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彦掖好了被角,没有抬头,轻轻的说:“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那时候太子出事,爷爷被抓,没多久我们就被流放了。还好一路上他都托人照应着,我们才安全抵达目的地。一直受他照顾,他托人告诉我们,坚持下去,总有一天皇上会恩泽天下,原谅所有人的,果然,等到了大赦。”床上的人难受的呻吟一声,打断了王彦的话,他拿起柳思缘额头的毛巾,浸入冷水然后拧干,接着覆在额头上。他从薄被下托起那人的左手,手背几乎被黑色的半截手套遮盖住,手套上镶嵌着很多乌黑的珠子,在烛火中铮亮铮亮的。萎缩的手指很好的遮掩在美丽的饰物下,此刻却狰狞的暴露出来。轻轻揉捏着蜷缩的指头,直到每一根指头都松软下来,无力的张开,柳思缘的眉头才稍微平顺开来。王彦继续揉着他的掌心,低垂着目光说道:“记得回来的时候是个冬天,雪很大,心里面没边没尽,空落落的只剩下绝望和凄凉。也就是那个心境里再次看见了他,被人搀扶着站在雪里,身上落了一层雪,好似会随着飞走。那时候比现在状况更糟,两个人扶着他身子都往下蹲,后来我听说为了接我,他在雪里等了几个时辰,回家半个月都下不了床。后来我问他,为啥呀。他说,接你回家呀,哪能冷冷清清的。那时候,我就想,不论以前怎样,剩下的岁月我要好生报答他。我问过王远疾,他的身子怎么弄的,他说,这是当年救世子被毒箭射伤的,生死边缘徘徊了好久才捡回来的命。”有些哽咽,王彦吐了一口气,将手中的胳膊放回到被子里,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男人,与他对视,说道:“他是为了救你才这样的,这些年他也不好过,身子残了,身体破破烂烂,为了你亲手杀死了还未出世的孩子,只为还欠你们的那份血债。我知道你很难原谅他,可是,请别再伤害他了好吗?他已经很苦了……”
朱鸿不说话,居高临下看着,眼神冷冷的,好似生死在他的眼中早就淡了。柳思缘昏睡了两个多时辰,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恢复,看不出起伏的情绪,只是直直的盯着朱鸿的脸,那眼神感觉可以将身体紧紧包裹住,让朱鸿下意识别开了脸,不愿与他对视。
“去把管事儿喊来吧。”王彦将他扶起来,靠在床头休息了片刻,他说道。
管事的是个中年的瘦高男子,身上穿的衣服特别考究,花纹不像天朝人的,有些塞外风情,想来年轻也是颇有姿色的一个人。柳思缘只是瞥了他一眼,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强硬,说道:“这人今后不准接客了。”
管事的笑了笑,说道:“夏老板不接客,我们风雨楼可就会塌了一个角。”
柳思缘微蹙着眉头,揉着左手,低沉缓慢的道:“虽然我不清楚你们的来路,可是,我相信,你们必定知道我是谁。不管你们接近我什么目的,冲我来就好,这个人都不准再……”有些难以启齿,他顿了顿接着说:“算一算身价,这个人我要了,三天后我来接人,若你们敢违背,就不是塌一个角那么简单,我会让你们夷为平地,不论在什么地方。”
管事的笑了笑,微微躬身道:“柳相说的是,夏老板跟着你那是他的福气。”
“这里没有夏老板!”他突然提高声音,瞪着管事,管事赶忙闭嘴,不再说话。
走的时候,柳思缘固执的杵着手杖自己挣扎着站起来,王彦只能半抱着他,用力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他从朱鸿身边走过,只是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然后温柔的说:“等我,我来接你回家。”
人走了,管事在楼上看着摇晃的人出了门,回头对朱红道:“夏云晟呀,夏云晟,没发现你还真有这本事,我看这天朝的柳相爷把你看的紧呀,这些年你是隐瞒的深呀,不简单呀,嗯?”
