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桃被抢之后,大叫一声:「有贼呀!人来呀……快追!」
第十六章
李春福和蔡春喜没想到上海是那么无法无天,于是也跟着阮小桃追出去,可是在月台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三人那追得上那个小流氓,刚追到火车站的出口,就看到那小流氓跳上了一辆脚踏车,准备驰车而去。
火车站的出口刚好有几个小摊贩,用竹杆挑着篮子在叫卖水果,蔡春喜便对其中一个摊贩说:「兄弟,借你的竹杆用一下。」
蔡春喜也不管那摊贩愿不愿意,便把他放在地上的竹杆「借」过来,然后看准那快要绝尘而去的小流氓,一手掷出去。
「哎哟……」那小流氓被打得大叫了一声,摔在地上。
蔡春喜和李春福马上把那小流氓捉住,可是那小流氓却有备而来,从身上掏出一把小刀来,向蔡春喜剌过去,蔡春喜和李春福没想到那小流氓会偷袭他们,来不及躲开,蔡春喜的手臂立刻就挂彩了。那可恶的小流氓也把握机会,从地上爬起来,拚命踏着脚踏车,往大街走去。
李春福见到蔡春喜受伤,也不敢追上去,蔡春喜按着受了伤的手臂,血慢慢地从手指缝中渗出来。
「流血了!」这时阮小桃也来到了。
「不碍事!那厮真狠!」蔡春喜道。
「让我们看一下你的伤口。」李春福说。
蔡春喜把手放开,一条长长的刀痕划在手臂上,清楚地显示在三人眼前。
「还好!割得不深!不会有事的。」李春福道。
阮小桃说:「都是我不好……」
「小桃别这么说吧!你的布包也没有了!」蔡春喜道。
「东西没有就算了!人命才重要!我们把春喜的伤口包一下,然后就赶快回月台,找来接我们的人吧!」李春福说。
阮小桃想到自己的布包没有了,说:「真没想到一来到上海就发生这种倒霉的事!我开始有点想回家。」
「我们办好事就马上回去吧!」蔡春喜道。
第十七章
于是三人又在月台上走了一转,这时候在月台上的人慢慢都散开,剩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了,可是还没找到来接他们的人。
「他们是不是没来?」阮小桃焦急地问。
「不知道了!」蔡春喜说。
「快想想办法吧!」阮小桃急道。
「这样吧!我们自己去找老爷子和大少爷吧!」李春福提意道。
「去哪找?」阮小桃问。
「我有老爷子丝绸店的地址,我们去那边问一下,希望可以找到吧!」李春福说。
「只好这样子吧!」蔡春喜说。
顾不凡的丝绸店是在南京路上,是当时上海最热闹的商业街,因为客人都是达官贵人,所以也特别有名,几乎每个走过南京路的人,都会听过顾不凡丝绸店的名字。
三人一同向火车站内的站员问清楚以后,便开始向上海的中心地带走去。
「隆隆……」忽然,一台双层的公车从三人前面走过。「哇!那么大的一辆汽车,真厉害!」阮小桃道:「上海真大,彷佛有走不完的路,到处都是房子,而且又高又漂亮!火车站外头全都是黄包车,我们村子里才只有两三台呢!洋人的轿车更不用说,老贵讲的话,一点都没错!」
上海熣灿的繁华,宽阔的道路、车水马龙的景象,把三人的好奇心提高到极点。
「十里洋场嘛!」蔡春喜说。
「什么十里洋场?」阮小桃问。
李春福道:「老贵说以前上海有很多洋人的租界,他们在那里建了很洋房,所以就叫『洋场』,『十里』是因为它刚好有十里方圆。」
上海和其他中国城市发展很不一样,大部份的城市都是从县城一直往外扩张,然而上海却是在晚清时候英、美、法陆陆续续地在北门外建立了租界,上海人都把那些租界叫做「夷场」,后来因为外国人不喜欢「夷」字,所以就改叫做「彝场」,到了民国的时候才普遍地叫做「洋场」。其实三十年代的上海市区早已不只十里,只是大家都习惯把上海叫做「十里洋场」,所以也就没有改过来。
第十八章
「原来是这样,怎么老贵都不跟我说这些事?」阮小桃说。
「你天天都在太太那儿,又那有时间见到老贵呢!我们赶快走吧!天都快黑了,那站员说路很远的呢!」李春福说。
李春福三人边走,边问路,还没有到太阳下山,已经走到河南路附近,那里以前被叫做「界路」,是把租界与华界的分界路,所以房子都是一边是上海式的房子,一边尽是洋房,看起来别具一格,三人被这种洋房的景致、气派不凡的建筑深深地吸引住,上海真是美得令人叹为观止!
