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那么一瞬间,柳思缘突然驾驭着马匹冲了过来,大喝一声:“朱鸿,杀!”那喊声冰冷的犹如地狱的召唤。朱鸿手起刀落,一剑抹断了八王爷的脖颈,旋身跳上马背,两人策马狂奔起来。
后面是冰冷的箭矢,朱鸿纵然武功高强,挥剑打落了大部分的箭雨,但是雨点般的箭还是毫不留情的刺入了身体,他觉得浑身突然轻松,靠在了柳思缘单薄耳朵背上,竟然‘嘿嘿’笑了起来,喃喃道:“老师……你这次没有丢下我……”柳思缘背对着他,后面是追兵,一刻也不能松懈,厉声道:“你若敢睡去,老师今日就是被你害死的,今后变作厉鬼也不会让你安生,苏羽那里定是支持不下去,你这一松手,就是害死两命。”他一刻不敢停止,也不知道朱鸿伤成怎样,只是感觉朱鸿环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两手在他的腰间十指交握,牢牢地扣在一起。背上一沉,想必已经昏迷过去,却还是牢牢地抓着自己的腰。
追兵紧咬其后,柳思缘望了望前方,沙子流动的厉害,心里暗自思筹,一拉缰绳,骏马改了方向绕了过去。后面追兵人数众多,跑近了才发现有一处流沙的漩涡,已经来不及,‘噼里啪啦’一个撞一个,落下去好些人。
剩下的人正准备继续追赶,突然一声鬼哭般的吼叫,回头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头顶上都是鲜红一般的滚云,很低,好事马上就会泄泻下来。众人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紧接着远处一道飓风,‘呼啦啦’的吼叫着朝他们奔来,有人大喊‘龙卷风,快逃呀’,大家才明白事态的严重,也没了心思追赶,丢盔弃甲四散逃开。
马匹在沙尘暴中艰难的前行,掀起的碎石打在脸上,划了不少血口子。顶着飓风奔命,赶到碎石滩的时候,柳思缘才松下一口气。马儿禁不住狂风的吹打,加之一路狂奔,突然就倒地不起,口吐白沫,四蹄抽搐几下竟然死了。
朱鸿被摔了出去,柳思缘才看见他的背上插了两柄羽箭,还好不是致命的地方。他用腰间的小刀割断束脚的皮带,可是一条腿压在马身之下,怎么也拔不出来。风沙越来越大,再不找一个安全的洞穴,两个人必死无疑。
他用力推了推马身,可惜左腿直至大腿都被压在马身之下,马儿已死,沉重无比。柳思缘左臂残废多年,右臂虽有功能,却早已不似青壮年那会,无论如何是推不动的。他心里着急,不远处有一个岩壁的洞穴,可以抵御沙尘暴,可是他被约束无法动弹,朱鸿又是昏迷不醒,这可如何是好?
