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起些许的车帘。
身周人的反应他全看不到,旁边人说话的声音他也全听不到了。心中涨满巨大的喜悦和疼惜,张冀长却不知如
何表达,甚至连开口去叫那人的勇气都没有。生怕这一切不真实,生怕这些终于还是会破灭,童僖没有回来,
楚晋臣也没有回来,就像无数次半夜里将他惊醒的梦境一般,全是他自己的妄想。醒来以后才发现,一切都没
有发生,童僖依旧没有消息,胸口也依旧闷疼得如同被狠狠碾过一般。
而此时瑞王的声音才让他回过身来:“你自己也是大病未愈,还是赶快安顿下来好好休养吧。晋臣留在此间,
与小翼一起,再给承宪看看。”说完,瑞王又转向张冀长,道:“冀长,就麻烦你送他去府中先歇下吧。”
张冀长闻言,竟仍是呆愣,呆呆地望着瑞王,只见瑞王眼中噙着安抚的笑意,眼波温柔,让他此刻狂跳着几乎
要冲出嗓子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垂首领了命,然而手脚还是木然,每走一步都恍如踩在被褥上一般,坐上车沿,驾车去了。
待行出去老远,张冀长这才愣愣地回过神来。
瑞王并没有交代他要把马车驾到何处去,也没交代安排车中人安顿何处。
咬咬牙,一扬马鞭,张冀长架着马车向自己所居的小院行去。
一路上,春寒料峭,仍颇冷的东风吹着张冀长的面颊,刮得他脸颊生疼。然而他早顾不上这些,一颗心全扑在
身后车厢中那人身上。
那人自是听到瑞王的话,也自是知道是何人在架着车。然而那人依旧不发一言,亦让人猜不出他是何想法。只
偶尔传出几声轻咳,却马上让张冀长的心都整过飘了过去。
那个人,离他近在咫尺。不是虚幻,不是梦境,是真真实实的就在他身后。张冀长抑制不住的激动,却也抑制
不住的害怕。
待到勒着缰绳让马车停在自家小院门口,张冀长更是恐惧得连心都忘了怎么跳动。
这期盼已久的重复,也让他激动得双手抖着,嘴唇哆嗦着,完全说不出话来,也完全不知怎么反应。
他吞了口口水,翻身下了马车,身子太过僵硬,还不小心绊了一跤,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车中传来一声轻笑。他闻声,臊红了脸,然而一直紧张的精神却随着这声轻笑放松了下来。
他嗫嚅着,张口要唤车中人,却恍然愣住。他竟不知道,要叫这人什么。是简潼?是简漓?还是童僖?
这些日子以来,儿时的记忆,还有这一年来的相处终于重叠到一起,他对这人越发的记挂,越发的放不下,却
又越发的不能靠近。这人经受过这些,又将以什么身份存活下去?自己又该怎样待他?
越是珍惜,便越是不敢碰触。
又是一阵沉默。
小院颇为偏僻,天色也已不早,路上没什么行人,只有微寒的春风轻轻的吹着,树梢刚冒出的绿意在风中沙沙
作响。
车中又是一声轻咳,接着车帘微动,一只白皙如玉的手轻轻搭上帘子,撩了开来。
那人一身纯白狐裘,紧紧裹着更显瘦削的身体,容颜依旧,只是比之从前又苍白了几分。面上仍是淡淡的,抬
眼看了张冀长一眼,却又马上收回视线,不发一语,轻轻提起袍角下了马车。
张冀长望着这朝思暮想的人,望着他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神情,一时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
眼泪都要夺眶而出。
他还活着。
他终于活着回来了。
待反应过来,要伸手去扶,那人却微微避开他的手,自己扶着车沿下了马车。
雪白锦靴触到地面,童僖似是有些冷,紧了紧身上狐裘披风,向前走去。但毕竟大病初愈,身子虚弱,脚步虚
浮,眼看歪歪斜斜便要摔倒,张冀长见状慌忙抢上前去扶住他。
然而伸手触上那人身体,却让他怔怔呆住,下一刻便生生落下泪来。
那人紧裹着狐裘,身上瘦骨嶙峋,左侧身畔却是空空,只余一条袖管飘飘荡荡,裹在披风里。
张冀长站住,眼泪已滑落下来。心似乎被人顷刻间掏空一般,疼得无以复加。
那人眼角落寞神色一闪而逝,从他怀中轻轻挣脱出来,又紧了紧身上披风,低垂着眼帘,并不看张冀长的脸,
只淡淡地道:“前头领路吧。”
张冀长脸上泪水早已纵横满面,张开口,这才发现自己声音喑哑,几乎叫不出声来:“童僖。”
那人睫羽微微一颤,却并转过头来,只淡淡地又说了一遍:“前头领路吧。”
张冀长胸口剧痛几乎站立不住,仍是伸手抹了把泪,走上前去一把抱起童僖,向里走去。
童僖脸上有些窘然:“冀长……放我下来。”
张冀长抿紧唇,并不说话,只是手上却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
童僖微微挣动了一下,脸上神情更是窘迫:“我……能走。”
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双手又紧了几分,紧紧贴着的温热的胸膛下是沉稳有力的心跳,上方传来男子的声音:“我
知道。”沙哑低沉,带着些抑制不住的哽咽,和怜惜。
童僖轻叹一声,便不再动作。
轻轻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感受着他的步伐传来一下一下的颤动。童僖微微低下头。
