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十年代中叶中国共产党掌控了整个大陆,腐败、官僚、贪污就像是传染病一样蔓延到大小乡镇、城市。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红卫兵,都在毛泽东的领导之下,进入了另一个很特殊的破四旧、立四新的年代。
那时候的上海依然是中国最大、最繁华的城市,穿着绿色军服的解放军在街头上到处可见,秘密公安和党棍喉舌更是多不胜数,他们似乎尝试监控每一个人的行为与思想。在如此封闭的社会里,百姓的生活,一直都没有很大的改善,可是在每个人的心里,对生活或多或少都充满不同程度的不满,只是大多数人敢怒不敢言,有些人选择离开,逃到外面的地方;有些人却有心无力,只好听天由命。
上海是属于江南地方,冬天虽然很少下雪,但刺骨的寒风依然让人有冷飕飕的感觉,走过大街上的人们都穿上厚厚的衣服,双手也都抱在胸前、低着头,似乎无力与这无情的北风一拚。
福州路一带是当时老式上海房子最集中的地方之一,在那里的一条小巷子里,一家姓阮的人家正在办丧事,阮家的房子有两层高,房子的前面有一个小园子。
园子的中央种了一棵白杨树,光秃秃的树干上挂着一个白色的布条,两个写着「奠」字的白色灯笼正挂在大门前,灯笼里的白蜡烛点上,下面挂上了一张纸条,写道:「阮家举丧」,正随着十一月的寒风摇摇晃晃,冷荡荡的空气更令这桩丧事更添凄凉。
忽然有一个妇人拉着小孩从房子里走了出来,那小孩只有十岁左右,胖胖圆圆的,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的绵袄,脸上被冷风吹得像熟透了的西红柿,看上去红红的脸,可爱极了!
那妈妈的年纪也不大,只有三十来岁,穿着一件很厚的白色毛衣。两人一同蹲在门前拿着一些纸钱烧起来,一缕白烟徐徐飘起,冷空气也给暖化了,烟味向两人散去,却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情绪,他们诚心诚意地向四方都拜了几拜。
「妈,为什么要把这纸钱烧掉?」那小孩用娇滴滴的声音问。
「方伟,那是烧给你爸爸的,不然你爸在黄泉路上就没有钱花了,你以后要当个孝顺儿常常烧纸钱给他,让他保佑你一生平安、顺顺利利,知道吗?」
「知道了。」
第二章
这答话的小孩名叫阮方伟,他的爸爸阮天涯昨天因为气喘病死了,妈妈名叫赵娜,家里还有一个五十几岁的奶奶叫阮小桃。
「阮小桃」这名字和年纪虽然不太搭配上,可是从她一张脸上,就可以肯定年轻时候的她,一定是位人见人爱的姑娘。
赵娜和阮方伟烧完了纸钱便回到房子里,燃烧的煤炭炉把房子的温度提高了不少,可是也让房子里充满煤炭味,空气也变得异常的干燥。房子里的客厅早已用上丧事的摆设,两幅祭帐分别写道:「往生极乐」是赵娜送上的;「昊天罔极」则是阮方伟送上的。一张长桌上放上白布,和插上一束白菊花,一个灵牌就放在正中,前面放了一个香炉,三根「千里香」已经烧了一半,淡淡的香味依然敌不过煤炭的味道。
阮小桃正在儿子的灵前准备着寿衣,她见到赵娜和阮方伟回来,便道:「方伟,过来再拜一下你爸爸吧!」
阮方伟很懂事地走到灵前跪下来,然后叩了三个头,额头碰到地板的时候还「格、格」在响。
阮小桃看到阮方伟那么乖巧,心里也非常安慰,赞道:「很好!你向那边的两个灵牌再拜一下吧!」说罢,阮小桃向长桌的右边一指,那边正好放着两个用檀木做的灵牌,一个用黑墨写着:「卢海声之灵」,另外一个则用珠砂写上:「李春福之灵」。
阮方伟没有向那两个灵牌下拜,反为站起来对着阮小桃,说:「奶奶,他们是谁?我都不认识他们,干嘛要拜他们?我以前都没有拜过他们!」
坐在椅子上的阮小桃听到孙儿的话就站起来,喝道:「不准说这种没规矩的话!你到底拜不拜?」