天色黑压压的,头顶血红的云团已经一片暗红色,雷鸣滚动,飞沙走石。远处一团龙卷风卷着巨石滚滚而来,所到之处植被连根拔起,卷入风团中被锋利的刀口撕成碎片。
柳思缘焦急的推着马尸,死亡一步步靠近,绝望一点点蔓延。洞穴就在前方,生还的希望就在前方,他却从未有过的无能为力。他望着昏迷的朱鸿,心里一个念头,死也要保住这个孩子,必须保住朱渊的孩子,亏欠了朱渊这么多年,心痛了这么多年,这是唯一一次能赎罪的机会了。
他咬紧牙关,握紧手中的匕首,睁大眼睛,对着髋关节的位置插入。剧痛瞬时间让他眼前发黑,他不敢停手,若是停下,便没有勇气刺自己第二刀了。刀身已经全部没入大腿根部,那里是关节接连的部位,若是狠心,若是狠心……他眼睛一闭,手往左用力一划,身体已经麻木,转动刀子一个旋转,他的身子一轻向后载倒。
他不敢去看被他分离的整条左腿,后背一身的汗,疼痛就像吞噬的恶魔,让他浑身发抖。血‘汩汩’流动,他点住几个穴位,流血的速度慢了些,却不知能不能坚持爬到洞穴。
他拖着腿趴在地上蠕动,用右腿蹭着地面,一点点往前爬去,靠近了朱鸿,他将朱鸿用力背负的背上,朱鸿的身体压住了伤口,一个激灵,他以为自己会昏厥,却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他用力的爬着,似乎快了些,似乎快靠近,终于在龙卷风扫荡之前,他将朱鸿安全的背负进了洞穴。
他吐了一口气,趴在地上喘息着,朱鸿的身子滚落下来,依旧昏迷。他偏头,百余斤的马尸破布袋子般卷了起来,他的那条残腿也被卷了起来,瞬间不知踪影。
他有些佩服自己,竟然还没有昏死过去,他用手肘撑起身子,只能抬高一点点,身体的用力会让残端接触地面,又是一阵抓心挠肺般的疼痛。他的眼睛有些模糊,抖着手用小刀在朱鸿的伤处化了十字,拔出了两柄羽箭。
没有伤及心肺,他叹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眼空空的身体,衣服和着鲜血糊住了伤口,身后一条血痕,混在沙石中触目惊心。汗水湿透了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眨了眨眼睛,趴在地上虚弱的扬了扬唇。
若是这么死了……倒是心安了……也不欠这对父子什么了……这牺牲太大了……他自嘲……破烂了这么多年的身子,为了这段冤孽还被分了家……这罪也是尝尽了……该还的都还了……十年的心结终于解开了……可是……
可是,就这么死去,对不起炫明呀。
13
柳思缘二十四岁那年,本命年的秋天,朱毅说本命年应该挂红,却被他嘲笑,抵死不穿红色内衣裤,结果刚过二十四岁生辰才月余,因为练习骑马,不慎从马上摔了下来。本来四匹不大的马儿,除了皮肉疼些,也没什么大伤。可是,事实并非如此,那马儿受了惊吓抬起马蹄,不偏不倚踏在了他左侧的胸膛上,肋骨断了一根,很不幸插中了肺叶,这次意外差一点要了他的小命。
痛苦中自嘲,不听人劝,活该落此下场,还不知那人会如何暴怒。他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像离岸的鱼,嘴张的老大,就是进气少出气多。
御医们忙了整晚,听说之前有个御医不知是不是紧张,接骨时竟然失手,让断骨再一次重创了肺叶,柳思缘当及就吐了好几口鲜血,昏死过去。
等柳思缘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断骨已经接好,敷了中药包扎完毕。浑身无力,他睁不开眼睛,耳旁是炫明一遍遍的呼唤:“子默,子默,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那一声声喊得心烦,柳思缘心想可否让我静一静,不死都要被你吵死了。
朱毅不眠不休守了他两天,直至他完全清醒才放心下来,开始正常的上朝处理公务。柳思缘从下人们口里听说,他这一跤摔得危险,差点没能抢救回来。
下人声色俱全描绘道:“皇上瞪着龙眼一瞬不眨的盯着御医,结果一个倒霉的手一滑,不小心将断骨推了一下,让大人吐血不止。皇上顿时大怒,直接叫人拖下去砍了。”