张冀长一路抱他进了小院中,也没去厢房,直接进了自己卧房,将童僖放在榻上,然后又闷不吭声地折回去,
把童僖的行李搬了进来。
站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似的,出去端了壶热茶还有些吃食进来。
看着他忙里忙外,童僖心中不由一声叹息,看看桌上的菜,便招呼张冀长一起坐下来吃。
席间张冀长不停给他布菜,却仍是一句话都不说。
童僖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哧笑出声,又见张冀长臊红了面皮,埋着头扒饭。
吃过饭又回床上躺着,这一路来湛城路途遥远颇是颠簸,童僖也觉得疲乏,见张冀长收拾好东西,却又呆呆站
着床边。
童僖无奈,定定望着他。
张冀长两只眼睛通红,跪到他床边,战战兢兢地开口:“童僖……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童僖看他如此,只得在心中暗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张冀长这才抖抖索索得伸出手去,捧起他的右手,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一道疤痕。张冀长拿手指轻轻摩挲着那道
疤痕,低垂着眼。只有手指轻轻抚着,指腹上的茧摩挲着,一下一下,温柔而又怜惜,竟让童僖觉得心也随着
一点一点颤了起来。
他抽回手来,微微侧过脸去,淡淡地道:“都好了。”
“嗯。”张冀长轻轻应着,眼神瞟到他左侧空空的袖管,却仍是不由心中一痛。
“童僖……”
童僖拉拉被子,盖住袖子,淡淡道:“我累了,想休息了。”
张冀长张嘴要唤,看童僖已闭上眼睛,只得又吞了回去,应了一声,终是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听着脚步声慢慢离去,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上,童僖这才又睁开眼睛。
屋中一盏昏黄的灯安安静静地燃着,将屋中照成暖暖的淡黄,似乎连屋外初春的清寒也隔绝在外,只余一室温
暖和静,隐隐馨香。
童僖再次闭上眼睛,沉入睡乡,门外那悠长的呼吸声听了一夜,安眠无梦。
次日一早,瑞王便登门拜访。童僖洗漱罢,跟着张冀长进了书房,见瑞王正等在房中。
张冀长转身出去,留二人在房中,却都没了声音。
瑞王显是已从楚晋臣处知了童僖的情况,然而亲眼看到,却仍是不由神色一黯。
两人对坐无言,许久,瑞王才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卷书册,递给童僖。
童僖接过一看,正是简漓在赟沛阁中的卷册。
“如今此物留在我处已无用,随你处置吧。”
童僖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执起笔,在第一页末尾添道:
嘉治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死于衮王府中。
瑞王接过卷册,看了看,道:“你这是……要离开赟沛阁?”
“我早该离开。如今我不欠赟沛阁什么,也不欠老阁主什么?我也不想恢复身份,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童僖
,我只是童僖。但我即认殿下为主,便会继续为殿下效力。只要殿下不嫌我如今武功尽失,身体残破便是。”
瑞王闻言,点了点头,道:“也好。我欠你良多,今后你要如何,都随你便是。只不过……”瑞王面有难色,
继续道:“只不过,你这些年所作所为太过张狂,得罪了不少人。我们留在京中众人尚且知道你本心,就只怕
这瑞王军中有些人怕容你不下,要找你麻烦的。”
童僖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却听外面传来吵杂人声。
两人对望一眼,心道来了,便一起走去房中,向堂屋走去。
一进屋中,就见张冀长铁着张脸,立在厅中,面前一群瑞王军中将士,为首的正是与陈亦鸣素来交好的周继明
。还有简潼也在一旁劝阻刘诗筠。
“冀长!我当你是兄弟,不与你动手!你莫要执迷不悟,将那阉贼交出来!”周继明喝道。
“各位弟兄,童僖他本是我们的人,十年前为了殿下大业才进宫做内应的。如今已恢复身份,真相大白,你们
又何必找他麻烦?”
一人冷笑道:“哼!你也说是十年前!这十年中发生了什么,你又怎知?你又怎知他不是早受不了权势诱惑,
投了衮王?”
另一人接道:“正是!他这些年来所作所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当朝权阉童大总管,贪财好利,心狠手辣
,陷害了多少忠臣良将!刘大人合府四十八口性命便是死在他手中!我看他早就投了衮王,现在看衮王失势,
他自身难保,这才翻出旧事来,重投殿下麾下!”
张冀长低声喝道:“童僖不是这样的人,他所作所为都是身不由己!你们今日若要伤他,必先过我这一关!”
