太岁」通体都是肉色,也像一团活肉一样浅浅蠕动着,仔细瞧的话,甚至还能瞧见筋络一般的东西在里面隐隐跳动。
这团肉还由里及外发着一层光,怎么看都是个邪门到不行的活物。
江霖后退几步,硬着头皮回头问冬儿:「就、就是它?」
冬儿吃力地点了点头,江霖连忙走了过去,伸手扶了她起来,到那东西面前跪下了。
「之前冒犯星君,实属罪该万死……求星君大慈大悲,放小女子一条生路……」
「小女子与家父并非有意冒犯,而是受人所托,望星君网开一面。家父他已经暴毙而亡,求星君……」
莫说是反应,那肉球连屁都没有放一个出来。江霖心里着急,不由得劝说道:「算了,看来拜这个玩意儿也没什么用,要不还
是回去看看有什么药可以……」
「等你回去把我煮熟了再切片,我再求你网开一面,还有没有用?」
突兀响起的人声让江霖和冬儿都吓了一跳,再抬头看那肉球,一收一缩着,幻化出来的光彩也与刚才不同。
「乖乖……这个东西……真的会说话……」江霖喃喃了一声,当空便立刻炸响了那个阴郁的男声——
「东西你个头,本座在这里!」
江霖抬头望去,只见树梢上坐了个绛色衣衫的男子,半边的长发掩了右边的脸颊,细长的眼睛带了些阴郁的戾气,眼角下还有
一点泪痣。
那男子跳下树梢,一瞬间额发扬起了,得以看见他右脸上的大块紫青的印记,瞧不清是个什么形状,却只觉得骇人到不行。
那男子轻挑冬儿的下巴,寒声道:「大慈大悲?自从本座位列仙班,就从来不晓得什么是大慈大悲。你要动本座的主意,本座
便烂你的五脏六腑,这不是很公平吗?」
江霖一时气急,挑开了他的手,「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神仙?!」
男子轻笑起来,却比哭更骇人,他轻声道:「本座即是凶神,若是和风细雨,岂不是坏了规矩吗?」他顿了顿,打量一下江霖
,笑道:「你是她的小情人?那本座就做个顺水人情,送你一程好了……」
他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了低沉的声音:「易彦星君。」
一行人回过头去,便瞧见阿鱼正站在那肉球旁,一手捏了个决,低声道:「若不想肉身被毁,就请星君放他们一条生路。」
易彦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显然是有所顾忌,却还是用那低哑的声音轻笑道:「阁下是何方神圣?」
阿鱼迎着他的目光,低声重复了一遍:「请星君放他们一条生路。」
易彦「哼」了一声,「什么山精树怪,也敢跟本座叫板。」
他飞身而起,在空中就已出了手,拍向了阿鱼的天灵盖。阿鱼一手承了他的攻势,另一手结了个金印,作势要往那肉球上拍去
。
易彦生生住了手,在半空中翻个了身站回了原位,凝视了他一会儿,而后拍掌笑了起来,「啊,我想起你是谁了。」
他本就不是什么善茬,像少女一样欢欣鼓舞的样子,实在是让人连寒毛都要倒数起来。
阿鱼只冷口冷面的瞧着他,易彦便笑着接下去道:「你就是那条天生好福气的小鱼儿,有名得很,有名得很。这三界五行之内
,六道轮回之中,顶顶好命的,就是你。」
他话锋一转,眼里的笑意变得无比凄厉,「白日飞升,还得了个这么漂亮的皮囊,你凭什么?!」
「若是星君想要,拿去便是。」阿鱼沉静道,「我不在意。」
「你不在意?你不在意?哈哈哈哈哈……」易彦笑了起来,眼眶里却流出了血红的眼泪来,「你当然不在意……若你的肉身是
这么个怪物,若你苦修千年却得了个凶神之位,你还能不在意吗?」
他像是对着阿鱼在说,又像是对着自己,哭哭笑笑,还留着血泪,简直像是厉鬼的化身,骇人到不行。
江霖看他似是神志不清了,怕他对阿鱼不利,便抢声道:「凡事有因才有果,既然命数如此,又怎么能强求呢?」
这是从前景嵘对他说的话,原是用在阿鱼身上,却没想到今天也能拿来对别人说。
