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们扶着柳思缘起身,一个按着发僵的腰背,一个活动着不太灵活的膝盖脚踝。柳思缘靠在下人身上,闭着眼眉头时不时抽动几下,想来也不好受。
繁琐的起床仪式好不容易完成,柳思缘后背已经一层薄汗,他自嘲的想:活该你受罪,这就是苟且偷生的惩罚呀。
吃饭期间,顺喜小声问道:“主子,我们等会是回家还是……”
柳思缘望了望屋外秋日暖阳,答应了雪松今天回去陪她,时间尙早,还来得及。于是道:“等会我们去趟万春楼。”
万春楼是京都的一个勾栏,吃喝玩乐要啥有啥。柳思缘当然不是去那里享乐,他早已经不是健全的男人,玩乐对于他只是扎在伤口的刺。他去那里只是为了找人,他答应了刘闫宁刘大人,就一定要说到做到。
8.救人
刘闫宁,刘大人。印象中是个严肃的老人,头发胡子都是花白,眉毛却是乌黑浓密,有一种逼视的感觉。所以,柳思缘从小的记忆里还是惧怕他的。他们不是很熟,由于柳傅的关系,他们应该是对头。
可是,刑法的当天,朝中那么多的同僚,只有柳思缘去了。
那天,空中卷着浓浓的滚云,时不时的电闪雷鸣,虽是正午,却是黑麻麻的一片。暴雨即将来至,谁会站在外面,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刘闫宁跪在法场,他默默地等着,等待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就是解脱。他的思想就是愚忠,这么多年了,也改不了的。同僚们随着风向早就见风使舵,他却处处和当朝的天子对着干,这样的结局早在预料之中。要说有没有一丝丝的后悔,还是有的,他想着自己的儿女们,还有唯一的孙女,他们都是无辜的,却被他牵连进了这场政治斗争的漩涡。
耳旁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卷着落叶沙尘迷住了眼睛。他看见了一顶简单的青色小轿远远行来。轿子两旁跟着两个仆人,他认识,也知道了较中的人。那个人是劲敌的儿子,他一直怀疑他接近太子是有着目的,可是太子从来不听。他看不起这个人,一个靠着出卖肉体的男人,可想而知。男人就是要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这样子损了祖宗的颜面,和青楼的小倌有什么分别。所以,每次看见这个男子,他都是高傲的仰起头,不愿失了身份。后来,太子失利暴毙死去,不到半年,这个男子竟然服侍了当今的皇上。每次想着他都是恨得咬牙,为死去的太子不值,记得一次正面迎来,男子礼貌的朝他施礼,他一口恶气啐了一口唾沫在他脸上,骂了一句:“贱货!”意料之外,这个男人只是擦去脸上的唾液,微笑着施礼,然后离开。既没有惊动周遭的人,也没有惊动宠溺他的皇上。从那之后,他没有在为难过他,实在是无可避免的见面,只是冷冷看一眼便走了。
这场帝王之位的争夺中,他也有很多出生入死的兄弟,同朝二十几年的朋友,可是,在他生命最后一刻,来送他的却是这个他看不起的男子。
青色的小轿停下来,轿夫卷起了帘子,露出一张俊秀的脸。顺喜和小安扶着自家的主子缓缓移出了轿子,男子的腿不好,走得很慢,行走的时候好似很疼,眉头会微微的蹙起,嘴巴紧紧的抿着。
他走到了刘闫宁的面前,执行官都来巴结这个皇上身边的宠臣,给他拿来凳子,扶他坐下。他朝执行官礼貌的问道:“我想和刘大人道一声再见,可否行个方便。”那些官员们立马附和‘那是当然’,然后退得远远的,只留下他们两人。
刘闫宁看着柳思缘从腰间解开一个小酒壶,递给他说道:“杏花春,十年窖藏,我听说是刘大人老家的特产,也是刘大人最爱的酒,于是带了一些送刘大人上路。”
