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儿?”女人试探着叫出口。
“草民苏瑞卿拜见皇后,皇后千岁。”
终究做不到,苏瑞卿在听到那一声呼唤后倒身便拜,一句皇后叫停了女人急切的脚步,叫碎了女人的心,他终究是带着嫌怨的么。
两人隔着五步之遥,却再难前进。
吴澜见状,喝退了侍从,走到了苏瑞卿身后。
“苏贤侄,这里再无外人,快不要使这些个繁文缛节伤了娘娘的心,来,让娘娘看看你,娘娘,苏贤侄长得跟苏兄像极了,但眉眼却像你。”
“衍儿?”女人再次试着叫了声苏瑞卿,苏瑞卿只得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愣住了泪水连连的女人。
就连眼神都跟当年的苏郎如出一辙,硬挺俊朗,潇洒倜傥却不失温文尔雅,当年宴会灯花中就是为这眼神惊鸿一瞥,从此再难割舍,再难离弃。
“天啊——!!”女人再难忍受,扑通一声跪倒在苏瑞卿面前,掩面而泣,苍天作弄,情深缘浅却怨得了谁,如今天人两隔,而她却始终挣扎苦海,连亲生儿子也难相认,看似荣华富贵却是青灯孤苦,四季如冰。
苏瑞卿那里受得了这番景象,可终无亲情可言,心中除了怜悯还是怜悯。他跪走过去,牵起女人冰凉的手,将合欢锁塞在了女人的手中,那银锁的温度竟比那皇后的手还暖上些许。
“草民与皇后固然有血肉之连,但苏某只有一个母亲,她含辛茹苦扶我成人,育我人情,与父亲相敬如宾,不离不弃,苏某二十年虽清贫寒苦,却懂得人世情长,道义人伦,此番前来只是将家父生前信物转托与您,还望皇后保重。”
“苏贤侄你……”
“不!”皇后打断吴澜,紧盯着苏瑞卿,眼中没有失落和不满,相反充满了欣慰和欣喜。
“翠珞真真替我养出了个好儿子,一表人才,忠孝为先,她泉下有知会高兴的,现在该是我回报她和苏郎的时候了。”皇后攥紧了手中的合欢锁。
苏瑞卿愣了一下,赶忙说道。
“皇后莫要误会,草民不是来求什么的,交完信物草民自会离开,求皇后……”
“来人!”
不待苏瑞卿反应,皇后早已站起身呼喊宫宦。
“是,娘娘。”
“拟喻,就说,大将军吴澜替皇上寻回二十年前失踪民间皇子——苏衍,现回复其皇籍,位列第八,赏赐吴澜金银百两,绸缎百匹。”
“是!!”
“皇后使不得!!这是……”
“吴澜谢过娘娘!”吴澜已跪下谢赏。
“娘娘,使不得啊!草民何德何能!?求皇后放草民回乡,求皇后放草民回乡!求……”
嘭——吴澜一个手刀劈晕了苏瑞卿。
“皇儿,娘会补偿你的,娘会让你做万人之上。”
八十六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虽今夜有着上弦弯月,夜幕下却也显得幽深广暗,不可捉摸。
孟影潇独自呆在卧室的耳房里,却无心睡意。
说好今天就将苏瑞卿带回眠月阁,莫不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过郎玉那小子张翅膀了,总也要反抗反抗才成吧,孟影潇不是眼中容不得沙子的人,办事不利的人是谁都留不得。
外边传来急匆的脚步声,继而是扑通跪地的声音。
“回主上!臣弟和苏公子都不在将军府!求主上再赐属下些时间调查清楚!”郎昆一直在等郎玉带苏瑞卿平安归来,谁知到了午夜都不见人来,自己哪里按耐得住便主动请缨前去支援打探,去了才查出来郎玉和苏瑞卿都已经不在府上了,这才知道事情可能大了于是匆忙赶回禀报。
只听郎昆刚说完一个瓷器碎在门前,“混账!都是饭桶!!”
