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两人才进厨房旁的小厅,朱春贵已然坐在小厅上的木桌旁,说:「你们两个来得正好,陈先生和赵先生要找春喜帮忙。」
李春福和蔡春喜向背后的茶桌一看,陈才和赵田换上了清洁的长袍马褂,坐在朱春贵的旁边,两人脸带宽容、笑容可掬,和刚才穷追不舍的那张脸完全不一样了。
李春福和蔡春喜心里一怯。
「糟糕,我们来晚了!」李春福心想。
「陈先生和赵先生想找春喜去帮忙一下。」朱春贵转过头对蔡春喜说:「你明天开始就跟着两位先生去后园的杂物仓里帮忙吧!」
「我……」蔡春喜心里非常害怕,却又不敢拒绝。
这时候陈才道:「朱先生,我们那里刚好有一个额外的卧铺,可以请春喜暂时到我们那边睡吗?这样子,他就不用常常跑来跑去。」
「可以。」朱春贵答道。
蔡春喜听到朱春贵答应了,更吓得脸无半点血色,两个从来没有遇过社会里的黑暗、阴险、龌龊的乡下小伙子,根本不敢在众人面前,说破陈才和赵田的诡计。
「春喜力气又大,走得又快,风吹雨急也阻不了他,能够找他来帮忙最好。」陈才说罢站起来,走到蔡春喜身旁,拍了他一下肩膀。
蔡春喜这时已经僵住,呼吸也彷佛停住。
忽然李春福说道:「有事情也可以让我帮上忙的吗?我也想跟两位学习一下。」
「大少爷只带来十来箱东西,春喜一个人帮忙就够,用不着再麻烦你,而且少爷吩咐我们两人不要太麻烦顾太太的人,这次实在是情非得意。」陈才说。
「陈先生真是太客气,我们都是一家人,不用见外,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就行了。」朱春贵回道。
「谢谢朱先生!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就带春喜回去吧!」陈才说。
第四十五章
与其说陈才和赵田带着蔡春喜离开,不如说蔡春喜被两人「押」走,快要离开小厅的时候,蔡春喜回眸一下,李春福心里虽然焦急万分,可是又不能马上说破陈才和赵田的阴谋,而且朱春贵还不晓得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李春福只好目送蔡春喜离开。
蔡春喜三人走了之后,李春福才终于把话跟朱春贵说清楚。
「你刚才怎么不跟我说?」向来谦谦有礼的朱春贵也骂道。
「我哪有机会说呀?」李春福说。
「春喜已经去!来不及了!」朱春贵说。
「我们跟太太说,把春喜要回来行吗?」李春福问。
「不行!那是太太和老爷的家事,我们是下人,不能管这些事的。」
蒋妮虽然是个妇解运动份子,可是大宅里的人依然保持几百年前,留下来的封建思想,朱春贵更深明像顾家这种贵族,又怎可以传出这种破坏名声的丑事呢!