阮方伟给阮小桃这一喝,吓得马上跪在地上,说:「奶奶,不要生气了!」
赵娜听到儿子说错话也走到阮方伟身边,说:「方伟,这两个人都是你的长辈,你现在不认识他们,待会奶奶就会告诉你,你赶快向奶奶说对不起吧!」
「奶奶,对不起了!」阮方伟说。
「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两位恩公!我们一家人受他们的恩惠实在不浅。」阮小桃板着脸说,眼睛却发出炯炯的眼神。
第三章
赵娜就劝道:「婆婆,方伟才只有十岁,你也别生一个小孩的气!天涯才刚死,我们应该为他准备一下后事,也让他死得冥目。」
阮小桃慢慢地走到赵娜身边,说:「阿娜,我知道你很好,才三十多就要守寡,我是一个不祥的女人,没有丈夫,天涯又这么早死,以后教育方伟的责任就落在我们身上,我对他严格也是希望他可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是的,婆婆。」赵娜转过头对着阮方伟说:「方伟,你赶快过去向卢恩公和李恩公拜一下吧!」
于是阮方伟便站起来,跟赵娜走到卢海声和李春福的灵前一同跪下来,诚心诚意地拜了几下。
「两位恩人在天之灵,保佑我们一家平安祥和、同心同意。」赵娜念道。
阮小桃也走到长桌之前,说:「海声、春福,昨天天涯也跟你们上路了,没想到你们生前要照顾他,死后也要请你们照顾他,你们俩对我阮家的恩惠实在是太大!」
阮小桃虽然五十有馀,但动作还是蛮矫捷的,一点都不像一个老太太,她说完话也跪下来,向二人的灵位叩首,两眼汪汪和刚才严厉的眼光完全不一样,彷佛想起和卢海声、李春福的一些往事,似是伤心,又似是回忆,心底里想些什么,就只有她一个人才晓得。
「我到房里歇一会,明天我们就一块送天涯最后一次。」阮小桃对着赵娜和阮方伟说。
「婆婆,外面那么冷,你明天不要去吧!我们两母子准办得好。」赵娜说。
阮小桃回道:「他是我的儿子,你难道不让我这个可怜的老人家去送别他吗?这种天气阻拦不到我的。」
赵娜见说服不了阮小桃也就只好作罢,阮小桃也回到自己的寝室中。
阮小桃的寝空在房子的西首,是整个房子里最大的一间寝室,那时候还是个早上,所以阳光还没照到寝室里,一张木床和一个满了雕刻的柚木造柜子放在寝室里。木柜子上那些雕刻已经失去光油的色泽,看起来暗淡无光,但两扇柜门上面的鸾凤和鸣图案却精巧得出奇。
第四章
阮小桃打开柜门从里面的抽屉拿出一把扇子来,顿时几度闪光从扇子散发出来,原来那扇子用不同颜色的玻璃片镶成,那些五光十色的玻璃片刚好堆积成一朵桃花,看起来就似是一件艺术品。
那木柜子里还放着一套京剧用的戏服,阮小桃把它拿出来,从那衣服的大小,就知道那不像是女人穿的。那戏服在白色的布上,绣满一朵又一朵的青云,两片衣领和袖子则用上了金线、银看起来更是闪眼耀目。
「大哥,你真是一个成功的武生,这三十几年来都没有一个武生比得上你,」阮小桃看着这套戏服,打着那把玻璃扇唱道:「……洞房昨夜春初透,尽是那风流家世也自含羞。滋味在心头,也自上眉头,爱情郎文采与风流,但愿天长地久,恩爱夫妻得到白头。暮春时候珠帘好上鈎,比翼温情真自由。」
阮小桃的歌声从寝室一直传到赵娜和阮方伟的耳中。
「爱情郎文采与风流,但愿天长地久,恩爱夫妻得到白头……」赵娜也跟着一起念道。
她们唱的那段京戏情意绵绵,与客厅里哀恸连连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然而赵娜脑海里又想起了刚过世的阮天涯,不禁两行眼泪又流出来。
「妈,你和奶奶在唱些什么?」从来没听过京戏的阮方伟问道。
赵娜忍住泪水,说:「我们在唱戏给爸爸听。」
「原来你们都会唱戏的。为什么要唱给爸爸听呢?」天真的阮方伟又问。