“求主上责罚。”
郎昆头点地,根本不敢抬起,他知道此时的孟影潇必定暴怒无常。
哗——突然一下,像是有阵风一下子吹灭了屋内的灯火,里面孟影潇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不好!”
郎昆在烛灭的一瞬间便感受到了有人来袭,于是一个翻滚冲进房间。郎昆作为常年护卫孟影潇的侍卫功夫不是白练的,根本不需适应黑暗,耳朵便已经敏锐感受到了来者方向,一剑刺去反挑而上,那人下盘被扫的明显不稳,跌了个趔趄,一只毛笔从后方飞来,硬生生打在了那来者背上的穴位。
瞬间房中亮了起来,孟影潇气定神闲的吹灭手中的火引,才看向来人。郎昆看清来人后惊得瞪大了眼睛又扑通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郎玉,是不是我早点杀你会比较好?”孟影潇气定神闲。
“主上!!主上!!杀了属下吧!!让属下替他受过吧!!”
“闭嘴!”孟影潇一掌拍在案上,一个凹印便在榆木桌上烙了个深。
“什么意思?郎玉?”
“主人让我来杀你的。”郎玉的眼神直视前方,毫不畏惧来自孟影潇的目光和呵斥。
“哦?主人?说说?你主人是谁啊?”孟影潇听了郎玉的话不怒反笑。
“郎玉!你在说什么疯话?!你只有一个主人啊!你!!……”
啪——又是一支笔飞了过来打在郎昆肩胛骨上,郎昆瞬间噤声不语。
“我的主人是大绥国的八皇子。”
“八皇子?大绥只有七个皇子,什么时候冒出第八个了?”孟影潇声音骤然犀利起来,“说!到底是谁?!”
“我只有一个主人,大绥八皇子玉衍。”
“再敢胡说我这就灭了你!!”哪里冒出来的什么皇子,孟影潇一把抽出剑直指郎玉颈喉,吓得郎昆背后一身冷汗。反而郎玉脸上竟然毫无惧色,淡定从容。
“我身上带有主人信物,我一生为他效力尽忠,至死不渝!”那声音不卑不亢。
“哦?”孟影潇眯起了眼,伸手在郎玉身上摸索了一下,便在腰间摸到了一块玉牌,在摸到的一瞬间心中一凛,怎么可能?!
猛的一扯,那玉牌落在孟影潇手中,看到玉牌的一瞬间孟影潇再难支撑,趔趄了两下才支住身体,那玉牌不是苏瑞卿的又是谁的,颠鸾倒凤褪尽衣衫之时孟影潇不知见过多少次这个玉牌,那玉成色不好,自己曾嗤之以鼻变着法想给那人换上一个,玄玉,冷石玉,鸡血玉随他挑,他都笑而不换,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在郎玉手里,还是什么八皇子?!还要来……杀自己?!
“给我说清楚!!这玉牌你怎么拿到的?!他现在人在哪?苏瑞卿人在哪?!”
“不许你直称我家主人名讳,他是皇上遗留人间的皇子,才认祖归宗,享受天伦。而主人胸怀经世之才,将来作一代明君必能造福天下苍生……”郎玉眼神空洞无神,腔调跟以前也大大不同,一副官腔。
“够了!闭嘴!!闭嘴!!”孟影潇脑中一片空白,手上却是歇斯底里。挥剑便向郎玉砍去,千钧一发之时,郎玉竟然能动了,一个翻身躲过致命一击后跳上窗台,头也不回的跳出了窗子。
移穴大法?!一旁郎昆虽不能动却都看在眼里,郎玉的功夫他知道的,比自己差了不止一截,这移穴大法是武学精髓他又怎么习得的呢,这里头必有蹊跷,不过也因此郎昆松了一口气,好待命是保住了。
而反观孟影潇却一直捏着那块玉,背对着自己,郎昆看不清孟影潇的表情,但主上双肩的颤抖告诉郎昆主上此刻已经无力思考了。
八十七
苏瑞卿醒来后条件反射地想要搂过身边的人,可是扑了个空,不禁失落了些许。苏瑞卿渐渐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一个奢华无比的房间内,岂止能用琳琅满目形容,而且躺着竟然一眼看不到门在哪里,显然比起孟影潇的眠月阁不知华丽到了哪里去。
苏瑞卿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全身酸软无力,酥痛难忍。
“公子醒了?”