柳思缘心惊,这不是让他又背了一桩命案,心里暗骂朱毅实在是草菅人命。下人见他脸色不好,赶忙说道:“大人当时不知是否听见了,虚弱的呻吟‘别……’,就这一个字保了那个倒霉蛋一条命,皇上将那人关了起来,命令道若是大人有什么不测,就将他碎尸万段的。”柳思缘虚弱问道:“那人呢?”下人笑道:“大人醒了,你不知道皇上那个高兴劲,早就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门外有人‘咳嗽’,下人们脸色一白,跪下来磕头请安。等下人退出殿外,朱毅才大步走过去,摸了摸床上那人的额头,高热已经退了,终于可以放心了。柳思缘皱着眉头,盯着威严的帝王,有些不悦道:“你怎么可以如此草率,那是人命,若是因为你一时用气,现在岂不是错杀一人?”他还准备训话,满肚子都是大道理,没想到朱毅伸出手指,堵住了他的嘴唇。眉眼刚硬的男人,此刻柔软了面目表情,眼神幽深凝望着他,很严肃很认真对他说:“柳子默,你可听好,有一天你若是敢在我之前死去,别说我草菅人命拿那些下人陪葬,就是我,也会随你而去,你听好,记好,所以,你必须给我好生的活着……”
柳思缘语塞,心里一阵阵的感动,却也感到悲伤。炫明,我不是命硬之人,我这样子注定比你先走,你怎么可以这么任性,让我如何放得下……如何能安心……
所以……我不能死……我必须活着……即便残喘余生,收紧病痛折磨……我也要留着一口气陪着你……陪着你……我
的炫明……
所以,即便痛病缠身,不良于行,他求生的欲望从来都是强烈的。
朱鸿摸了摸昏迷的人滚烫的额头,伤口的血虽然止住了,可是流失太多,让这个人看起来更像一个鬼魅,脸色白的吓人。沙尘暴呼啸了整整一天一夜,这个人也是昏迷了一天一夜,两次生命垂危之际,都是他用内力帮他护着心脉,勉强护住了微弱的呼吸。可是他的后背有伤,有些力不从心,只能看着这人本就脆弱的生命更加的摇摇欲坠。
他模糊的记着,那人策马朝他奔来,他跃上马背,却被羽箭刺中,意识丧失。接着他被摔下马,恢复意识,短暂的清醒中,他看见那人为了救他,用锋利匕首斩断整条左腿,然后爬向他,将他背负背上。接着他又昏死过去,醒来时,已经安全躺在洞穴中,背上的羽箭已经清除。
看见那人断离的下肢,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他的心情,那该是多么大的勇气,才能生生割断自己的身体。他痛苦的闭上眼,原来真正的罪孽祸害就是自己呢。十年前为了自己,他落下一声伤病;十年后又是为了自己,他几乎耗尽生命。这一刻,朱鸿觉得自己愧对于他,愧对这个一直为自己付出所有的老师。
他缓了一口气,运了真气,再一次缓缓送入那人的心口。
掌下的人微微呻吟一声,眼皮颤了几下,虽没有睁开,却让朱鸿喜出望外,盯着那人的眼睛,默默希望他能清醒过来。
柳思缘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好多年前的一件事,那时候自己不小心受了伤,害的朱毅差一点砍了别人的脑袋。为了这事,他教训了朱毅一顿,哪知道那人恶狠狠地对他说:你若死了,我也会为你陪葬……那个时候,他就知道,朱毅不是开开玩笑,他是认真的。就在那个时候,他告诉自己,赖活着也行,残喘着也罢,反正无论如何他都得留着这口气,免得那人真的做了傻事,让自己死都不能安生。
他眨了眨眼,看见跪在一旁的朱鸿松了一口气,张嘴正想说话,下肢一阵疼痛,他皱紧眉毛,还是疼的忍不住呻吟出声,额头布满了冷汗。
创面很大,露出白骨,没有伤药,红肿的厉害。朱鸿用衣摆紧紧的包裹住伤口,心里只能干着急。他看着那人按住伤处,浑身抖得厉害,汗珠子挂在睫毛上,随着眨眼滴落下来,接着又挂满汗珠。他心口一紧,忍着后背的疼痛,将那人抱在怀里,用微弱的内力缓解着那人的痛苦。
一丝丝的暖意缓慢的进入体内,柳思缘觉得身上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一些,不知是真的轻松了,还是回光返照前的征兆。抬眸看着为自己渡气,一脸苍白的男子,笑了笑轻声道:“好了……我好多了……”那人收了真气,与他对视,良久都没有说话。
柳思缘痛苦喘息着,脑海中闪过雪松倒下时的表情,含着笑,满足的表情。这辈子他对不起很多人,最最对不起的就是雪松。年轻的时候因为执拗的爱情,狭隘的仇恨,他伤害过那个女人,伤害了自己唯一的骨肉。以后的岁月,他爱上朱毅,痴痴的爱着,却不能给予那个女人一点点的真心,他辜负这个女人,白白耗去了她如花的岁月。现在,又是因为他,他害的那个女人失去了生命,终止了短暂悲切的一生。若没有遇见他,她是否会很幸福?