阵阵的凉风轻扫着三人的身体,太阳刚降到水平线下,大楼上「食母生」巨型广告牌的霓虹灯光,再次把苏州河畔照得涂上一层金绿色似的,河水俏俏地向西奔向东海的怀里,黄埔江的潮汐也在无声中涨了上来,江面的船舱面也冉冉地升得比码头还要高一些。
暮霭挟着晚霞包围外白渡桥层层叠叠的钢架,电车经过的时候,从电线爆发出几朵碧绿色的火花,就像是放鞭炮一样。黄埔江的四周已开始被点点的磷光点缀起来,黑夜终于占据了上海的街头巷尾,李春福三人也就在华灯初上的南京路留下串串的脚印。
「早知道这里有路灯,我们就不用赶,你看两边的灯照得像白天一样,我现在两腿都很酸呢!」阮小桃说。
「大城市真的就是大城市,太太为什么会不喜欢这里,搬到乌宁去呢?」蔡春喜问。
「可能跟我们一样怕抢劫吧!」阮小桃说。
「你真是乱讲!太太是什么人?谁敢抢她的东西?简直是不要命了!」蔡春喜说。
「我听老贵讲,是因为太太住久了这热闹喧天的地方,所以想过一些别的生活。」李春福说。
「你们别说这些!已经晚了!我们饭都没吃,赶快走吧!」蔡春喜道。
于是李春福三人又累又饿地走了一会,终于找到了南京路。晚上的南京路就像一个不夜城一样,餐馆和路边摊处处皆是,食物阵阵的香味,更令三人到了一个无法忍受的地步。从来没有在乌宁的顾家大宅中挨饿的三人,如今却在中国最富庶的城市,尝尽抢劫和肚腹空空的苦头,到底大城市里是不是总是美好的,穷乡僻壤就一定是一无可取?美丽的糖衣里,似乎还包裹不同程度的腐败和昏乱。
第十九章
机会主义者、物资主义者、阶级主义充斥在上海这花花世界的每处,三个初生之犊又怎会明白资本主义社会里,错综复杂的关系。
李春福三人又再走一会,终于找到顾不凡的丝绸店,李春福抬一看店上的招牌「源丰昌环球绸缎呢羢」,几张彩旗写上「大廉价」正随晚风飘扬着,丝绸店虽然是中式设计的,但是门前还有一行英文字。
那时候的上海人,和洋人做生意是一件非常普遍的事情,会说英语的人到处皆是,洋人在上海开设的商店,也常常有中国人光顾,西方的文化像一场无形的大军,肆无忌惮地入侵上海的每个角落,中西的共融成为上海每天不可缺少的生活。
「源丰昌,就是这里了。」蔡春喜兴奋地说道。
阮小桃有点怀疑,问:「我都不懂几个字,你肯定这是老爷的店吗?」
「南京路三十八号源丰昌就是这里,没错的!」李春福手指着源丰昌的红色门牌肯定地道。
「那就好,可是店都关了!不晓得里面有没有人?」阮小桃说罢,用力拍起门来,门是用厚厚的楠木造成的,所以拍起来声音特别沉,所以声音也传得不远。
李春福和蔡春齐也一齐叩门。
「糟糕!人都走光了!我们真是倒霉到不能再倒霉!附近的店都开着呢!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不是说生意都很好的吗?」阮小桃埋怨道。
蔡春喜说:「附近的都是餐馆和玩耍的地方,老爷是卖丝绸的,那有人那么晚买布做衣服呀!」
「看来我们只好在这里等到天亮吧!」李春福说。
阮小桃马上投诉道:「你要我一个女孩子睡在街上,怎么行呀?我们虽然都是佣人,可是也是堂堂顾不凡老板家的佣人,现在却要沦落到要睡在街头上,那不是跟一般的流氓一样吗?要是老爷太太知道了,也说我们丢人现眼!」
「没办法了!我们都在这里陪着你,不用怕的!」蔡春喜的话对阮小桃还真是有点效。
「你们两个可不能走开,上海这鬼地方,真是……」阮小桃发着娇嗔。
「不要这么说!说不定你以后会住在上海的。」李春福道。