朱鸿懒得看他,皱眉道:“哪来那么多废话,完成任务就好,回去告诉主子,这是任务成功,放我和苏羽自由,他答应的,别忘了。”
管事噙着笑,连连点头,说道:“主子说话向来一言九鼎,只要你不玩花样,苏羽就是安全的。我想你也不会乱来,苏羽可是你的亲人呀,他可是你的师傅,是把你拉扯大的人呀。你最好快些,他身子不好,估摸着撑不了太久的……”
“够了!”朱鸿打断他,不耐烦道:“出去,我要休息了。”管事不屑的看了他两眼,心想拽什么拽,你就是个最下等的死士,你还以为身份多高呀,想着鼻子哼了一声,走了。
屋里只剩下朱鸿一个人,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手掌托着头陷入沉思。
十年了,再次听见别人喊着‘朱鸿’,竟是那么的陌生。在心里,朱鸿早就死了,他是夏云晟,和苏羽相依为命的夏云晟。意识开始摇曳,模模糊糊回到了很多年前,回到了逃难和初遇苏羽的那段日子……
那个夜晚,朱鸿不停地跑着,跑着,从山坡上滚下去失去了意识。一身伤一路乞讨着来到了边境,他已经忘记第一次啃着发馊的馒头是什么滋味,只记得很饿,很饿,饿的肠子肚子往外冒着清水。他不敢走大路,只能捡着树林山道蜿蜒爬着,在那里他遇到可怕的噩梦,一群土匪将他掳了去,给他们当起了仆人。土匪窝的日子虽然战战兢兢,却也还能满足基本的温饱。日子过了半年,一天,朱鸿去给土匪窝的三爷送茶,那络腮胡子的老男人竟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砸吧着嘴巴念念有词道:“唷喂,洗干净了原来是这么俊俏的公子儿呀,怎么今天才发现呢。”说着拉进怀里,满嘴的胡子就亲了下去。
朱鸿只觉得满嘴的酒臭味,拼命挣扎起来。可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哪里是粗壮大汗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扒了干净。朱鸿只记得自己在嘶喊声中昏过去痛醒来,接着又昏过去痛醒来。从那之后,他就成了三爷的娈童,好的时候是三爷一个人cao,糟糕时几个当家的一起玩,什么姿\势都玩。他们有不少的娈\童,就是这么给活活玩死的,朱鸿长得俊俏,他们舍不得玩死,对他还算正常,也会给予医疗上的治疗。
记得那天,月亮在乌云中挣扎着,露出半个角,照的大地灰蒙蒙的,凄凉沧桑的吓人。三爷喝了酒,拖着朱鸿一顿cao,朱鸿觉得那后裂了血流了一床。他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只想着若是这么死了也挺好。突然,屋外鬼哭狼嚎起来,三爷警觉的起身,刚直起身子,一柄利剑从他的身后贯穿,他连喊都没能喊出声,睁着眼睛倒在床上死了。
朱鸿睁大眼睛,朦胧的月色下,一个年轻的男子手持带血的宝剑站起眼前。青年身子修长,一身黑衣看不出异样,但是满脸满手的血,以及他的出现导致满屋子的血腥,都告诉朱鸿,这是个修罗场走来的杀手。他蜷缩着身子,惊恐的看着他,看着这个年轻的嗜血的青年。
青年顺手扯下床幔,裹住朱鸿的身子,扛在肩上,说道:“不怕,没事了。”
这就是苏羽,杀手集团的死士,那一年朱鸿十一岁,而他,不过也才十八岁。他给朱鸿取了个名‘夏云晟’,那是他的一个兄弟,在一次任务中死去,他用这种方式,将他的兄弟找了回来。他教朱鸿武功,琴棋书画,为了任务去出卖肉体,他都是挡在前面,却很少埋怨诉苦。他把朱鸿细心地呵护着,保护着,却还是力不从心。期间想过逃跑,不出几日就被捉了回去,他们好似孙猴子,怎么个翻腾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直到三个月前,朱鸿接到了密令任务,苏羽想必是得到了什么风声,突然带着朱鸿逃亡,两人捡着荒山野岭的走,可是几天时间还是被抓了回去。组织的眼线几乎在周朝遍布,十年了,朱鸿都未能见过组织的头目,仅仅这一点便知道这是一个多么神秘庞大的组织。苏羽被扣了下来,只是告知朱鸿,若是想让他活命,就按照他们的说的去做。
朱鸿揉了揉额角,他不愿去想这些,心里挂念着苏羽的安危。他和苏羽之间的依恋成了别人利用的把柄,苏羽的脾气他知道,那人绝对不会束手就擒,他一定会想着法子逃跑,不让自己成为要挟的砝码。他无法得知周国的状况,只能静静等待着下一个指令。他的头脑中飞快的转动,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彻底摆脱目前的危境,救出苏羽,远走高飞。