「怎么办?贵大叔,你想想办法吧!我们就这样不顾春喜吗?」李春福求道。
朱春贵叹了一口气说:「你叫我怎么想办法?过几天老爷和少爷都会一齐来,这事千万别传出去,连小桃也不能知道,要是老爷和太太知道了,他们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少爷来了,会不会更麻烦?」李春福问。
「我也不知道。春喜是太太的人,他们不会对春喜怎样的,而且太太的生日没几天就到,事情是不能闹大的,到时候我们看看再说吧!」朱春贵顿了顿说:「少爷向来都很尊重太太和老爷的,但愿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不过……」
「不过什么?」
「我很久没见过少爷,他做出这种事来实在是很难让人相信。」朱春贵作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忽然瞪了李春福一眼,道:「你千万不能说出去。」
李春福听到朱春贵用几乎带着命令的语气,只好说:「明白了。」
第四十六章
蔡春喜自从跟陈才和赵田走之后,一夜都没有他的消息,天刚亮起来,阮小桃走到李春福和蔡春喜的寝室,用力地敲打那道重重的木门。
「春喜、春福起来吧!我有事情告诉你们!」阮小桃在门外叫道。
沉沉的声音把李春福从睡梦中叫醒,他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把门打开,李春福还未说话,阮小桃抢道:「日头都上了,还不赶快起来干活?天天都是你们俩比我早起,今天终于是我比你们早起,春喜在那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睡?」
「春喜去帮陈才的忙,搬到他们住的地方去,这几天都不会在这里睡。」李春福按朱春贵的吩咐,未有把事情告诉阮小桃说。
「原来这样哦,那我待会再去找他吧!」
「老贵叫我们不要去找春喜,过了太太的生日,他就会回来!」
「要等那么久喔!」
「是老贵吩咐的,你就耐心地等几天吧!」
「既然这样也就没法,我过几天再去找他吧!」
「你来是有别的事吗?」李春福问。
「我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上海戏班的人,今天下午会到,明天早上就开始搭戏台。」
「卢海声也是今天到吗?」李春福喜道。
「明天早上来,然后就会住在东厢的客房里,太太还叫你赶紧去打扫一下。」
「真的吗?我马上去吧!」李春福说罢,便穿起鞋子准备去打扫。
「急什么?你这副德性就去东厢,你先洗个脸再去吧!」阮小桃又拉着李春福说:「太太叫我今天跟她到村子里做妇女教育,你如果见到春喜的话,叫他傍晚到我那里去。」
大宅里的家丁都住在西厢房子后面的寝室,李春福和蔡春喜睡的地方,和阮小桃的寝室刚好是在这排房子的两个尽头。
每天黄昏,阮小桃和蔡春喜都会在西厢外的桃花树下见面,无论是阴天、雨天,二人的约会从不间断,此时的阮小桃就似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般。
第四十七章
「太太快生日了,你们也要去做妇女教育喔?」李春福问。
「太太说早就约好,村里的妇女们,好像要跟太太提早庆祝生日!」阮小桃回道。
李春福点一下头,阮小桃便离开,然后李春福就一个人到东厢中。
东厢的客房虽然不是最大的一间客房,却是大宅里位置最好的一间,晨曦的初阳透过窗户把温暖轻送到客房之中,夕阳的山风又转到东厢前的桂花树,让客房的空气都充满阵阵的清香。
东厢虽然很久没有人住过,却是每天都有人去打扫一下,所以客房里也是井然有序,一尘不染,李春福在东厢的客房中花了一个早上,把枕头、被褥用檀香熏过,然后才把它们整齐地放在床上,淡淡的檀香散发在客房里的每一处。
李春福露出很满意的样子,完全陶醉在这氛芳之中,他对着床,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再把灯油加满之后才离开。
柳霸天和一些戏班里的人来得很准时,顾家的大宅虽然大,可是一个戏班至少也二、三十人,所以戏班里的小脚色、管事、技工等,都被安排住在顾家外面的小村舍里,只留下几个唱戏的科班和柳霸天住在大宅。