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落了泪。
朱鸿抬手擦去他的眼泪,低哑着说道:“我对不起你……没能保护她……”
柳思缘苦涩微笑,淡淡道:“也许这就是她的宿命,下一世别再遇到我这样的负心汉,最好。”他不能给她这一世幸福,也不能给她下一世的承诺,只希望来生她能遇到个真正喜欢的人,也真正喜欢她的人,平凡健康的过一辈子,结婚生子,携手相伴,白头到老。
失血过多,柳思缘有些嗜睡,说着话都觉得开始困乏,眼皮子一下下往下落,强撑才半睁着双眼,脸色唇色已是白中泛青。
朱鸿拍了拍他的脸颊,见他眼睛稍微睁开些,才轻声道:“别睡……挺过去……等着那人来救你……一定要活下去……”
柳思缘笑了,这孩子,竟然会说让他活下去。他欣慰的扬起嘴角,声音虚弱,断断续续道:“你爹那时……也说……好生活下去……我便真的有了力气活下去……现在听你说……竟然是一样的心情……突然很想活下去……真的……”他抬手,摸了摸朱鸿的脸颊,上面有一道道水痕。“别哭……老师心疼呀……这些年受苦了吧……老师应该去找你……去找你的……”他说着,也是止不住的落下泪来。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他哽咽道:“不要怪老师……是老师对不起你父亲……我爱上了别人……不由自主的爱上了那个人……是我背弃了他……”他说着,哭着,喘息着,几乎接不上气来。
那一刻朱鸿觉得看见了自己,其实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曾经喜欢过一个人,虽然那个时候他只有十岁,但是他爱那个人,会一直看他,崇拜他,喜欢他。十岁的孩子,爱上了自己的老师,爱上了父亲的爱人。后来,他遇到了苏羽,他的第二个老师,开始,几乎是潜意识的,他将苏羽当作了柳思缘的影子,他恨着柳思缘,却慢慢爱上了这个被他当做影子的男子。
不由自主的喜欢……那不是移情别恋……那是在寂寞和痛苦中去寻求一个依靠,相互扶持,十指交握,不离不弃……
他摇头,泣不成声,“别说了,求你别说了,父亲不会恨你的……父亲那么爱你,看着你能幸福,他比谁都高兴……”他看着柳思缘渐渐平静下来的呼吸,继续道:“我也不恨……老师幸福……就好……”
柳思缘闭上眼睛:“我对不很多人……对不起你父亲……对不起你……对不起雪松……对不起……”
“……你的炫明……”
一声低沉的嗓音响起,柳思缘浑身一震望向洞口。狭窄的洞口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完全遮住,他松下一口气,淡淡的笑道:“对……对不起我的炫明……”
站在洞口的男人踉跄的奔走进来,他身上有伤,经历了两天的马背颠簸,也是筋疲力歇,可是看见倒地的柳思缘,心口疼得让他几乎感觉不到身上的伤痛。
朱毅从朱鸿的手中接过了柳思缘,他看见了他缺失的左腿,原本笔直修长的下肢只剩下右腿,他的左腿整个消失,只留下巨大的创面和伤痛。朱毅紧紧搂着柳思缘,至少他还活着,至少还活着,他不敢奢求别的。
“别为难他……放他走好吗……”柳思缘虚弱的喘息,恳求的望向朱毅,“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