很多疑惑,那个委托人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想用自己的身份做什么?还有,第一个指令,接近柳思缘又是为什么?柳思缘现在贵为宰相之位,位高权重,朝廷的事情组织向来不愿接触,更别说这么一个手握重权的朝臣。民不与官斗,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要逆水而行呢。
时间紧迫,由不得朱鸿多想。三天后,他被接走,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府宅。宅子里面配备了丫鬟仆人,还有很多护院,一看就不是泛泛之辈。每天有人送饭送菜,把他当做宅子的主人一般恭敬,只是没人回答他的问话,他问什么面对的都是一群低头的哑巴。
朱鸿心里笑了,柳思缘呀柳思缘,你这是将我软禁起来吗,为了查这件事情的始末?你想的太天真了,若是让你一查就现的,那些人也不会将我正大光明的派到你的身边。朱鸿想着,也不着急了,他想,顺便看看你的本事,我再考虑下一步怎么走吧。
23.巷尾偶遇
柳思缘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派出去很多亲信,大范围的撒网式调查,国内国外但凡是出现过风雨楼或是夏云晟这个名字的都不会放过。
消息一点点回馈,风雨楼的确是个小倌楼子,貌似平日都是接待些达官显贵商人富豪。平日里都是一个叫做周同的管事在打理,据说老板是个周国人,生意做到天朝不过半年余。顺着藤子往前摸索,到了周国境内就消失了,夏云晟这个人竟然无证可查,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柳思缘觉得这事比想得可能更要复杂。
好几天告假,朱毅心里烦闷,吃了晚膳换了便装匆忙出了宫,往柳府赶去。柳思缘的府邸离皇宫不远,都是留给未来王爷们的,他算个特例,大家心知肚明的,心里嫉妒的发酸,却没人敢拿出来说事。
见到本人,着实吓了朱毅一跳,前几天还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这般的憔悴,靠坐在床头的身子虚弱的像是随时会倒下。他站在门口,看着床上的人闭目靠坐着,越发的体不胜衣,黑黑的睫毛和眼下的暗影混在一起,脸庞憔悴不堪。心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他不知道应该如何的呵护才能让他健康,他觉得他在跟无形的力量抢夺着这个脆弱的人,他怕哪一天这人就被夺走了,到时该怎么办好呢?
轻轻走过去,坐在床沿,目光贪婪的流连在苍白的脸颊,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睫毛抖了抖,睁开眼,露出黑亮的眸子,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让整张憔悴的脸多少也添了一份华彩。
柳思缘的嘴唇不厚不薄,此刻没有血色,笑起来就显得单薄的可怜。“你怎么来了?宫里的事忙完了?”
朱毅捏了捏他的脸颊,皱了皱眉,“怎么又瘦了?真恨不得把张谦拖出去打一顿,怎么把你照顾成这样了。”柳思缘扬着嘴唇浅浅的笑了,说道:“那以后可没人敢照顾我了,可不惨了我。”两个人相视而笑,都不提那天故意阻拦影卫是何缘故,去了哪里。他们彼此怀着心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没话说了就互相看看。
临走的时候,朱毅对他说:“有什么事别自己扛着,不是还有我吗,你的炫明呀。”柳思缘点点头,帮他理了理肩膀上的头发,他们五岁相识,晃眼二十五载,期间分分合合,互相牵挂,经历生死,走到今天已经不能用简单的感情来描述。有时候,他们觉得彼此都是为了对方而努力的活着,他们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对方,真的不剩什么了。可是,现在,朱鸿突然毫无预兆的闯了进来,让柳思缘措手不及,只是潜意识的瞒着朱毅,尽可能瞒着。他明知道,朱毅最恨的就是欺骗自己的人,尤其是最信任的人,可是柳思缘不敢坦白,明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就是不敢说。因为,他无法预测朱毅的反应,他怕,怕一切脱离自己的掌控,他怕朱毅逼自己,逼自己不得不对他下手,以护住朱鸿的周全。