柳霸天待蒋妮从村子里回来后,蒋妮就招待柳霸天和戏班里的人,在大宅里吃欢迎宴。蒋妮和卢海声、柳霸天故人见面,再加上班里的人,自然热闹非常。
到了第二天柳霸天带着戏班的工人,只花了一个早上,便用竹杆和木板把戏台搭出来。戏台的后面,空了一个地方是放衣箱和准备演员化妆的;再往后,刚好就是后园的杂物仓,李春福和阮小桃看了一会,却一直没见到蔡春喜。
「真的有点担心春喜,一天没见到他!昨天他都没有来……」阮小桃说。
李春福纵然心里不安,也不敢向阮小桃说真话:「没事的,春喜只是去帮忙几天,少爷来了之后,他就会回来的。」
「从来都没有跟他分开那么久的,我实在是放不下。」阮小桃叹道。
李春福没再说什么,蔡春喜的事在他心中也是烦扰非常,可是他对卢海声的思念,更是千丝万缕。
阮小桃见李春福不说什么,就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不告诉我?」
「没有!」李春福举起双手,像投降了一样,摇着头说。
第四十八章
「你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
「我在想……看戏的事。」
「又在想卢海声了,他不是到了吗?你可以去看他。」
李春福两脸马上红起来,似是被人猜中心事一样,一句话都不说,便走回大宅,阮小桃见他跑,便嘲笑道:「王八蛋给我说穿了,就怕得要跑!记得,见到春喜一定叫他来找我。」
累了一整天的李春福一直跑回寝室之中,躺在床上没多久,便沉沉地睡着了,到二更时分才饿醒,他便一个人走到厨房里。
到厨房的路上是会经过东厢的,那时候客房里油灯还是亮着的。
「卢海声真的来了!好像还没睡的样子,不晓得他在做些什么呢?他喜欢我帮他打扫的客房吗?」李春福边想边走向厨房。
他在厨房里拿了一些剩下来的馒头和包子坐在门槛上吃着,抬头一看,便是一轮明月,自言自语道:「今天是十五,月儿真好看!我睡了这么久,应该去散步一下,春喜两天没在,希望他会没事,老贵说没事,也就应该没事的。」
李春福边说,边向后园走去,没多久便来到早上盖好的戏台,四处一片寂静,就只剩下一轮月辉伴着他。
从来没踏足过戏台的他,俏俏地从花岗石造的地板上爬上去,然后在戏台走了一圈,心里兴奋得难以形容,李春福把一手横捂在胸口和肚腹之间,另一手轻垂下来,耷拉在身旁,模仿戏台上的角色。
「月暗星稀二更夜,真个地惨与天愁,」李春福兴之所致,扮起杜十娘,慢慢地唱起来一段来,声音就似是个旦角般:「想当初在院中百般赌咒,说什么天长地久到白头,到如今夫妻们难久守,谁知恩爱反成仇……」
「不对,不对……」忽然从台下传来一把声音,把李春福吓了一跳。他马上往台下一看,在月辉之下,只看到一个暗淡的黑影穿着一件长袍。
「对不起!我马上就回去!」李春福慌张地道。
「且慢,是春福吗?」那人问道。
李春福听到那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就更觉得奇怪,说:「是的。请问是那位?」
第四十九章
「我是卢海声。」
李春福听到「卢海声」三个字就更是惊慌失措,说:「真是献丑了。」
然后他就走到戏台边沿,准备回到地上。
「先别下来,」卢海声话没说完,已经一个箭步,再翻了一个跟筋斗,便站在戏台,说:「你刚才唱的这段杜十娘不对劲!我虽然是个武生,不过花衫戏也看过很多。」
「我只是胡乱的唱,卢先生,你别太认真!」李春福说。
「唱京戏是很严肃的一件事,怎能胡乱的唱?我虽然是个武生,不过旦戏也懂一些,当男旦也就该有女人的韵味,女人的娇柔,你的声音其实不错!」卢海声继续说:「杜十娘从前是个名妓,你唱得那么严肃、端庄一点都没有那种假正经的味道,你唱得那段是她给丈夫卖掉怒火中烧的情节,怎么可以一点怨恨绵绵的味道都没有?再说这是一部花衫戏,花衫是青衣沉静端庄和花旦活泼伶俐的综合,是旦行里最全面的一种行当,你刚才唱得太温婉了。」
李春福给卢海声这么一说更是不好意思,眼泪都快要掉下来,说:「我实在是在老师傅面前丢脸,卢先生就让我回去吧!」