“张冀长!你也被那阉贼迷了心窍!你可还记得,先前亦是他送来消息,引陈将军带兵去了稽骝山谷,五万精
兵一夕尽亡!陈将军也身受重伤,至今仍被囚潋京城中!”周继明也愤然冲出人群,喝道。
正说着,周继明却看到童僖与瑞王二人从厅后转来,怒喝一声:“贼人拿命来!”说着抽出腰间佩剑便向童僖
胸前刺去。
事起突然,张冀长慌忙扑过去要拉住周继明,却已是错后一步。瑞王忙大声喝止,但周继明去势太快,已是来
不及。
眼看剑尖就要刺进童僖胸膛。
童僖武功虽失,但临敌反应仍在,咬咬牙,身子硬生生一拧,向一旁移了数寸,偏过要害,被一剑刺中左袖,
剑锋挑开,正将他半边袖子生生削去,露出一只残臂,自肘以下空空如也。
厅中一时静了下来,就连出剑的周继明也愣住了。
童僖狼狈地摔倒在地,断臂残臂上缠着的白布上更渗出殷殷鲜血。发髻乱了几分,几缕发丝垂落颊边,他微微
侧过头,露出半边极美的侧脸,面颊白皙如玉,唇边竟又缓缓流出一道嫣红血丝。脸上露出落寞又隐忍的神色
,真真是我见犹怜。
瑞王扶额,这妖孽,做戏功夫倒是一等一的。
这副情景看在眼中,连周继明也有些犹豫,竟觉得自己这一剑真是不该。
张冀长早扑了过去,扶住童僖,关切地问:“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童僖温婉的笑着,摇摇头,却又咳了起来,更是看得张冀长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瑞王见戏已做足,也走上前去,怒喝道:“你们要反了不是!童僖是我安排在衮王身边的暗卒,十来年来忍辱
负重,受尽百般苦楚,一直衷心为我,他所做那些亦是为了博得衮王信任,实是身不由己。他为了除掉衮王,
身负重伤,亦失了一条手臂,忠心可表!就连你们这些日子来吃的军饷都是他变卖家财所供给!如今他回到这
里竟还受自己人苛责!”
瑞王大怒,一张俏脸都泛上愠色,气得指着手下众将大骂。
瑞王军众将见他们殿下都如此说,才知此事始末,又见平素涵养极好的瑞王都气得破口大骂,更是羞愧,周继
明也垂首立着,不敢吭声。
待瑞王脾气发的差不多了,史克又恰到好处地出现,将这些无故擅离军营的众人训斥了一遍。众人这才找到台
阶,匆匆离去。史克与瑞王亦随众人而去。
一大群人轰然而来,又吵嚷嚷去了,屋中忽然又静了下来,只余童僖与张冀长二人。
“童僖……你……你怎么样了?”张冀长仍是惊魂未定,关切地问。
童僖举袖抹去唇边血渍,站起身来,一脸冷然。
张冀长扶他坐在椅子上,不由又问道:“童僖……你可有什么不舒服?”
童僖默然不语,张冀长便也没不知说什么,讪讪在一边垂手立着。
看着童僖默默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衣角上还有些许灰尘,张冀长只觉心中充满无尽疼惜。只想将这个人抱
进怀中,放进心头,融进他的整个生命里。
想要照顾他,保护他,疼惜他,一辈子,长长久久,永永远远。
千言万语堵在胸中,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些话,从昨日重逢起,他便想向他说了。
而今这样的想法尤其强烈。
“童僖……你……武功没了?”张冀长突然开口。
童僖面上掠过狼狈,随即又恢复冷硬。
张冀长几乎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怎么一开口,却又成了这些?
“你……手脚也不便……”
童僖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张冀长看着他的反应,直想给自己几个耳光。然而他不能停。这样的话,他已经憋了太久。这样的勇气,若一
旦停下,只怕就再无法聚拢。
“我听说……我听说太监老了都很凄惨。孤苦无依,身体虚弱,甚至连如厕都无法自理。”
童僖脸色剧变,愤然而起,看都不看他一眼,便直挺挺往外走去。
张冀长一把拉住他。
“我听说,你万贯家财散尽,终于换得自由身。现在已是身无分文。”
童僖脸色已是难看到极点,被张冀长紧紧攥着右手,却仍是梗着脖子,不肯回头。
身后的男子叹息一声,从背后小心翼翼地抱住他瘦削的身体。
触到他空空的袖管,张冀长心中更是疼得不能自拔。
他从前受过太多苦。他如今亦是遍体鳞伤。他的将来更有无数苦难与波折。他想和他一起度过。
“我没什么钱,也不说什么高官。”身后的男子将脸埋在他颈间,有温热的泪水濡湿了他的领子,热热的,暖
暖的。
“我不知道你……你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同我一般的心思。”男子的声音从耳后传来,闷闷的
,却直撞击着童僖的心。“但是……让我照顾你,好不好?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好不好?”
“童僖……”抱着他熟悉的身体,张冀长发出一声深长的喟叹。手臂上有湿热的水滴坠落,砸得他心都跟着一
颤。
这么骄傲的人,终于也会落泪,也会放下一切,让自己不要这么辛苦。
童僖抬起头来,望着窗外。太阳刚刚升起,天边有斑斓的彩霞飘过。微寒的春风拂过屋顶的瓦片,拂过枝头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