仅仅是一瞬间,柳思缘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个哆嗦,闭上眼睛不敢再想下去。他决定去见朱鸿,好生与他谈谈,压在心口十年的话,是该好好说道一下。
周国的使臣即日就到,两个国家前段时日剑拔弩张的,边境小打小闹几次,两边都不占什么便宜,心里各自有了底,都不敢轻举妄动了。天朝的皇帝三十寿辰,周国派了德胜王爷,皇帝的同母兄弟,也算是表明了诚意。目前两国实力相当,互不干扰,利国利民。
朱毅把这应酬的差事交给了老八,八王爷这些年过的有资有色的,犄角旮旯,只要有好吃的好玩的,他都能翻出来。朱毅交给他这个美差的时候,把他乐得要死,这下子可以光明正大的玩了,他这个逍遥王爷也不是浪得虚名,一定要把生日晚宴办的有声有色,丰富多彩。
临走的时候,看见朱毅揉着眉心,一副很疲倦的样子,不禁有些意外。他这个弟弟历经沙场,精力旺盛的让人瞠目,难得看见一幅疲惫不堪的模样,除非是柳思缘病倒了。这样说来,好似很久没看见柳大人上朝了,难不成又病了。
老八最大的优点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关自己的事情绝不多管。领了皇命,带着马玉才寻找民间美食去也。
马玉才一腔的抱负,这些年也被老八的德行给浇灭了,跟了一个不上进的主,也就随着不上进吧。他觉得这辈子的仕途是完了,同期的考生里,除了去当县官道台的,京官里也就他最没有实权,还是一个户部侍郎,亏他还占着一个攀附八王爷的骂名,真是不值。
这三天没有进宫,专心致志寻找美食玩乐的八爷终于看出来某人的不悦,嘴里还含了一口水晶虾饺,说话含糊道:“好吃好喝的,干嘛还把脸拉的跟驴脸一样,我是亏了你还是欠了你,恩?”
马玉才阴着脸不说话,这么多年了,八王爷也知道他气哪门子,肯定是觉得堂堂三品的大员,跑到这种小店子吃东西,有碍体面。他明白马玉才是个要面子的主,随意出行都穿了个特别正式的衣服,一身绫罗绸缎的坐在墙面斑驳的小店面,有点格格不入。
“所以,我不是提醒你穿件旧衣服吗。”八王爷吃的欢畅,一口一个,不知从哪弄来的衣服,布面的,洗的都有些发白。举着袖子擦了擦满脸的汗水,看了一眼对面大热天捂个严严实实,愁眉苦眼瞪着桌上美食的某人。“所以,你这叫自讨苦吃。”八王爷哼了一声,懒得搭理他。
马玉才把领口拉大了些,用手扇风,大中午的,也不知道这是哪个小巷子,热浪里没几个人来往,恍惚还以为出了京城,到了什么不知名的乡下地方。看着对面不成器的人,一口一个吃着,跟几天没吃饭似的,又忍不住抱怨起来,“你好歹是个王爷,怎么干起这种下等的差事,随便使唤几个奴才来办不就好了,何必亲力亲为的。再说了,这接待重要的使臣,不是尊贵的相爷分内事情吗,他倒好,天天吃了喝了躺着睡觉,让我们大热天的在这卖命的……要死不死的吊着一口气,还占着位置不放,倒霉催的货……”最后一句基本上是含在嘴里,听不出个一二三来。
八王爷咽下口中的饺子,抬眼皮瞟了他一眼,也就是吊儿郎当的态度,晃悠悠说道:“你这张嘴呀,不好好管着,哪天掉了脑袋都不知道。你这性子还是别当官的好,嫉妒心强,唧唧歪歪,心胸狭窄,也没啥出息……”看见对面的人黑着脸,他哈哈一笑道:“和我一样,没啥出息,所以物以类聚,咋们两才凑在一起是不。”
出了门,八王爷搭着马玉才的肩膀,半调戏半讽刺的说道:“没那本事就消停消停,能这样潇洒也是一件好事。你看看我们是兄弟,除了婢女生下的老二和老七,他们因为身份成年就被赶去镇守边关,所以那事之后得以保全性命。其他的跟着老三混的,除了我还有谁活着?那是因为我懂得明哲保身,懂得活下去才能吃喝玩乐,对不。”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们一样凑在耳旁道:“都说我们墙头草,怎么的了,看我们现在多潇洒,啥事不管,落得清闲,多好。别苦着脸了,来,给爷笑一个。”马玉才叹了一口气,勉强笑了笑,得了,跟这么一个主,早就料到了今天,也就是抱怨抱怨落个嘴巴痛快,心里也就痛快一些。