苏瑞卿吓了一跳,竟没想这屋内还有人,掀开薄如蝉翼的绣金帘帐,地上跪着的是一个美娇娘。
“姑娘快起来!”
那姑娘轻笑一声,但还是不敢怠慢,紧忙上前想要伺候苏瑞卿更衣洗漱。苏瑞卿见那美娇娘轻笑着就来脱自己衣服便有些微愠,不禁正色拒开了宫娥的动作。
“姑娘自重些!”
还没等那宫娥反应过来,一声高亢却不失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
“大胆妖女,主义打到我皇儿身上,活腻了么?!”
那宫娥一听吓破了胆子,连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磕的头上的珠翠掉了一地。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珠儿不敢了!娘娘饶命啊!”
“来人啊!”
“是!”仿佛是同时喊出的,门外进来了两个身着盔甲的禁卫军。
“把这浪蹄子拖出去砍了手脚,叫她祸乱我皇儿。”
“不!娘娘!求求您!不要啊”
苏瑞卿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出声阻拦,他哪里会想到最毒妇人心演绎的如此残忍。
“不关她的事!放了她!快放了她!”
但那两个侍卫并没有听从苏瑞卿的阻拦,驾着几欲绝望的宫娥出了门去,直到那嘤嘤哭声消失无影了那女人才转过头来,脸上的笑容温和暖洋仿佛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
“皇儿可曾休息好了?吃点什么吧?我差人炖了补品一会儿给你端来可好?”语气几乎是带着商量。
“放我走,我不想在这再呆着了,我要……我要回去!”
“回去?!回哪去?这才是你的家啊孩子。”仿佛听了一个孩子赌气的笑话,女人灿然宠溺地报以一笑,便招呼外边一溜的宫人进来,那些个宫人个个面若粉黛,却每个都唯唯诺诺,怕是被方才珠儿的遭遇吓到了。
“我本来还怕李公公安排的人手不够,就亲自挑了几个宫女来侍候你,这里面还有宫宦,若用的着也不用总憋着,只要不专宠……”
“够了!”苏瑞卿着实听不下去了,大喊起来,“为什么?!我不是来做什么皇子的!!我过惯市井生活,我只想与相爱之人相守一生!”
“相爱的人?!”仿佛嗤笑了一声,那女人一边挑起那些宫娥宦官的精致脸庞,一边反问着苏瑞卿的话,“湘国的新皇帝么?”
苏瑞卿也不想隐瞒什么,愤怒地盯着依旧悠然的女人,不出声只当默认,他讨厌别人对自己的私事妄加评论。
“就算你不想要,你也确确实实是我的儿子,你已经被昭告天下成为玉氏皇族的一员,而按照嫡宗来说,也该是你继承绥国万里江山,爱人这东西是做王者的忌讳,历来哪个专宠一人的帝王有好下场的?”这时女人的指尖停在了一个艳若桃李的小宫宦的下巴上,惊得那孩子浑身发抖。
“我心意已决,此生若无此人,再不独活!莫说这万里河山我从未觊觎过!就是把这完整天下珠璧献上!我也不看一眼!”
“哦?!”那女人终于转过身来看着苏瑞卿,嘴角还是带着戏谑,“我的皇儿真真是个痴情种,不过这性子是会吃亏的,今个儿母后我也不瞒你了,你那绥国皇帝要封后了你可知道?”
“封后?”
“你是市井布衣不错,但那个人已经是一国之君了吧,一国之君自然要封后,然后让皇血枝开叶散,听说那皇后也是联姻用的,就算三头六臂当了皇帝,也是要兵权的,这你总知道啊。”
苏瑞卿听完后脑子轰的空白了,这是他最惧怕的问题,不是没想过,只是苏瑞卿和孟影潇一直以来在回避的事情。
“我们绥国收到了请柬,大体就是他们在宣扬国威,他们自己国家怕也早闹开了吧,试想这人又怎么还会等你回去?!等你这个布衣厮守终生?”
