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傅正想着,又听朱毅问道:“思缘被软禁了吧……”柳傅赶忙回答:“这逆子从小喜欢和我对着干,又和太子关系密切,还要多谢泰王借我的御林军,我家的家仆怕是拦不住他的。”
朱毅只说了声‘那就好’,便抿着嘴继续望向月色。
柳傅想幸好把那逆子打了一顿,这会儿只怕还躺在床上,不然鬼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柳相府宅的御林军牢牢地守着门口,上面交代过,屋子里面的男人决不能放他出来。领头的走到门口,听见里面摔东西的声音,接着听见一个女子抽泣着劝道:“相公,你身上有伤,别这样。”屋内闹腾了一会,怕是累了,除了女子轻声细语的宽慰话,便没了其他。那领头心想,这娇少爷怕是被相爷打了一顿,这会儿还没有消气,一个不争气的兔儿爷,想着鄙夷的笑了笑巡视别处去。
这时的柳思缘已经从后窗溜了出去。他打小习武,不算武林高手却也是身手敏捷,一身黑衣的他隐在夜色中轻车熟路的潜进了柳傅的密室,取了那白玉小瓶揣进怀里。身后一片湿溽,只怕血已经浸透了衣衫,他扶着桌子咬了咬牙,翻开窗子沿着后院,从杂役的住处翻墙出去,一路小跑的往皇宫行进。
皇宫灯火通明,大门紧闭。皇上驾崩,新帝未明确之前,整个皇宫是最危险,处处都是血腥的气味。灯笼蒙上了白罩,进进出出忙着丧事的官员们也是披麻戴孝。柳思缘在阴暗处打晕了一个下人,扒了孝服披上,悲悲痛痛的来到了城门口,出示了自己门牌顺利进入宫中。
进了宫内,他的心还在突突的跳着,用手按住胸口的小瓶,只觉得一股力量从心底蔓延,脚下也加快了许多。
4.救出世子
柳思缘躲在假山下望着重兵把守的东宫,焦急万分之际,突然不知从哪杀出一群兵士,喊着‘救出太子,泰王谋朝篡位’,一时间两边人马打得不分胜负。
柳思缘心喜,脱了孝服,趁着混乱冲进东宫,直奔太子寝宫。路上经过几场拼杀,他的剑已满是鲜血。他没有杀过人,连一只鸡也没有。可是剑尖穿过肉体,鲜血喷溅出来的时候,他竟然一点也不害怕。救援的人将御林军纠缠住,他一脚踹开紧闭的大门奔入卧室。
朱渊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泛黑的脸颊透着死气,眼睛紧紧闭着,好似不会再睁开。太子妃听见厮杀声,抱着脸色苍白的世子,坐在地上缩成一团,想用自己的肉体将孩子团团护住。当看见柳思缘的时候,绝望的太子妃眼睛中闪烁出希望的光芒,她摇着太子哭道:“殿下,你醒醒呀,你念的人来了……你睁开眼看看他吧……”她回头满脸泪水,朝着柳思缘哭道:“他一直在等你……他在等你来……不见你最后一面……他咽不下这口气……”
柳思缘觉得眼前忽黑忽白,短短的路程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颤巍巍的跪到床前,抱着朱渊的头揽在怀里,脸颊贴着他低声说:“我来了……对不起……让你等久了……”听到他的呼唤,一直昏迷不醒的太子真的睁开了眼睛,努力聚集焦距看着眼前的男子,动了动嘴,却说不出话来。
思缘赶忙掏出怀中的解药,扶着他的头喂他喝下,“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我会想法子救你出去,我们一起走,离开这豺狼虎豹的地方。”他盯着喝完解药的朱渊,呼吸都觉得困难,盯着他的脸,希望能看见奇迹的出现。“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好点了?”
