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风飘舞。他高举手中剑,喝道:“放箭!”
成千上万的箭矢铺天盖地而去,覆向那两万西南军。
李百峥手中仍紧紧握着宝剑,一脸坚毅。摸摸怀中那枚锦囊——正是当日童僖与百万妆奁及一指赎约一起交与
醉仙楼头牌飘月姑娘的。
荆鹏此刻已是气急败坏,怒骂道:“衮王狗贼!竟敢负我!”他仰天长啸,大吼道:“戎王殿下!末将无能,
受人暗算!此番定要杀入潋京城,斩了衮瑞二王还有那狗皇帝的人头!”
他手中长刀横扫,砍飞一名马上骑兵,已是双目赤红,满面狰狞,浑身是血,大声喝道:“弟兄们!杀啊!”
西南军见主帅勇武非凡,士气大振,奋勇拼杀。
只是瑞王军攻势太猛,已领人招架不住。再加上后方潋京守军突然袭击,攻其不备,西南军死伤惨重。
西南军腹背受敌,两面被围,左支右绌,渐渐不支。
而此时杀至的瑞王府五百府兵,便是击垮这支大军的最后一把利剑。
简潼率五百府兵伏于城外,早已与城内众人秘密联络,定下号令,待西南军已是不支之时,突然杀出。此时战
事已逾两个时辰,战场上众军均是力竭,而这五百府兵正是真正的生力军,冲入战场,杀进西南军阵中,势如
破竹。
荆鹏暗叹一声——大势已去。
听着城外传来的喊杀声,衮王面色铁青。
瑞王果然与皇帝联手了,一起向城外西南军发起进攻。还有那五千铁骑是怎么回事?打着骁骑营的旗号,竟是
那个侍卫史克手下的精兵?就连陈亦鸣也没有死?
连李百峥都阵前倒戈,杀了他放在城守军里的人,与瑞王、皇帝联手攻打荆鹏所率西南军。
城外杀声震天响,衮王坐在皇城外城宣武堂中,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只怕那两万西南军撑不了多久了。
他端着茶碗,脸色阴沉,思索许久,突然站起身来,将手中茶碗狠狠掷于地上,碎裂开来。
“走!跟我去见皇帝。他既不仁,休怪我不义!”
衮王一路向皇帝寝宫赶去,身后跟着百十名禁卫军,均是他心腹之人。只是这紧要关头,侍卫统领郑辛又哪里
去了?
然而此刻亦顾不上许多,再迟疑下去,城外瑞王军歼灭荆鹏的两万西南军,李百峥定会开城门放瑞王军进城。
到那时,便再无转圜余地。
他只能集齐宣武堂中的百余人,先发制人,赶去皇帝寝宫,擒下皇帝,挟天子以自立,才有胜算。同时亦派人
去禁卫军营寻郑辛速速率禁卫军前来。
将寝宫包围起来,衮王步入寝宫内,却见他那皇帝侄儿正坐在榻边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身旁立着随侍柳青函。
他心中大叫不妙,正要唤人进来,却听门外喊杀声起,当先冲进一人,立于门外阶上,一身银甲,手持长刀,
顶上头盔熠熠生辉,猩红大氅在寒风中猎猎飞舞。正是日前从衮王府中负伤逃脱的御前侍卫副统领张冀长。
他向殿中的皇帝抱拳一礼,将另一手中所提包袱掷于殿内地上,扬声道:“末将张冀长幸不辱命,已接管禁卫
军营,擒下叛党,将匪首正法!”
那包袱扔到地上,咕噜噜滚了几下,抖了开来,露出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正是侍卫统领郑辛。
当城外瑞王军对荆鹏大营发起攻势时,张冀长也率暗部残余人手,及部分柳青函手下冲进了禁卫军营。他任职
副统领近一年的时间里,已按瑞王嘱咐,极力拉拢手下数名营长。此前已秘密联络众人,在郑辛及衮王的心腹
手下尚未反应过来之前,擒下郑辛等人。衮王在禁卫军中势力很深,张冀长颇花了番功夫镇压叛军,这才拿下
整座禁卫军营,斩下郑辛首级,率三百余人赶往皇宫救驾。
衮王望着地上人头,心中先是大惊,继而沉到谷底。
直到此刻,他才彻底败了。
“衮王殿下,如今你还有何话说?”皇帝站起身来,脸上绽出笑容,“七皇叔,侄儿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
衮王轻哧一声,转过身来,正视皇帝。他辛太广可以败,却绝不会投降!
此时,门外厮杀已愈发激烈,十数人冲进殿中,浑身浴血,面目狰狞,一把拉起衮王,道:“殿下!快走!”
衮王眯起眼睛。他还未败!
“护送本王回府!”
手下百余名心腹,或杀或降,死伤过半,此时只剩不足五十人。这五十人具已身受重伤,更无一个全身完好之
人。然而他们拼死护卫衮王,竟让他们杀出一条血路,杀出皇宫,向衮王府赶去。
他府中还有五百府兵。即使此役必败,他也要拼死做最后一搏!