刘闫宁看着他,冷静的眉眼,没有可怜,没有嘲弄,很好很好,他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同情,他只需要这一杯酒,喝下肚子也没什么遗憾。不,他还有遗憾,他那唯一的孙女,那么小,怎么活下去。他一生没有求过谁,即便现在死到临头他也没有畏惧,可是,他开口求了这个他最最看不起的男子。“若是柳大人不计前嫌,能救我孙女一命,我刘闫宁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他给他磕了一个头,现在的情形也没什么架子可以摆谱,他的生死都在别人的手上。
柳思缘伸出手去扶他,右手扶着他的肩膀,左手只是搭在他的臂膀上。他终于看清那只手,微微颤抖着,手腕和手指都有着明显的萎缩,手指打不直,也毫无力气。他可以想象他的腿应该也是惨不忍睹。为什么会这样?很多拥立太子的人都恨他,恨他趋炎附势,恨他绝情决意,可是谁也没有深究过,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在太子死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这样的活着,比死去也好不到哪。
柳思缘轻轻扶着他的肩膀,乌黑的眼眸隐隐有着雾气,他扬着嘴角轻声说:“大人严重了,大人说的思缘必定会做到。思缘只想求大人……若是在奈何桥遇到了太子,请帮我转告他,我很好,我会好好活着的,你让他投胎转世,不要等我了……”他说着,嘴唇颤抖起来,努力地眨着眼睛,才能阻止眼泪的落下。
这个已经对别人投怀送抱的男子,为什么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让他一颗铁打的心都在疼痛。柳思缘哑着嗓子道了一声:“走好……”他的仆人过来搀扶他,他竟然无法站立起来,残疾的左手颤抖的越发明显,可以感觉他在努力压住内心的那份痛苦,却又按耐不住着即将喷发的悲哀。仆人背着他离去,刘闫宁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忍不住老泪纵横。太子,也许你并没有爱错人,也许我们对他的偏见都错了,人的心藏在肚子里,除了自己谁又能看得清呢?
那天,柳思缘坐在轿子中送走了刘大人最后一程,屠刀举起来的时候他看见那个严肃刻板的老头对他笑了,那是他们认识二十几个春秋,第一次对他笑。
轿子停止晃动,也将柳思缘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四处托人打听,才打听到刘闫宁的孙女刘玉碧被送到了万春楼。
“主子,我们到了。”顺喜掀开轿帘说道。柳思缘伸出手,被搀着出了轿门,看了看有些冷清的万春楼。这勾栏都是太阳西下才开始正式的营业,白天只是接待偶尔的散客,却是显得有些冷清。
一个龟公冲着老鸨喊了一嗓子:“妈妈,来客人了。”喊完坐在椅上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心里嘀咕着:都这副样子了还出来找乐子,看来是想死得早一点,啧啧,就这身板,也应付不了姑娘呀。再看看衣着,也不华贵,素色的藏蓝,只是衣摆下面和袖口一圈绣着黑色的暗花图案。
老鸨听见喊声走过来,是个年近四十的女人,风韵犹存。毕竟是个摸爬滚打多年的风尘女子,仅仅扫了一眼柳思缘,就觉得这个气度长相绝非一般人,再一细看,这一身的藏青色袍子虽然素净却是极好的面料,只怕她们也没钱消受。眼睛往下一瞟,乖乖,不得了,被袖口遮住的大半的左手上,满手背都是玛瑙的装饰呀,这色泽大小,都是一等一的上品,这人分明就是一个肥羊呀。
顺喜看着老妈子盯着自己主子的手看,以为是看左手的残疾,顿时气恼喝道:“你这鸡婆,看什么看?”