「奶奶本来就喜欢看京戏,我刚进阮家的门,就常常陪奶奶和爸爸一块看戏,可是你爸后来太忙了,就只剩下我跟奶奶一块去。这是奶奶很喜欢听的一出戏,我已经很多年没听过了。奶奶大概是太想念你爸,所以唱起戏来。」赵娜说到这里也想起以前和阮天涯一同看戏的情景,不禁悲从中来。
阮小桃在唱的叫《桃花扇》,是一部很有名的青衣戏。
在民国初年,京戏不单在北平非常流行,在上海这个中国第一大城市里,也是很风行的,特别是在四川路一带,戏院就不下十几家,虽然也不全是上演京戏,但上海人热衷于京戏,绝不比西洋戏逊色。
第五章
后来经过八年抗战、国共分裂,中华大地染上一片赤色的光华,京戏也经历几十年政治的洗礼,一些左派的爱国京剧也陆陆续续应运而生,那时候比较有名的剧目有《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滨》、《海港》,讲的都是抗日战争,吹捧共产党的故事,可是人们想念的,始终是五彩十色的脸谱、精致华贵的戏服、生旦净丑引人入胜的演出,在这重饮水思源的推动力下,使京戏依然屹立不倒。
「那两个长辈又是谁?」少不更事的阮方伟又问。
「他们一个叫卢海声,是演京戏的,奶奶是很喜欢他的戏,也是奶奶的义兄。另外一个叫李春福,是奶奶的同乡,他们三人都是以兄弟姊妹相称的。」
「妈,那你都见过他们么?」
「没有。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了。」
「那爸爸呢?有见过他们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假如爸爸没有见过他们,爸爸怎么去找他们去帮忙?」阮方伟问那么多,原来就是担心刚死的阮天涯在黄泉路上,找不到卢海声和李春福。
「你没听奶奶说他们是我们家的恩人吗?既然是恩人,又是奶奶的义兄,就是爸爸没有见过他们,他们也一定会去找爸爸的?」
「那我们怎样去谢谢他们呢?」
「孩子,你真善良!可是他们都死了,又怎样去谢呢?而且也没听说他们有什么后人。」赵娜说。
「那该怎么办?你不是教我,受了别人恩惠要说谢谢的吗?」
赵娜想了一下,说:「不如这样子吧!我们多烧一点纸钱给爸爸,等爸爸把钱分给他们,你说好不好?」
「好的,我们多买一些纸钱回来吧!」阮方伟说。
「你们都很好呀!」原来阮小桃从寝室回到客厅中。
「婆婆……」赵娜给阮小桃的话吓了一跳。
「阿娜,你们都是阮家的好媳妇和好孙儿!」阮小桃叹了一口气,道:「方伟,你是不是想知道卢海声和李春福是谁?」
阮方伟不敢说话,只点了一下头。
阮小桃又长叹一声,对阮方伟说:「你知道为什么你跟我姓阮吗?」
第六章
阮方伟更不敢作声,只摇了一下头,在旁边的赵娜也屏息以待。
「你们跟我来吧!」阮小桃说。
赵娜自从嫁入阮家之后,就想到这个问题,阮天涯为什么会与阮小桃同姓阮?可是却一直不敢问出口,这个问题甚至连阮天涯也被蒙在鼓里几十年。在这个思想封闭的年代,母亲跟儿子同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她知道今天这个秘密终于要揭开了,心坎不由自主地「嘭、嘭」在响,血液彷佛被凝住了一样。阮方伟虽然只有十岁,但也知道这是与他有密切关系的一个秘密,他们二人被阮小桃突如其来的话,吓得站在客厅上。
阮小桃见到二人没有跟着她,就说:「你们干嘛不来?我们都是一家人,这个秘密我也不想带进棺材里,你们是怕了吗?」
「婆婆,你要不要等方伟长大以后再说。」赵娜果真是害怕知道这个秘密,会让他们两母子会承受不了。
「你们不用怕!方伟虽然年纪小,不过也应该让他知道的。他爸到死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不想一样的事情发生在方伟的身上。你们跟我来吧!」