然而一行人千辛万苦赶回衮王府,一看府门前形势,他的心都凉了。
早已下狱的许臻此时完好无损地站在衮王府门口,身边站着武杨等人,正率三百禁卫军围攻衮王府。
府中遭此突变,又无主事之人,被这番突然袭击,伤亡惨重,只得紧闭府门不出,被许臻等人拿弓弩手堵在门
口,生生将府中人压制在衮王府内。
衮王心中几乎恨出血来。
柳青函!许臻!武杨!张冀长!你们真要逼我上绝路!
然而未来得及犹豫,身后张冀长又率兵杀到。衮王咬咬牙,一声令下,领着手下人向衮王府冲去。
我辛太广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地盘,绝不会受你们折辱!
王府内府兵见到衮王身影,终于振奋起来,打开府门,一齐奋力砍杀,里应外合,终于杀出条路来,待衮王终
于冲入王府中,随他从皇宫一路杀出的手下仅剩五人尚可勉强站立。
衮王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收拢府中残兵,已不足三百,此时府门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声一声,正是巨
木撞击府门的声音。
几声过后,厚重的王府大门轰然倒塌,张冀长当先冲入衮王府,手举长刀,刀上泛起粼粼血光,怒吼一声:“
生擒辛太广!”
随后几百兵士随他冲进衮王府,口中呼喝连声,几乎传遍整个潋京城。
“生擒辛太广!”
“生擒辛太广!”
“生擒辛太广!”
被这一众人逼到绝境,被这些贱民呼喝名讳,大声叫杀,辛太广此生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他怒目圆睁,面上如有烈火熊熊燃起,抽出身边一名亲卫腰间长剑,勃然喝道:“众将听令!杀!”
爆喝声起,两方人马如洪水猛兽般向对方扑去,刀剑乱舞,血肉横飞,顿时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第74章
这场激战不知杀了几时,双方人都杀红了眼,即使手臂早已酸软挥砍不动,即使身上早已中了无数刀锋箭矢,
仍挺立不倒,奋力厮杀,只欲将面前人撕成两半,送入地狱。
衮王被几名贴身侍卫护着,一步步向后退去,直退到府中深处,却终于被张冀长率人追杀,杀做一团。
事已至此,大势已去,再无翻身之望。衮王一脸阴沉,望着不远处挥舞长刀砍杀的张冀长,一身银甲早已溅满
鲜血,面上也满是血污,一脸狰狞,却仍是目光凶狠地瞪着他,似乎下一刻便会冲到他面前,对他举起手中刀
。
衮王冷笑一声。他当然知道,所有人中,只怕张冀长是最恨他的一个。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饮其血。他当
然也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知道张冀长身受重伤,却仍上阵厮杀,带人强夺禁卫军营,斩了郑辛首级,冲进皇宫,亲自将他逼入绝境。
他知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是我辛太广又怎能死在你手中?
他冷冷望了张冀长一眼,转身撤走。
张冀长身上也被砍中几刀,鲜血直流。他双目猩红,几欲化作杀戮战神,长刀挥起,引无数亡魂。然而他的目
标永远只有那一个人。
那个将他心爱之人关押起来,令他受尽凌辱,受尽摧残的人。
他砍翻面前一名衮王府护卫,再次抬起头来,向刚刚那人所立之处望去。却蓦然发现,转眼间衮王竟已不见踪
影。
他执刀四顾,周围全是杀红了眼的士兵,在这一片修罗场中,竟无人注意衮王何时离去。
怎能让衮王逃了?他怒火中烧,仰天长啸一声,脑中灵光乍现,突然想到一个地方,又砍翻身周几人,提刀向
西苑追去。
衮王一路逃来,跌跌撞撞赶到西苑,冲进那栋他进来无数次的阁楼中。
拨动机括,用力搬开地上的石板,露出地底下的密道。衮王深吸一口气,走了下去。
密道里很安静,悄无声息,连外面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也丝毫传不进来。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只见低下空无一人。他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锁,推开那扇牢门。
牢房深处的阴影里,一人闻声转过脸来。
望着衮王身上的狼狈,童僖面上有一瞬的诧异,随即便回复寻常神色。
只是唇边却缓缓扬起一丝笑意。
他自然只是这是怎么回事。为何牢门外的看守突然慌乱地撤去,为何这里空无一人只剩他一个,为何堂堂衮王
会一身狼狈地再次走进这间牢房。
他只是定定地望着衮王,面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却仍是不声不响,就像这些天以来他一直对待衮王那样,
从不言语。
然而衮王却已被他这样的神情激怒,冲了过去,扣住他的肩膀,怒吼道:“你早就料到了对不对?你早就知道
了对不对?有多少是你早就安排下的?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李百峥倾心于醉仙楼的飘月的?你是什么时候收买了
他们?你又是什么时候与瑞王联系的?许臻定计,柳青函坐镇,武杨调度人马,张冀长领兵,将本王逼到这个
地步!”
童僖四肢用不上力气,也并不挣扎只软软瘫在他掌中。然而面上却没有丝毫畏惧,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衮王觉得脑中最后一丝弦也断裂了,他狠狠地摇着怀里的人:“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我死,你也活不成!”