朱渊虚弱的望着他,微微点了点头,颤巍巍的抬起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看着这个眉眼清俊的男子,心中感慨万千。他这三十年为了巩固权力也做过很多错事,他杀过很多忤逆他的人,除掉很多心腹大患,为了得到眼前这个人,他用尽方法赶走了老十。这一切的一切他的爱人都不知道,他也不想让他知道,他对不起任何人,但是唯独对这个人……他是真心的……
他看着柳思缘,含着笑,鲜血从鼻腔口腔双眼中汩汩涌出。他看着慌乱为他抹去鲜血的男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说道:“别哭……别恨……好好活下去……”那个男子还是不停哭泣,想用双手堵住源源涌出的鲜血。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竟然狠狠扣住那人的手腕:“好生活下去……不然我死不瞑目……”见那人痛苦的点头,他才含笑着闭上了眼睛。
原来死之前可以看见那么美好的事情,他又看见了桃树下,那个白衣男子手握桃花朱唇微启,笑的天真:“今后你成了天子,高高在上的,我可怎么办呢。”他觉得好笑,想要戏耍一番,反问道:“你想怎么办呢?”那人玉色的面颊透着粉红,垂下眼眸轻笑:“那我变成云吧,飘飘荡荡的,无论飘去哪,都离不开天空,好吗?”好呀,好呀,这世不能应诺的,下一世我来偿还。若你变成了云,那我就化作鸟吧,你随意的飘,我在后面追着,追着……
朱渊死去的时候没有痛苦,他甚至感觉身子飘了起来,好似真的飘到了空中,接着就是黑暗,再也听不见那人的哭声。
柳思缘满手鲜血,他不明白这解药为何变成了催命符,本来还在对他笑的人,怎么瞬时间就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他惊恐的坐在地上发抖,太子妃冲上来扯住他的衣衫哭喊道:“天呀,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他那么爱你,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怎么下得了手。”
他回头,对视上十岁的世子朱鸿,看着孩子睁大双眼惊惧的目光,他摇头:“不是我……不是我……”
毕竟只是十岁的孩子,朱鸿只是哆嗦的喊了一声:“老师……”就吓得昏倒在地。大量的御林军奔进来,太子妃几乎癫狂喊道:“看,他们赶尽杀绝来了,太子,我来陪你……”说完转身,直接是扑到了满是血腥的剑尖上,断了气。
柳思缘抱住昏迷的朱鸿,几乎能感觉死亡的逼近。突然一阵剑雨,逼近的敌人倒下,冲进来一群人,是太子妃的亲哥哥苏诺亲王,他看着满室的血腥,倒在血泊中的妹妹,只能忍住心中的痛苦,冲抱着世子的柳思缘喊道:“带着世子快走……”
柳思缘将世子绑在身上,跨上一匹良驹,在众人掩护下箭一般飞驰出去。他满脸鲜血,双目龇咧,双瞳血红,黑暗中面目也是狰狞的,好似一个杀人的魔鬼。他用力抽打马匹,直到马匹体力不支滚倒在地口吐白沫,他抱着昏迷的孩子奔入山中,隐藏在浓浓的斑驳树影下。
十岁的孩子不算轻,他又身负重伤,只能凭着一股意念往山里爬去。不知爬行了多久,他实在走不动了,便藏在树林里,将孩子放在地上稍作休息。他的心已经痛得麻木,他告诉自己,这事朱渊的孩子,唯一的血脉,就算是死,他也要护他周全。
休息片刻,他觉得体力渐渐回来,挣扎的起身准备继续前行。一低头,把他吓了一跳,不知何时昏迷的孩子已经醒来,正张着眼睛看着他,黑黑的眼瞳渗的人透心凉。