“……”
“罢了,你自己好生想想,我本就欠你,强你是我自己还在作孽,但可否跟着娘去乾坤庙祭个祖?你已经被受昭为皇子,若不去祭祖归宗岂不热天下人笑话,母后答应你,祭了祖娘万事依你成么?”
“此话当真?!”
“唉!”女人叹了口气抚了抚苏瑞卿的手,却被苏瑞卿缩了回去。
“当真就是了。”
八十八
这天的绥国满城欢笑,连街边的小孩子都知道皇帝找回了失散多年的皇子,而听说那位皇子一表人才,宅心仁厚,必有一天恩泽万世,福荫大绥。
百里长街声势浩大地挤满了百姓,绝色宫娥翩翩起舞,所舞之处带起一阵彩色的花瓣香雨,前排的宫廷乐师边走边演,百十来人的步辇队伍载着三顶华丽的大轿缓缓前行,后面更是跟随着二百人的皇家禁卫军和一些位高权重的重臣子弟。一般的市井百姓哪里见过这阵势,只当大绥皇帝的恩惠,跟着夹道欢呼,跪地叩恩。
李公公缓缓放慢马步子,待后面那顶金紫色的盘龙轿赶上来了后,小心翼翼地对着小窗喊了几声。
“八皇子?”
那帘幕被轻轻撩开,苏瑞卿神情淡漠地看向窗外,他今日脱去了穿了二十几年的粗布衣,穿上了盘龙紫金绣羽衫,里三层外三层丝绸玉帛全裹在了他身上,翡翠宽玉腰带,头上的龙凤扣环冠压的他脖颈难受,但不得不说却是一派风神俊秀,剑眉星目,英挺非常。
李公公也不禁怔忪了一下,虽然先前自己亲自服侍八皇子更的衣,但此时在这翻场景下,在皇宫呆了五十年有余的老太监竟也有些潸然泪下的冲动,绥国,何时才能有个勤政爱民的王。
“何事?”不卑不亢,不冷不热。
“那个……皇后带话说让您……让您跟百姓挥挥手,以显示大绥皇家爱民亲民。”
苏瑞卿皱起了眉头,这样不是所有百姓都知道他了么,况且这种面子货对不明就里的百姓有何实际意义呢。
“我若不呢?”
“娘娘说,若八皇子不依她,也莫要她依您。”李公公小心翼翼地回着,悄悄抬起头观察苏瑞卿的脸色。
很久之后,只听一声叹息,“你去吧,我知道了。”
那李公公如释重负,赶了马朝前走去,苏瑞卿撩着帘子,努力扯出一副和蔼的笑容,对着外边的百姓挥起了手。
“看!是八皇子!是八皇子!”
人群中顿时沸腾起来,大家争相拥着只为一睹皇家仪容,气氛更加升温。
“天啊,当真一表人才!王家风范啊!”
“岂止一表人才!简直是人中龙凤,当真的是皇家血统!”
“看!八皇子还冲我们挥手呢!八皇子千岁!!八皇子恩荫万世,佑我大绥!!”
人们纷纷跪倒,跪的心甘情愿,苏瑞卿心中一阵酸涩,他自幼过着清贫日子,和母亲相依为命没少遭受唾弃和白眼,他深谙民间疾苦,官僚迫人,十分了解这些百姓的心情——他们无不希望有一个强大爱民的统治者,带他们脱离苦海,过上清乐祥和的日子,而‘太平盛世’四个字自幼便被父亲牢牢刻在心中,从不敢忘却。
微笑挥手的苏瑞卿并没注意随着队伍移动的一双冰冷眼神,那双眼中冷的可以装下一整座冰山,却还有很多别的复杂情绪,好比愤怒,不甘,疑问。
“主上?您看?”韩茂拖着肥墩墩的身躯擦着汗,着急而胆怯地试探着问了句孟影潇,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太后那边立后催得紧,陛下却还在绥国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