评定完毕,老鸨堆满笑容,弯着身子媚笑道:“我看着公子气宇不凡,被公子俊美的模样失了神,各位爷莫要见怪,叫春儿,夏儿,秋儿,冬儿出来接贵客~~~”老妈子这一嗓子笑的甜腻了,龟公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来,这老妈子受什么刺激了,平时掖掖藏藏的四大头牌怎么全部交出来?正在发愁,只听顺喜皱眉阻止道:“我们不是来玩乐的,有正经买卖,找个雅间,安静的。”
老鸨跑得比兔子还快,把几位客人带到了后院安静的雅间。柳思缘也没耐心和她周旋,直接表明了来意,对老鸨道:“听说你们这里买进来一个小姑娘,十岁左右,脖子上有块圆形的胎记。”
原来不是来找姑娘,是来找孩子的呀,老鸨有些失望,表情也冷淡下来。“我们这里只有成年的姑娘,哪里来的孩子。”说完撇撇嘴,显露出些许不耐烦。
柳思缘微微一笑:“私自买卖官婢,妈妈,你知道是什么罪吗?”老鸨抬眼看他,只见这个男人笑的有些阴冷,让人骨头发寒。“罚金五千,买卖双方游街鞭刑五十……五十鞭子,我想妈妈是挨不住的。”
老鸨打了一个寒战,顿时有些怒了,好歹到她这儿的达官贵人不说上千也是有上百的。朝廷中的大臣她也打过交道,也有几个关系一直不错的官爷,便宜买卖官婢这种常见的小事,她还没有放在眼里。听见男子语气中带着威胁,顿时胸口不顺,心里恨道:老娘不是吓大的,你什么人呀,在老娘地盘耍威风。口气也带着明显的不客气:“这位爷还真会说笑,我们是做买卖的人,虽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营生,却没干过为非作歹的事情,你说的什么官婢恕小的无知,几位爷还是去别的地方找吧。”
顺喜一听就来气,忍不住骂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就连憨厚老实的小安也符合着:“就是就是。”
老鸨‘哼哼’两声道:“你们别闹事,我给你们说,我可在衙门有人的,你们在无理取闹,别怪我去报官。”几个小子,有了几个臭钱就来砸场子?老娘见过的有钱人多了去了。
柳思缘笑了笑,从怀中摸出来一张银票放在桌子上,道:“其实,这孩子是我朋友的遗孤,我受人之托要找回这个孩子,还望妈妈成全。”
老鸨心里冷哼,早说是来买人的就直接谈价格,何必还摆臭架子吓唬人,这会儿求我了?我还不卖了。想着,她还是忍不住瞟了一眼银票上的价格,顿时眼如铜铃,她没眼花吗?可是一万两的银票?她买那丫头才花了五十两纹银,就买了终身契约,这人竟然一出手就是一万两,这价格都可以赎她们家的花魁了。果然是头肥羊,老鸨眼珠子一转,收起笑容皱眉道:“既然这位爷是个明白人,小的也不相瞒,这官婢可是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大价格弄回来的,只怕这价格……”她故意拖长声音,试试这头肥羊的反应,买卖嘛就是要讨价还价的。她想,这人既然花大价格来买一个黄毛丫头,可见这孩子对他很重要,区区一万两就想打发,门都没有。
柳思缘抬眸看了看老鸨,摇摇头轻叹:“人心不足……”他伸手准备取回银票,既然不要,那一分钱你都得不到。
老鸨没想到他直接拿回了银票,差点气的吐血,这人深不可测,只怕是她惹不起的对象,赶忙抢回那一万银票,朝外面的小斯喊道:“去把后院洗碗的小花带过来!”她看见柳思缘勾着嘴笑了笑,心想,这人笑的太邪魅,非奸即恶。
柳思缘看着带来的小姑娘,满意的拉着她的手左看看右看看,说了声:“今后我就是你的新主子,跟我回家好吗。”
刘碧玉看着眼前的人,是个很少见的漂亮大哥哥,眉眼看起来也很和善,点了点头小声道:“好。”
柳思缘高高兴兴领着孩子回了家,老鸨这才发现这男子是个多面人,这会儿看着孩子的笑哪里还有阴冷,暖的让人通体舒畅,美得让人不愿移开眼睛。
真是一个神奇的人,亏她在京都生活了那么多年,怎么从来没听过这样一号人物?