“是你杀了他?……”孩子坐起来,浑身都在抖,看着曾经无限崇拜的师父,不知道这是现实还是噩梦,只觉得一下子心都碎了。“父亲殿下对你那么好的……你为什么杀他呢……”他盯着他,几乎是咬着牙齿说:“你杀了我吧,若是你不杀我,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报仇的……”
柳思缘浑身冰凉,他张了张嘴,竟然说不出话。突然他的神经紧绷起来,自幼习武,他的耳力极好,他已经听见了远处的响动,以及犬吠的声音。
“好呀……我等着你回来……想杀我还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他扒了孩子的外套,将自己的黑衣服紧紧裹着小小的身子,他笑了,摸着孩子的脸:“别自大了,小子。有本事先逃离这里在说。”他指着远处的密林,拍着孩子:“快跑吧,一直往前走,不停地跑,想法子活下去吧……”
朱鸿闻到了衣服上的血腥味,让他想吐,他站着不动,狠狠地盯着师父。那个男人突然恼了,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就你,就你这样子是杀不了我的,快滚吧。”
是呀,他是个大人,他是老师,我怎么可以胜过老师。我要离开这,我要活下去,去为父母报仇,我要报仇。朱鸿咬着下唇,转身向黑暗中奔去。
柳思缘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才缓缓松了一口气,披上了孩子的衣服,往反方向跑去。
皇城的叛党全部剿灭,朱毅带着将士一路杀过来。他带了训练的狗,东宫燃着特殊的熏香,但凡那里出来的人们都是香喷喷的,这香成了遗留的线索。他让狗儿们闻了闻香薰过的衣物,然后解开了狗儿们的项圈,让它们撒开四肢奔跑起来。他骑着黑色的宝马,黑衣黑发,连瞳孔也是黑的吓人。他拉动缰绳,带着追兵跟着狗儿一路追去。
天色渐渐露白,远处天际翻着鱼肚子,隐隐能看见初升的旭日光芒。狗儿们开始狂吠起来,坐在高头大马上隐约能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在树丛中移动。白色的绸子,即便在淡淡的光线中也是那么醒目,他胸有成竹的伸出右手,一柄弓放在了他的手上。他从箭筒中取出了一只包着黑色绸子的羽箭,箭头上涂抹了最烈的蛇毒,别说一个孩子,就是一只熊也能被毒死。
他一手执弓一手执箭,拉了个满弓,手一松,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度。百发百中,他在战场中练就了一手好功夫,要活下来必须精准的干掉每一个自己的敌人。可怜的目标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喊叫,只是晃了晃就倒了下去。
朱毅用脚夹了夹马腹,慢慢的踱了过去。明明是很小的身影,明明是很矮的一个人,怎么随着距离的缩短,地上的人身越来越长。他的心猛地颤动,跳下马背犹豫地走了过去。那是一个披着孩子衣服的成人,面朝下躺着,修长身子满是血污,那柄羽箭刺穿了他的左肩,汩汩黑血流了出来。朱毅从来没有怕过,可是这一刻他竟然不敢去翻动那个男人,不敢去看那人的脸。他用极其缓慢的速度缓慢的蹲下身,喘息着,猛地将昏死的男人翻了过来。
乌黑的飞眉,紧闭的双眼,即便是满脸的血,他一眼就认出了他。心口顿时窒息,几乎喘不上气,他用力拍动羽箭尾部,整个箭柄穿透而出,直直钉在树上。俯下身大口大口的吸出黑血,吐了又吸,身旁是惊恐的下属喊叫着‘泰王,使不得’……使不得?对,死不得……都还没有报复你,你怎么可以死呢?
他用力的吸着毒血,好烈的毒,吐了口中的毒血,只觉双唇麻木肿痛,意识也开始涣散模糊。他倒在心腹徐鹏的臂弯,强撑着抖出一句话:“千万别……让他死了……”刚说完就完全昏死过去。
5.血腥的世界,怎么得以安生?