童僖被他大力摇着,头晕眼花,却依旧不发一言,只是冷冷望着他。他突然放开了童僖,起身奔到门外,片刻
后又跑了回来,站在童僖面前,面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我死了,你也活不成。你也要一起。”
他面目渐渐扭曲,眼珠都疯狂地转动起来,毫无焦点,狂笑道:”你不是想要逃开我吗?你不是不肯向我低头
吗?你不是永远不可能臣服我吗?今天我要你和我死在一起,你又能如何?你又能怎样逃开?你还能再离开我
吗?你永远都不可能再离开我了!你的骨血也将和融在一起,谁也分不开!”
他紧紧把童僖抱在怀里,声音突然又转向温柔:“如今我们就要死在一起了……你还能说,你永远都不可能属
于我吗?小九儿?”
童僖被他搂在怀里,衮王已经疯癫,力气大得吓人,抱得他生疼。他鼻中嗅到丝丝烟火燃烧气味,知道衮王终
究还是那么做了。
他终于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唤道:“王爷。”
衮王闻声一震。
这是童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开口跟他说话。从前清冽动听的声音都因干渴与许久未曾言语而变得喑哑黯淡。
然而那声音仍是他,仍是童僖,仍是那个执着浮尘高高站在御阶上一脸冷傲的童大总管。
衮王身子开始颤抖起来。起先只是小小的,轻轻的,从指间开始,一点点慢慢蔓延开来,传遍全身。他浑身不
可抑制地剧烈地抖了起来。
他埋在童僖颈间的头颅中传来压抑的呜咽声,童僖默然听着,渐渐有温暖的水意濡湿颈间。
即使是这个人,他的眼泪也是温热的。
不知过了多久,衮王才松开他来。面如死灰,眼泪已纵横满面。
“你终究不是他。”衮王惨然一笑。
童僖静静地望着他。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谁都没有动作。许久,衮王突然动了,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
看到那把精细复杂的钥匙,童僖心中猜到那是什么,身子猛然一震。
衮王面无表情地看看他,接着俯下身去,用手轻轻抬起他的左脚,缓缓将钥匙插进锁孔中。
“喀嚓”一声轻响,锁环弹开。
童僖一脸愕然地望着衮王,简直不敢相信。
“你……你怎么……”
衮王冷笑一声,站起身来,一手提起他,向门外走去。
童僖仍处在震惊中,反应不过来,只惊愕地望着衮王冷漠的脸。
衮王将他一把摔到台阶上。
童僖愕然。石板并未扣上,头顶便是那方开口,外面投射进来暌违已久的阳光——还有自由。
然而童僖仍旧不敢相信,转过头来,惊愕地望着衮王:“你……为什么放我走?”
衮王仍是一脸冷若冰霜的神情,道:“你不是他。你不配陪我一起死。”
童僖默默望着他。墙角里,一丝火花噼啪燃着,慢慢向远处爬行。
“其实你说的很对,他从未将我放在心里过,又怎么会属于我?”衮王脸上闪过一丝落寞,“到头来,我依然
是自己一个人。”
“你走吧。”衮王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童僖望望石阶,再望望衮王的背影,神色复杂。
他恨这人。他亦不会原谅这人对自己所做的一切。然而……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而已。
“其实……”童僖犹豫着开口。“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到底在执着什么。”
那个背影抖了一下,却依旧没有转过身来。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瑞王……早已不是你爱着的那个小九儿。很多事情也并不如你所想那样。你如此疯狂,
如此执着,也只不过爱着儿时的一个幻影。”
那个身影沉默着,紫色华贵的锦袍早被鲜血染上墨色。
“那又如何?”他声音低沉,并未转过身来,微微垂首,没有遗憾,也没有悔恨,“人这一生中,又能执着几
回?”
说罢,衮王不再回头,径自走进牢房,将牢门重重关上。
童僖沉沉叹了一口气,抬头望着头顶那方亮光,向上爬去。
他手脚不能动弹,但伤口已愈合,虽不能使力,却仍是坚持着往前爬去。
因为他知道,衮王已抱了必死决心,这里顷刻间便被炸为平地。
他奋力向上爬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他也心急起来,只见头顶那方亮光越来越近,然而他仍怕会来不及……
就在那出口近在咫尺时,突然一个人影探出来,遮住了面前亮光。
童僖先是是一惊,随即便听头顶上那人又惊又喜地唤道:“童僖!是你!”
童僖闻言抬头看去,才发现,面前满脸血污几乎认不出来的人,竟是张冀长。
张冀长伸出手去,一把将他从地道中拉了出来。
“童僖!”张冀长激动地一把将他抱在怀中,“童僖!你没事就好!”
童僖在他怀里动动,却见张冀长也一身是伤,他挣动了几下:“冀长,先放开我。”
张冀长闻言放开,问道:“衮王呢?他有没有来这里?”
童僖点点头,却顾不上与他说这么多:“冀长,先不要管这些,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张冀长一听说衮王就在地下,登时满面怒容,便要冲下去杀了衮王。然而他一路冲杀而来,身受重伤,见到童
僖已是撑着一口气,此时竟是连站起来都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