「命数?因果?!哈哈哈哈哈……」易彦笑得像是连肚皮都要破了,嘶哑的声音却仍是听起来无比可怕,「若是真有天理循环
,因果报应,我一世从善积德,又为何偏要让我做个太岁为祸人间?!」
他话音未落,就猛然向江霖出了手,江霖眼睁睁地看着一道金光穿过了自己的身体,而后晃了几步,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来。
「阿霖!」阿鱼再顾不上那肉球,身形急掠,一把抱住了瘫软下来的江霖。
「若你也是个好人,为什么此刻又会为我所伤?老天爷为什么没来保佑你?」易彦阴森地笑了起来。
「你……你这个……疯子……」江霖吃力地说完,又吐出一口血,「你……你不配做神仙……」
阿鱼连忙摁住了他的胸口,柔声道:「你伤得很重……不要再说话了。你等我一会儿,只要一会儿就好。」
江霖从未听过他那么温柔的声音,像是对着心上人示爱一般的轻柔口气,只被他这么温柔的一安抚,那痛得几乎要撕裂开来的
胸口便也不再痛了。
他点点头,而后便闭上了眼睛。
阿鱼轻柔地放下他,站起了身来。
易彦见他一脸肃杀地走了过来,不由后退了几步,却还是腔作镇定道:「要是伤了我,你可也没有好日子过。」
「所以我不想伤你。」阿鱼直视着他,浑身散发出耀眼的金光来——
「杀了你就好了。」
第九章
江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躺在自家的床上。他抬起胳膊来,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胸口,最后使劲地掐了掐自己的脸
。
「痛痛痛痛痛……」江霖捂住脸痛呼起来:「我……我没有死?」
江霖亢奋地摸了遍自己全身上下,也没少了哪块缺了哪块,想来也应当是逃过了一劫。他这一动弹,埋首在他旁边的人就也被
惊动了,悠悠地打了个哈欠,醒转了过来。
「你好吵。」阿鱼揉了揉眼睛,口气平淡道。
「阿鱼……我……」江霖刚要跟他说话,一眼瞧见了阿鱼的样子,就吓得不行,立马捧住了他的脸颊,慌乱道:「你的脸怎么
了!?」
那前些日子早就褪去的鱼鳞,又通通长了回来,而且要来得更密集,几乎看不到底下的皮肤;不光是脸上,连手脚都遍布着黯
淡无光的鱼鳞,比他刚来的时候,样貌更可怖了三分。
「你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长回来?」江霖捧着他的脸,又是心疼又是无措,「是、是不是跟那个那个什么星君来着的起了冲突
受了伤?」
「他走了。」阿鱼淡淡道,「我只是耗了些法力,才会定不了人形。」他看了江霖一会儿,才低声加了一句:「你讨厌这样?
」
「我怎会讨厌你!」江霖连忙大声辩驳,看到阿鱼的眼神,就又红了红脸,「你、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嗯。」
「对了,冬儿呢?冬儿怎么样?」江霖急着要下床,「我睡了多久?她的咒印解开了没有?」
「我送她回去了。」阿鱼捉住了他的手,「她喝了我的血,很快就会好。」
「你的……你的血?」只听他的平淡的口气,真会叫人以为是「喝了一碗甜羹」那么普通寻常。江霖瞪大了眼睛刚要开口,阿
鱼就把头枕在了他的腿上:
「……我累了。」
只不过是他昏迷过去的这段时间,那个太岁就走了,冬儿的病就好了,阿鱼却又一次元气大伤。纵然是有千百个问题想问阿鱼
,只看着他那疲惫不堪的样子,江霖就再开不了口。
「那你就,睡一会儿吧,我陪着你。」江霖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道,「等你醒了,我再问你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