‘啪’一巴掌拍在朱毅的脸上,五指红印历历在目,有人说了一句:“切,一个做贼的皇子,真没见过。”好像是八哥的声音,只是他低着头,耳旁都是笑声,分辨不大清楚了。
“有其母就有其子,我额娘说他娘也偷人。”这是听明白了,是老六的笑声。
五岁的朱毅满脸通红,扑上去和他的六哥打作一团,惊动了路过的太子,太子简单的问了问,直接将朱毅罚跪在学堂台阶上。
太子比这个最小的兄弟大了十三岁,当时已经纳了妃子,开始打点一些朝中琐事。下面的兄弟们都很敬畏,朱毅也不敢反抗。他心里委屈,明明都是儿子,父皇打赏美食单单忘了他。趁着其他兄弟出去玩蹴鞠,他偷了一块六哥的糕点尝了口。只是一个小小的糕点,他却要在这里罚跪,气得他浑身发抖,心里诅咒着最恶毒的话,就像他的母亲杨贵妃,不顺心的时候也是骂着市井俚语,恶毒的诅咒挂在嘴边。
还是太子呢,未来的国君,一点也不公平,从来都向着别的弟兄,对他这个最小的弟弟爱理不理的。
大家欢呼着又去玩蹴鞠,留着他独自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阶上跪着,冷的他不停打颤。肚子好饿,他只能闭上眼装睡。母亲知道了又要扎小人了吧,他不喜欢那样的母亲,可是看久了,他也想做个小人写上他最恨的那个人扎一扎。
鼻间传来香气,他的肚子雷鸣一般响起,他睁开眼,羞得满脸通红。眼前是一个圆脸的孩子,和自己差不多岁数吧,粉粉嫩嫩的脸,两团婴儿肥显得脸颊很是饱满,头上扎了两个发髻,帮着绿色的发带,让他联想到红苹果绿叶子。孩子递给他一块精致的糕点,嘟着红色小嘴道:“吃吧,好吃着呢。”
朱毅感激的望着那个孩子,接过糕点两口吞了下去,吃完了才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不是父皇御赐的糕点么?你是谁?怎么会有呢?”那孩子歪着头,眨巴着微微上扬的大眼无辜道:“是吗?”他指了指六殿下的书桌:“那个桌子里面多得很,我看你想吃就给你拿了一块。”
朱毅只觉得嗓子眼噎住一般,上不去下不来,吞下肚的糕点一点也不美味。他爬起来拉着那个孩子的手逃一般,边跑边说:“你是谁呀?你故意来害我的吧,我被你害死了。”
那块糕点让他被母亲打了十板子,母亲边骂边哭:“你这不争气的孩子,我是没给你吃饱?让你干出这么丢人的事情?”
朱毅趴在地上,屁股上挨着打,心里却不停想着那个孩子,想着胖嘟嘟小手上的糕点,真是美味呀……
朱毅做了一个梦,青梅竹马,打打闹闹就是十五载,漫长的岁月呀,那些笑呀闹呀,相互扶持紧紧相伴的日子呀,那么多年年月月,那么多日日夜夜,那么多分分秒秒,怎么就比不上短短的两年?把心给了你,可有回头看一眼我,我在你的身后注视了整整十五年,多少个春秋。我那些默默的爱恋,你却视如草芥,你眼高于顶,只看见那高高在上的人。我以前是个失败者,可是现在,我将是这个国家的主宰者。不论你的心给了谁,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柳思缘在生死线挣扎了足足半月,好几次梦见朱渊,他兴奋地跑过去,都被绊了一跤。谁绊了他,他回头,不是少年的朱毅么?等他爬起来,眼前的朱渊已经消失。他浑身冷汗睁开眼,你不让我死是为了折磨我吗?肉体是痛苦的,浑身疼得让人想死,他只能一遍遍想着朱渊临死的话:“好好活下去……”他答应了他,就会好好活下去。
是呀,身体那么痛,心里那么恨,他怎么能顺了那些人的愿死去。父亲来看过他几次,每次都是那一句‘要不是泰王殿下念着旧恩,你犯得大逆不道之罪都够全家死好几次了’。难道只能说这些?他是父亲呀,难道不能软着声音问一句‘孩子,疼吗?’听着这一遍遍的复述,他恨的指甲几乎抓破被褥,他觉得喉头全是血腥味,脸部肌肉因为仇恨变得僵硬,说话的时候嘴巴都不能张合自如,只能咬着牙颤抖着质问:“是你吧解药换了,换成了毒药,是吗?是吗?”父亲转过身,他的眼神太毒,不像是看自己的父亲,而是在看仇人,满眼的嗜血,“他必须死……他必须死……”若不是自己的父亲,他恨不得杀了他千万次。
他会记住的,是他,一人之下的柳相,是他害死了朱渊。他竟然让自己用双手害死了最爱的人,一石二鸟之计真是太高明,太阴毒,他是他的儿子,他有没有一点点为自己想过,想过他会痛不欲生,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