很久以后,有个朝廷的官员来万春楼找乐子,老鸨突然想起了那个俊朗的年轻人,忍不住打听:“大人认识一个长相不俗,气质不凡,但是行走不便的贵人吗?那人年纪很轻,左手还带了一个缀满玛瑙的挂饰……”那人睁大眼看着老鸨道:“你问这个干什么?”老鸨笑道:“没什么,是我们的一个客人,来了一次就没再来过,我顺口问问。”那人骂道:“你别乱说话,小心被抄了你的窑子。那人金贵得很,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看看四周压低嗓音低声道:“那可是当朝宰相柳相的独子,皇上的心尖宝贝,朝廷的一等大员柳大人……这事要是传到了皇上耳朵里……小心你的楼子尸骨无存……”
我的妈呀,原来是这样一个大人物。幸好孩子给了他,银票也落袋为安。老鸨呼出一口气,才惊觉一身的汗水,两腿发软,这么大的人物她这辈子只怕见不到第二个了。
9.爱是说爱就爱的吗
柳府买了一个小丫头,模样挺俊,性格乖巧,少夫人很是喜欢,痴傻症也好了很多。
柳思缘知道雪松喜欢小孩,买了不少贫困的孩子陪着雪松解闷。至从那次事情,雪松就大病一场,一直高烧不退,醒来后人也变得呆呆傻傻,有时还会狂躁疯癫。柳思缘带着几个忠诚老实的仆人,带着痴傻的妻子离开了相爷府,在很远的街道置办了一处小院,后来皇上赏赐了一处府宅,他们又搬了一次家才真正安定下来。
雪松很怕柳思缘,刚开始接近他就会发抖,可是长时间看不见他又会想念,会哭着闹着找他,久了,也不怕了,便十分黏着柳思缘,像个孩子一样撒娇。柳思缘拖着病体一面应付皇上,一面还要照顾妻子,着实有些吃力。还好有这些七窍通透的孩子们,让他省了不少心。
今天下了朝他便告假回家,远远就看见几个孩子陪着雪松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他。时节已经十二月,腊梅伸出了墙头,阵阵的香气。昨晚下了一夜的雪,街道上满是积雪,雪松瘦瘦的身子裹在棉袄子里,更显得瘦得可怜。她支着下巴,鼻子和脸颊冻得通红,眼巴巴的看着远处的街道。老远看见熟悉的青色轿子,雪松高兴的跳起来挥舞着手臂大喊:“思缘,思缘,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听见呼喊,柳思缘掀开轿帘,看着雪松傻傻的笑着,在雪地上蹦蹦跳跳。他的心口疼的一缩,让他忍不住捂住了胸口。两年过去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想着,也许当年的他太年轻,太冲动,也太自私了。他常恨自己的父亲对自己漠不关心,绝情决意,可是他呢?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孩子是无辜的,雪松是无辜的。
雪松冲着屋内大叫:“思缘回来啦,快把椅子拿出来。”这些年入了冬,双腿的关节就会又肿又痛,人前凭着一股子傲劲挺回来,到了家自然再也坚持不了,虽不情愿束缚在轮椅上,也是有心力不足的。老管家赶忙招呼下人抬着轮椅出来,顺喜小安扶着主子坐上去,抬进了屋里。
思缘朝雪松招招手,声音温柔轻和:“过来,到我这来。”雪松高高兴兴走过去,在他身旁蹲下,下巴支在他的膝盖上。他帮女人拍去头上的雪粒,笼着女人的手冰凉,忍不住责备道:“天这么冷,不是不准你在门口等我吗?我很忙,有时候不能回家,你一直坐在外面会冻坏的。”女人抽出手在嘴边呵呵气,然后改为她笼着他的手,又是傻笑:“思缘的手好冷,比雪片还冷。”他叹口气,再三叮嘱:“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在门口冻着,我就一个月不回家。”傻女人摇摇头,睁大眼睛无辜道:“不会了,不会了,我只是早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思缘笑我傻,不要我了。”说着竟然眼中有了眼泪,可见那个梦真的吓着她了。
柳思缘鼻腔酸酸的,他抱着女人,这个他曾经很排斥的女人,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不会的,我发誓会一辈子对雪松好,再也不欺负雪松的。思缘不会丢下雪松,会一直保护雪松,照顾雪松。”女人听了,安静不少,趴在他的腿上,脸颊贴着他的手,冰冰凉凉的,就像夏天吃的冰块。她喜欢冰块,也喜欢思缘……不对,她喜欢思缘,所以喜欢冰块……她摇摇头,脸上又浮现呆傻的表情,她是喜欢思缘多一点还是喜欢冰块多一点,她很认真的想了想,还是选择了思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