「这真是最大的咒骂!你们俩都不准说了,赶快坐下来休息吧!」阮小桃说。
第二十章
于是三人就坐在源丰昌丝绸店的大门外,走了半天路,又累了一整天三人很快睡着了,上海虽然是当时中国最繁华的城市,像顾不凡这样富甲一方的人固然很多,一贫如洗的流浪者,也是到处可见,所以有路过的行人也只把他们三人当成乞丐一样。
刚过午夜忽然有一台黑色的平治汽车停在源丰昌的门口,开车的司机从车子里走出来。
「你们三个人不要睡在这里,难看死了!要睡滚到别的地方去睡!起来,起来!」那司机叫得很大声。
那时候很多店都已经打烊,本来宁静来到这城市里,可是又被那司机响亮的喝吆声打破了。
那司机很年轻,身体虽然不壮,但是气力却很大,他双手一拉就把睡在地上的蔡春喜拉起来,然后就把他当成流氓一样推倒在马路上。
「啊……」蔡春喜怪叫一声,李春福和阮小桃也苍茫地爬起来。
「别动手!」刚醒来的阮小桃喊道,叫声响彻整条南京路,几个人拉拉扯扯的,乱成一团。
「住手……住手,我们是在这里等老爷的,别打我们吧!」李春福对那司机说。
「等一下!」一个坐在汽车里,二十来岁的少年对那司机命令道。
他穿着白色衬衫,束上黑领带,外面套上黑洋装,一张脸像一块白玉一样,头发都涂上了发油,非常光亮的,肯定是富家子弟。
那司机像没有动力的机器一样,马上停下来。
那少年走下车,说:「你们在这里干嘛?」
李春福先说:「我们是今天从乡下来的,是顾太太的家丁,本来约好老爷的人在火车站,可是又找不到他们,所以只好在这里等着老爷的店开门。」
「少爷,他们……」那司机想说下去的时候,那少年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别作声。
「你是少爷!真是失礼了。」李春福吃惊地说。
那少年人也不回答李春福,转过头来看着阮小桃,笑了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向来什么都不怕的阮小桃,看那少年人冒失的眼神也不禁有点害怕,可是也乖乖地回答他的话:「我……叫……小桃。」
「小桃,好名字,像蜜桃一样的甜吗?」那少年人说完,就轻佻地笑起来。
这时蔡春喜再也按捺不住,问:「你到底是谁?跟我家太太有关系吗?」
第二十一章
「见到家里的少爷也不请安,你们怎么都不懂规矩?土包子果然是土包子!」那司机说。
「原来你真是顾乐少爷哦?」李春福三人被骂也不敢反驳,只异口同声问。
顾乐也不直接回李春福的问题,说:「你们都不准睡在门口,太丢脸了!这里没车!你们跟着我们的车子走到前面的沙逊大厦,然后我再找人把你们接走!」
顾乐所说的沙逊大厦是沙逊洋行的办公楼,与华懋饭店相连着,整幢大楼的外面都铺上花岗石,里面则有中西式不同风格的客房,是当时上海最时尚、最首屈一指的一家旅馆。
李春福三人虽然有下午被抢的经历,可是看到顾乐的气派,也就相信这人就是顾家的大少爷,徐徐地跟着顾乐的车子往前走,心里彷佛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深夜柔柔的凉风轻轻地吹过,让三人走得非常的舒服,与白天那种又潮又热的天气大相迳庭,虽然三人累了一整天,但终于遇上顾乐,一天的楣气似乎随着午夜的来临,蒸发在空气当中。李春福再深深地吸一口气,终于嗅到上海繁荣的气息,洋酒的香浓、香烟的味道、瓦斯灯点燃的味道、淑女们遗留下来的香水味、汽车的汽油味全都混在这个城市里。