于是赵娜和阮方伟只好跟着阮小桃到寝室中。
阮小桃又再把那件京剧的戏服拿出来,说:「这一件就是卢海声穿过的靠,靠也就是京戏中的戎装,他以前是演戏的。京戏里面的角色分为生、旦、净、丑四个行当。卢海声就是演生的,『生』里面又分为老生、小生和武生,而他就是当时江浙一带最有名的武生。其实卢海声也不是我们江南人,他原籍保定,所以演的都是最地道的京戏。他拿红樱枪的英姿真是无人能比!」
阮小桃说到这里顿了下来,阮方伟就走到阮小桃跟前,摸着那件戏服道:「很漂亮呀!」
「这戏服是卢海声在唱『长坂坡』时候演赵子龙穿的,京戏里的衣服,虽然不一定是非常华丽,但都很讲究的。卢海声演过的戏可多呢!可是留下来的戏服就只有这一件了。」阮小桃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彷佛百般滋味在心头。
「奶奶,那你常看他的戏吗?」阮方伟问道。
第七章
「看,他是我和李春福的义兄,所以算起来他们都是方伟的舅公,你爸爸那时候也只不过是个手抱儿,我们几个人就好像一家人一样,真是快乐!」
「原来他们见过爸爸的,那他们在阎王爷爷那里就可以找到爸爸了!」阮方伟说。
「故人见面,我也想去见他们呀!可是我也舍不得你们俩,不过终有一天我们三人会再聚首的。」
「婆婆,你长命百岁,别说这种话!」赵娜说道。
「活了这五十几年,我早就看破生死!李春福是我的同乡,我们原本是在离上海约一天路的一个小乡镇,为一家姓『顾』的打工。顾家在上海的生意是做得很大的,春福是管厨房的,我是顾老太太的佣人,可是老太太就是喜欢住在乡下,上海的繁华对她来说根本就毫无说服力。不过老太太是北京人,所以特别爱看京戏,每逢过年过节、老太太的生日,顾老爷都会请几台戏回来给老太太看。卢海声那时候已经声名远播,所以不容易请回来,但是每年总会在老太太生日的时候来。老太太人也很不错,每次都让我们这些下人一同去看戏,我们喜欢京戏也是因为老太太。」阮小桃说到这里走向窗旁看着外面。
「在顾家里还有一个是我的同乡,叫蔡春喜……他们是一对,我们又是另外一对……」阮小桃不由自主地想起三十多年前的旧事。
第八章
「小桃!小桃!快点起来吧!是时候去上海了!不然晚了太太和少爷会骂的。」
那是一九三零年的初夏,天还未亮的时候,一个叫蔡春喜的家丁拍着阮小桃的房门,声音虽然低沉,但依然响彻大宅的内园。顾家的大宅是镇中最大的一家房子,镇内男女老少都知道他们在上海做纺纱、丝绸生意,和西方各国都有来往,很自然地乡镇里的人都对他们忌惮三分,不过顾家对这个农乡之地也真是爱护有加,每逢节日都出钱出力,发米送饭到各家各户,春秋二祭也找工人维修寺庙祠堂,更不用说一般的筑桥修路。
老爷子顾不凡早已在上海定居,少爷顾乐是日本留学生,他天生沉迷财气酒色,所以不愿意留在这种纯朴的地方,从日本回来之后,就一直留在上海,未曾踏足过这乡镇。在顾不凡面前,打着「跟父亲在上海学做生意」的旗号,实际上却阳奉阴违,他到处花天酒地、胡天胡帝。
顾不凡从前只是一家丝绸店的老板,他所以能够大富大贵,除了懂得把握机遇以外,最重要还是得到夫人蒋妮的帮助。
蒋妮的父亲本来是清末时期的京官,后来因为清庭腐败、政治昏暗、党派分争更是暗无天日,蒋妮便随父亲来到江苏当布政师。他们来到江苏后,虽然有点不习惯江南一带的风土,可是因为是从京城来的官员,所以那些地方官对他也唯唯诺诺,不至虎落平阳。
蒋家藉着这种优势,很快在江苏一带站稳了步履,渐渐地跟西方一些商人打好了关系。顾不凡和蒋妮二人的认识也是很偶然的,国民党掌权之后,时移势逆,蒋家也逐渐退出政治舞台,搬到上海开始从商,于是蒋妮就遇上刚开业的顾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