「别焦急!我看你也是个戏迷,而且我们两人有缘相聚,就来切磋一下吧!」卢海声本身戏瘾就很大,一天不唱戏浑身不自在,遇上李春福这个年轻戏迷可以和他谈戏唱戏,正好可以在这个月明无事的晚上来热闹一番。
「……」李春福既害羞,可是心里又舍不得与卢海声这段难得的相聚。
「不要婆婆妈妈了!唱几句无伤大雅。」卢海声的话对李春福来说就像命令一样,有一种无法拒绝的力量。
李春福见盛情难却,便提起前所未有的勇气说:「卢先生,既然要我唱,我就是献丑也甘愿,只是卢先生千万不能笑我这个不成才的戏迷。」
「一言为定。」
「你想怎样切磋?」
「你既然唱了杜十娘,换我来唱别的,然后再换你唱,好吗?」
李春福点了一下头,卢海声转过身向天上的月亮吸一口气,问:「你会唱这段杜十娘真配合今天的明月。春福,你想听啥?」
第五十章
李春福没想过卢海声会那么问,就说:「可以听三国的唱段吗?」
「譬如说?」
「譬如马超的戏,可以吗?」
「你真会戏!马超是三国戏里最难演的!马超在三国里有勇无谋,错用降将,家破兵败,连遭惨祸……」
卢海声深深地吸一口气开始唱到:「不由得小豪杰咬碎钢牙,马老待尔等恩高义大,因何故将妻子锁连全家?叫三军接连赶催动战马,此去要将二贼擒活拿。」
卢海声唱的,正是三国里战冀城一段,马超本来进军陇西,连战连捷,攻陷冀城。然而,参军杨阜诈降出走,再借兵图谋反攻。马超获悉怒不可言,率领部属追杀杨阜,路遇上夏侯渊援兵夹击,惨败奔回。马超回到城中降将梁宽、赵衢闭门不纳,还将马超妻儿绑在城头,一一诛杀,是三国里最惨烈、最触目惊心的一场戏!卢海声把惊诧与震怒交织于心的感染表露无遗,引人入胜,纵然没有锣鼓伴奏,但那份气慎填胸、慷慨激昂,依然表达得丝丝入扣,李春福更是看得入神。
「快快藏你丈夫归降啊!」李春福说。
卢海声唱完了这一段散板,是该接上一句念白,李春福就扮把杨阜这句念白补上去,正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哈哈……」卢海声忽然停下来,对着李春福笑出来。
「卢先生,你笑什么?」
「真有意思!你这乡下里的小伙子真有意思!虽然不是北京人,可是京戏倒是很熟。你也别叫先生,就叫我大哥吧!咱们唱京戏的人可不像那些演西洋戏的演员爱出风头,爱耍大牌。」卢海声个性刚毅豪爽,从不计较小节,他的武生角色早已融合在他的生命里。
「那……」
「又婆婆妈妈起来了,我说这样就这样吧!」李春福深深地被卢海声那种没有架子、平易近人的个性吸引着。
「是的,卢大哥。你唱完了吗?是换我唱吧!」
「哈哈,你是唱上瘾了吗?武生在唱、念、做、打中,着重的是打和做,唱反为次要。你爱唱就唱,我就当你的观众吧!」
第五十一章
李春福本来是不太敢唱的,可是看卢海声的功架,就更想往下看,便说:「那我再唱一段桃花扇吧!」
「桃花扇是青衣戏,以前我有一个师哥很会唱这部戏,写戏的人叫孔尚任,是个汉人清官,所以戏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据说他因为写这部明朝祟祯死后,南明皇朝的故事,惹了一身麻烦。」卢海声彷佛想起从前在学艺时的一些往事。
桃花扇是以南京为背景的一个女妓李香君的故事,是从清初康熙流传下来,后来发展成为昆曲,在京剧里,它虽然没有像三国戏、水浒传那样流行,不过一直都是一部家喻户晓的作品。
「洞房昨夜春初透,尽是那风流家世也自含羞。滋味在心头,也自上眉头,爱情郎文采与风流,但愿天长地久,恩爱夫妻得到白头。暮春时候珠帘好上鈎,比翼温情真自由。」李春福唱的时候痴痴的看着卢海声,又把那份情意绵绵唱了出来,卢海声也不禁心头一动。
「春福,你几岁?」
「十八。」
「你真有唱戏的天份,不过现在学年纪就太大了。」卢海声说。
「我没有这种福气学京戏,不过能够跟卢大哥讲半晚的话,已经很高兴了!」
卢海声心里也很高兴,说:「既然你唱了,我也该有点表现,你想看什么?」
「可以看西游记的故事吗?」在京剧里孙悟空的猴戏都是最受小孩子欢迎的,所以戏场多,剧名也多,李春福这时童心未泯,想重拾儿时的片断。
「你要看齐天大圣孙悟空,那是我的拿手好戏,可是现在欠一根定海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