顾乐的车子故意开得很慢,让李春福三人也跟得上,走了一会便来到沙逊大厦。那里刚好是在中山东路和南京路之间,即使是晚上,依然有一些车子经过,好几台轿车也停在大厦的门口。
「张鹏,就在这里停吧!我今天晚上就睡在这里,不回家了!」原来那司机叫做张鹏,顾乐从口袋里拿了一根老刀牌洋烟,划了一根火柴点着烟对张鹏说。
「那……」张鹏转头看看落后在不远的三人一眼。
「他们三个是妈妈那边来的,就让他们坐车子回去,然后你去叫家里的佣人找个地方,让他们睡吧!明天早上再来这里接我。」顾乐一边吩咐,一边往后看,又说:「那妞长得还可以。」
张鹏天天跟着顾乐,两人已经很熟稔的,虽然是主仆关系,但二人都是不拘小节的人,便说:「少爷,难道你看上她吗?」
顾乐没有回答,只阴险地笑起来,似乎心中早已盘算好。他又抽了一口烟,便把烟蒂丢在地上,一脚踏在烟上面,浓浓的烟味却依然弥漫空气中。
这时李春福三个人刚走到大厦的门口,顾乐便对他们说:「她叫小桃,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李春福和蔡春喜就像军队里的班长在点名一样,把名字报上来。
「我们不是派人去火车站接你们吗?怎么会没接到?」顾乐很严肃地问。
李春福回道:「小桃的布包一下火车便被抢,春喜去追那贼,结果也给割伤了。我们回到月台的时候,人都走光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没有遇上,春喜受的伤重吗?」顾乐又问。
「少爷,轻伤而已,不碍事的。」蔡春喜答道。
顾乐点了一下头,说:「张鹏,你回去找个人给他看一下吧!小桃的布包给偷,明天去买两件衣服回来。今天晚上你们三个人就跟着张鹏回去。有一件订造的裘皮大衣要几天才能送过来,你们过两三天,等大衣到了才回乌宁吧!」
第二十二章
顾乐跟他们说完话,头也不回便独个儿走进饭店里,李春福三人便跟张鹏一同上了顾乐的车子,李春福三人虽然和张鹏动过手,也只好硬着头皮上车。
顾家在上海的房子是在北四川路附近,和南京路有一点距离,张鹏把车子开得很快,加上晚上的车子也不多,没多久便到北四川路。
北四川路是在苏州河北岸,从邮政局到虹口公园之间的一条路。
车子到北四川路之后,张鹏也就开得更快,阮小桃有点晕车,便对张鹏说:「不好意思,你能开慢一点吗?我有点想吐。」
张鹏也挺体贴的,马上把车子慢下来,李春福也开始注意到北四川路两旁的房子,虽然是深宵时分,很多店都关门,但依然可以看到教堂、商店、食物馆,偶尔听到跳舞场内,传来百老汇的乐声,氛香扑鼻的酒香也随着微风飘荡而来。几个刚跳完舞,穿着单薄晚装的少女正在登上一台轿车。
北四川路彷佛就是一条个人主义与享乐主义的街道。
「你看!」李春福忽然指着外面道。
阮小桃和蔡春喜一齐往李春福指的方向看过去。
「是卢海声在演三国演义的赵子龙呢!」李春福说。
原来车子刚好经过一家戏院,外面贴上卢海声演戏的广告。
张鹏听到他们的话,便说:「没想到你们也知道卢海声,顾老爷也是很喜欢看他的戏。」
「怎么会不知道呢?顾太太每年都请他到村里演戏,我们都是他的戏迷呢!」李春福说罢,心里又哼了几句赵云《长坂坡》的唱词:「黑夜之间破曹军,主公不见已天明,知恩报德本当应,上天入地去找寻……」
「明天我也要载少爷去看他的戏。」张鹏说。
「顾少爷也是他的戏迷吗?」李春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